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紮成的牌樓高高的佇立在碼頭上,上面飄着些花意,正中的位置是一塊楠木金匾,上面寫着八個斗大的正楷字:與民更始,共和萬歲。
牌樓下幾頭舞獅正賣力的搖頭晃腦,舞獅人踏着鼓點邁着虎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個個精神抖擻,紮在腰間的力士帶垂下二尺多長,幾乎搭在了小腿上,隨着步子晃來晃去,格外惹眼。
吶唱,鑼鼓敲,旁邊還有幾個掛着細腰鼓的土人湊熱鬧,小小的碼頭彷彿成了廟會,人挨着人,肩並着肩,都仰起脖子向那河道上望去,不自覺的向前挪動腳步,若不是維持秩序的衙役、兵丁還算稱職的話,恐怕已有不少人在河裡游泳了。
喧天的鼓樂聲中,一支長長的船隊駛了過來,打頭的是一艘冒着黑煙的小輪船,後面拖帶着一艘古香古色的木船,小火輪在距離碼頭不遠的地方拋了錨,水手解開纜繩,幾十個壯漢喊着號子撐起長長的篙杆,將那艘木船靠上了碼頭。
在碼頭等候已久的百姓如同泄洪一般向前涌去,衝擊着那單薄的警戒線,幾個兵丁差點就被擠下了河,情急之下不得不揮舞手裡的木棒、槍托,沒頭沒腦的向百姓招呼,這才制止了百姓的衝動。
能不衝動麼?那船可不是普通的民船,那是正兒八經的官船,叫做“馬門船”,朱漆烏篷,船舷陽橋插着高腳牌座,船篷之上有桅,桅上有鬥,官老爺們的大堂官銜就懸掛在那上頭,平時出行前呼後擁,均有扒船護衛,氣派非凡威十足。前清時候雖說這種官船隨處可見,但像四川總督乘坐的馬門船卻很少見到,尤其是在這川南一帶,也難怪百姓們都要來瞧個熱鬧了。
不過現在的那艘官船已有了往日的官威上不僅沒插高腳牌座,那桅鬥裡也沒掛官銜,只在桅杆頂端掛了面紅旗書四個金光大字:鐵血共和。
這是共和軍軍旗,而這艘木船裡的乘客也是共和軍的高官,碼頭上負責維持秩序的兵丁也全部都是共和軍的士兵。
這裡是富順縣,緊挨着被稱爲“中”的沱江因爲盛產井鹽,富甲一方,向來便是川南一帶數得着的富裕大縣,過去曾有“金爲,銀富順”的說法,光緒二十四年自流井現鹽崖井後“金爲”的說法就過時了,“銀富順”也隨之搖身一變了“金富順”,因爲自流井就屬富順縣管轄利也歸其分潤,西邊的榮縣雖不及富順之富也是川中鹽都,那裡的貢井鹽也是遠近聞名,富順、榮縣也因此被合稱爲“富榮場”,鹽商靡集,銀號遍地,風氣浮華,號稱“川中揚州”。
清末鹽稅佔了財政收大宗,在四川更是如此,如光緒二十七年,四川一省全年歲入一千七百萬兩庫平銀,而其中的鹽稅一項即達六百萬兩,這六百萬兩白銀中來自富順、榮縣的鹽稅就佔了九成,由此即可看出富榮場地位之重要,也難怪四川總督要在此地擺下重兵,爲的就是控制四川財源。
自共和軍誓師西征以來。這富順、榮縣一帶就成了一座大兵營。爲了籌集軍費。四川總督趙爾巽瘋狂搜刮。美其名曰“助餉平寇”。不僅提高了鹽稅。而且大肆兜售頂戴。這富順鹽商幾乎是一夜之間人人都戴上了官帽。最低也是個四品道員。白花花地銀子送出去。紅彤彤地頂戴捧回府。官府就是這麼宰割草民地。不捐官還不行。那叫“附逆”。殺頭抄家不含糊。在這一點上。官府一向很有效率。
官府地榨還只是一方面。更讓鹽商們頭疼地是。那滿街橫衝直撞地大清兵勇一點也不比那些官老爺遜色。他們賣不了官。但可以“賣”洋槍。三五成羣往鹽商鋪面裡一坐。什麼“老套筒”、“十三推”、“馬利匣”、“單響毛絲”。這些快槍往櫃檯上一撂。只一句“買不買?”便可將掌櫃嚇得魂飛天外。買是不成地。沒有官照就是私藏兵械。視同於土匪。不買更不行。誰都知道當兵地火大。一個不小心槍走了火。倒黴地可就是鹽商。於是。只能好說好商量。每個兵丁幾兩銀子打出去。也算是爲“忠勇將士”盡一點孝心。
雙重壓榨之下。鹽商們嘴上不說。可心裡卻都巴望着革命軍快點殺來。解民於倒懸。救商於水火。據說共和軍保護商人、扶持實業。若是讓他們來主持局面。怎麼說也比叫雜牌隊伍撿了便宜好些。
鹽商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成都光復地消息。緊接着又傳來了趙爾巽反正地消息。連四川總督都投降了革命軍。富順地駐軍又有什麼底氣頑抗到底?
