惑的人不止王捕頭一個,這酒鋪裡的所有酒客都目那個用左輪槍頂着王捕頭腦門的漢子,再扭過頭去看看另外幾個同樣手持外國短槍的漢子,這酒鋪裡頓時靜得詭異,就連醉醺醺的那幾位酒客也放下了手裡的海碗,琢磨着爲何沒人說話了。
“好漢,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這洋槍可不比土銃,槍槍都帶響的,可不好走了火。”王捕頭老老實實的舉起了雙手,小聲嘀咕幾句,算是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但是拿槍頂着他腦門的那個漢子並未接腔,只是伸出另一隻手,將放在桌上的那隻柯爾特左輪槍抄在手裡,至於同坐一桌的那幾位酒客,早已嚇白了臉,端着酒碗的手哆嗦着,香噴噴的燒刀子灑得滿桌都是。
這時,角落裡緩緩站起一個漢子,也是青布包頭,小腿上打着綁腿,馬幫商販的打扮。這漢子走到王捕頭身邊,看了看身後那持槍漢子,再伸出手拍了拍王捕頭的肩膀,不緊不慢的說道:“只要你不瞎琢磨心思,我們就不殺你。”
這人一開口,就是官話,帶着江蘇腔,馬幫商販走南闖北,各地的方言也多少都學了點,但像這人如此標準的北方官話,卻是不多見。
旅店掌櫃走上來,陪着笑說道:“幾位,有話好好說,都是走江湖的,好歹也不能上來就亮傢伙啊。”
“掌櫃的,這裡沒你什麼事。”說官話的那漢子笑了笑,將那掌櫃支到一邊。
“好漢,敢問你們混哪個碼頭的?是想要錢,還是看中了咱們手裡的毛瑟槍?都是走江湖混飯吃的,這江湖規矩我懂的,都聽你們的。”王捕頭不敢亂動,梗着脖子說了幾句。
“你這點錢我們還真看不上,不過你手下帶的那十幾杆洋槍倒是可以湊合着用用。”
那漢子說了幾句,一把扯去青布包頭後的假辮子,然後轉回身向酒鋪裡地酒客抱了抱拳。
“諸位少安毋躁。實話告訴你們。我們是共和軍地隊伍。路過貴寶地。只是打個尖。歇個腳。一不劫民財。二不濫殺人。只要諸位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裡哪裡也不去。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地路。”
話音未落。門外走進幾個人。都是衙門裡地官差打扮。人人也是兩手高舉過頭。臉色煞白。有幾人還邊走邊哆嗦。押着他們走進酒鋪地是幾個端着步槍地漢子。也是馬幫商販打扮。一進門領頭一人便說道:“長官。外頭地那幾座竹棚都控制起來了。沒人走得了地。”
“把這些官差捆起來。”
那說官話地漢子將手一揮。衆人便將這班官差趕到角落。拿繩索捆了個結實。旅店出入口也都站了持槍壯漢。只許進不許出。
那些原本呆若木雞地酒客們此時也回過味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共和軍是什麼隊伍?剛纔衆人已議得清楚。那是建**地一支部隊。此次攻克重慶城地就是這支革命軍。號稱南方革命軍中地中流砥柱。沒有這支隊伍。這場“戌申革命”壓根就鬧不起來。至於統領這支革命軍地。便是那位威名赫赫地趙振華趙總司令了。總司令“孤膽破堅城”地傳說可是早就在川中流傳了。
正議論時,那後院地出入口又走進來四個衙役,正是剛纔王捕頭派到後院查拿亂黨的那四位官差,不過此時也已被繳了槍,雙手反綁,神情沮喪,那副石頭裡也得榨出油的風光勁頭已完全看不到了,押解他們的也是一幫持槍漢子。
“蹲下!”
一個持槍漢子呵斥一聲,那四個衙役也在角落跟王捕頭蹲在了一起。
“柳參謀官,就在這審問,還是提出去審問?”從後院走進來的一個持槍漢子問那說官話的漢子。
“分開審問,那班衙役我帶到外頭審問,你帶人留在店裡,審問這個王捕頭。審問完了之後,再對口供,若是誰敢瞎扯,就拖出去斃了!”
兩人商議完畢,便將這班官差衙役分成兩組,王捕頭一人留在店裡,其他人都被押到了店外,酒鋪裡頓時又安靜下來。
革命軍審問人犯,衆人難得旁聽一回,於是人人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不過門口站着槍兵,不能離開,衆人只能在店裡聽審。
“砰!”
那審問王捕頭地漢子用力一拍桌子,呵斥一聲。
“你這狗官,老實說,前兩天被你們抓去的那五個革命軍的戰士都關在哪裡?”
王捕頭聞言一凜,只覺一股熱氣上腦,隨即兩眼一翻,頓時昏死過去。
“裝死?來人,用涼水潑醒。”
幾個漢子提來涼水,照着王捕頭潑去,忙了好一陣纔將他喚醒。
王捕頭醒是醒了,可是說話的腔調卻走了樣。
“好漢饒命!那五個建**探子可不是小人抓的。”
“少廢話!人關在哪裡?說!不說就擰下你地狗頭!”
那漢子哼了一聲,從綁腿裡摸出一把匕首,往那桌上一插。
王捕頭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垂頭喪氣的說道:“那些人拿回縣衙後,縣太爺只在縣衙大堂上問了兩句,看他們沒有辮子,就命人將他們提到衙門口砍了腦袋,那五個建**的探子已經死了。”
“什麼?”
那漢子一聽,頓時急了,上去一腳將王捕頭踢了個跟頭,從桌上拔起匕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王捕頭衣領,揚起手,眼看着就要將那王捕頭一刀結果。
“慢着!朱營長,這人留着興許有用。”
店門口人影一閃,那柳參謀官走回了店裡。
“有什麼用?咱們地人被他們殺了,咱們就殺了這些狗官報仇,天公地道,總是不能叫這些狗官也‘反正’吧?”
直到這時,酒客們才知道,這漢子姓朱,似乎也是個革命軍的軍官。
這軍官就是朱大牛,共和軍特戰營營長,至於那位柳參謀官,則是特戰營地總參謀官柳耕春,他們的手下也都是特戰營地戰士,同行的四十多人。
重慶光復後,特戰營奉命深入敵後執行偵察任務,朱大牛和柳耕春親自帶着幾十個戰士前出到銅梁刺探軍情,由於方言問題,他們特意從山地旅調來幾個識字的四川新兵,衆人化裝成馬幫商販進了銅梁城,但由於那幾個四川新兵不善僞裝,在城裡暴露了身份,結果被清軍拿住,朱大牛和柳耕春他們緊急出城,這纔沒有陷在城裡。
由於擔心那五個被俘戰士的安危,他們並未走遠,而是在這間旅店住下,等待機會再次混進城裡,但是城門緊閉,不許陌生人進城,衆人卻是無可奈何,今日正猶豫着是否撤離,卻遇見了一班在這旅店打秋風的官差,於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這班官差拿了,好歹出口怒氣。
一聽王捕頭說那五個被俘地戰士已經被清吏殺害,朱大牛頓時急火上頭,當時便打算結果了這個滿清走狗。
柳耕春卻冷靜得多,及時阻止了莽撞的營長。
奪下朱大牛手裡的匕首,柳耕春指了指身後,說道:“戰士犧牲,我也很難過,但是若因小失大就不值得了。爲革命戰士償命,這個狗官還不夠格!”
朱大牛望向柳耕春身後,看見五個陌生青年,均是鼻青臉腫,衣衫破爛。
“他們是?”朱大牛站起身問道。
“長官好,我叫張培爵,同盟會員。他們四位是我的革命同志,那邊兩位是陳一夔、趙金山,這邊兩位是邱德臣、楊世尊。聽說貴軍大舉入川征討趙屠,我們積極奔走策應,打算策動會黨舉行起義,不料會黨都是烏合之衆,一千多人在集市聚會,被韃子走狗得知消息,一陣排槍過去,衆人便一鬨而散,我等五人只好逃亡,卻在中途被這班衙役捕去,若非長官相救,我等恐怕也得懸首縣衙了。”
爲首的一名青年走上前與朱大牛握手,並將同伴一一介紹,另外那四人也走上前來,與這位頗顯粗豪的共和軍軍官握手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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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革命同志,這五個川籍革命黨人很是興奮,張培爵指了指跪在一邊的王捕頭,說道:“此人是縣衙的捕頭,銅梁團防局的總辦是他乾爹,前幾天銅梁縣令將附近學堂用來練習軍事體操的洋槍和子彈都收繳了,就存在團防局,總共不下五百杆。若是能夠將團防局拿下,這五百杆洋槍就是咱們革命軍地了。”
“柳參謀官,你拿主意。”朱大牛看了眼王捕頭,恨恨收起殺機。
“這個建議不錯,現在革命衛隊不能人手一槍,這五百杆步槍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是也可以裝備差不多兩個營。剛纔審問衙役,這銅梁城裡的駐軍不多,多半都是團練,而且人心惶惶,正是咱們出擊的好時候。不過,這要看這王捕頭合作不合作了。”
柳耕春說完,向跪着地王捕頭望了過去。
“長官如何吩咐,小人便如何去辦。”王捕頭確實已沒了別的選擇。
“天很快就黑了,集合隊伍,咱們馬上出擊。”
柳耕春看了看錶,站上桌子,衝着那幫酒客抱了抱拳,說道:“委屈諸位一下,現在哪裡也不許去,等咱們走了之後,諸位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特戰營留下幾個戰士守在旅店附近的道路上,以防走漏消息。
朱大牛命令戰士剝了那班衙役的衣服、帽子,衆人換上,扮做官差模樣,由王捕頭領着,押解着幾十個腰別短槍地“人犯”向銅梁縣城走去。
離開旅店之前,朱營長特意留下一些傳單,鼓勵這些馬幫販子一起革命,就連那旅店的掌櫃、夥計也領教了一番革命教誨。
“這革命就那麼簡單?王捕頭平時不是挺風光的麼,怎麼叫人拿槍一指就蔫了?”
拿着革命軍的革命傳單,旅店的掌櫃百思不得其解。
……
當晚入夜之後,銅梁城裡傳來密集槍聲,團防局、縣衙均被人點燃,大火熊熊,映紅了半座城,混亂持續了整整一夜,次日天亮之後才恢復平靜,雖然官府拼命彈壓,可消息還是迅速傳遍全城。
一支不知從什麼地方開來的隊伍混進了銅梁城,不僅打開縣獄釋放了數百名囚犯,而且還火燒縣衙、團防局,然後用炸彈炸開了城門,裹抰着那些囚犯衝出城去,走地時候還將存放在團防局裡的數百杆洋槍洗劫一空,混亂中銅梁縣令和縣丞的腦袋被人掛上了城門,而那幾顆原本懸掛在那裡的建**探子的人頭則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是根據那支隊伍拋灑在街道上地傳單的落款,人們才知道了那支隊伍的身份:共和軍。
“共和軍殺來了!”
流言不徑而走,人心更是惶惶,幾天之後,一支隊伍扛着紅旗開到城下,架起一門土炮,揚言攻城,銅梁署理縣令立刻扔了頂戴,命人在城頭豎起一面紅旗,宣佈銅梁易幟,歡迎革命軍進城。
革命軍進城之後,城裡地百姓這才得知,這支隊伍根本不是正牌的革命軍,純粹就是由會黨、馬幫、袍哥組成地一支濫隊伍,人數不過區區一千多人,而領頭的那位“司令”只是鄉間一間小旅店地掌櫃,至於他手下的那些管帶、隊官,許多人都是在他店裡投宿的馬幫販子、袍哥人家。
這位掌櫃司令在城裡風光了幾天之後,清軍的反擊部隊就殺到了城下,毫無意外的,這支只有土炮的革命軍戰敗了,於是銅梁縣城再次易手,城頭飄揚起了龍旗,至於司令和他的那些部下們,則在兵敗的第一時間帶着那位反正的署理縣令逃走了。
銅梁城的革命戲並不是孤立上演的,實際上,在同一時期,重慶府的各縣、各州均發生了同樣的“革命”,在重慶光復的激勵下,五花八門的革命政府在各地建立起來,只不過有的旋即倒臺,而有的則幸運的堅持到了共和軍部隊趕到。
或許,這就是革命時代最好的註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