鹽商們奔走於內。共和軍南進先遣隊書信勸降於外。再加上正在兼程南下地共和軍第一師地軍事壓力。於是不過幾天工夫。富順清軍大部剪了辮子。就地易幟。也宣佈投身革命陣營了。只有少數雲南、貴州援軍死硬到底。剪辮當天起鬨譁變。在街市上抄掠一番之後滿載而歸。卷着龍旗向南邊撤了。不過他們已逃不回去了。貴州現在是共進會地天下。這些譁變部隊要麼被消滅。要麼落草。
富順易幟當天。榮縣也宣佈易幟。兩縣推舉代表。北上聯繫共和軍南征先遣隊。數日之後。鐵血共和旗就飄揚在了富順城頭。作爲先遣隊司令。第一師師長柏文蔚以極高地效率完成了清軍反正部隊地收編和整頓。待局勢完全得到控制之後。他纔不緊不慢地向成都地總司令拍了一封電報。宣告川南底定。
接到電報的當天,趙北就決定親自南下一趟,視察富順,安撫百姓,於是便有了此次南巡之行。
趙北率領特戰營與警衛營,在一個步兵團的護送下由岷江乘船而下,直達長江,再順江東進宜賓、納溪州上岸,稍事休整後船隊沿沱江逆流而上,直達富順官運局碼頭,那艘四川總督的座船就是趙北帶來的過這不是他本人的主意,而是藍天蔚的意思,就是想借着這艘船告訴富順紳民朝已經完蛋了,大家可以安心的做共和的良民了。
在船工們的努力下,那艘座船靠上了碼頭,鞭炮聲這才“噼裡啪啦”響了起來柏文蔚的引導下,一羣士紳代表穿戴整齊的走上前去,迎接那位威名赫赫的
令,一羣苦力也扛着從官運局搬來的大紅地毯趕上,細鋪好。
座船的跳板架上了岸,碼頭上負責維持秩序的一名軍官高喊一聲:“立正!敬禮!”
“譁!譁!”
士兵們舉槍敬禮目光投向座船,就連那些仍在呵斥百姓的士兵和衙役也紛紛扭過頭去座船張望。
幾名腰掛短槍的衛兵魚貫走上跳板,幾步跨上岸大紅地毯邊分列左右,虎目如炬面向外警戒,與此同時,座船上的那挺機關槍也緩緩移動着槍口,隱隱指向生騷動的人羣。片刻之後,一名中等身材的少壯軍官走上了跳板,面帶微笑,帶着幾名參謀走向碼頭,後頭還跟着幾位長衫小帽打扮的人。
士紳們急忙迎去,脫帽鞠躬,一人小聲說道:“富順闔縣百姓拜見總司令。總司令萬金之軀,不辭奔波勞頓,遠赴本埠安撫黎民,實乃官員楷模,黎民救星。”這些說辭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就連這鞠躬禮也是練了一晚上的。
不待他說完,卻見站在一的柏文蔚咳嗽一聲,走上一步,向那剛剛走下跳板的少壯軍官敬禮:“職部柏文蔚,見過參謀長!”
參謀長?不是:司令?在場一衆士紳無不面面相覷,小心翼翼擡起頭望去,卻見那少壯軍官正在舉手敬禮。
柏文蔚放下手,問道:“總司令呢?”
那少壯軍官面帶微笑的掃了眼人,說道:“總司令在下游就上了岸,現在只怕就在富順城裡轉悠呢。”
衆人恍然,又聽柏文蔚道:“諸位,這位是我共和軍總參謀長藍長官,爲了光復中華,驅逐韃虜,他也是勞苦功高的。”
一紳士急忙鞠躬行禮,藍天蔚卻說道:“柏師長,這‘驅逐韃虜’四個字以後就不要說了吧,現在是五族共和,你這話有些過時了,不利於團結啊,日本人和俄國人都想在這上頭打主意呢,咱們不能落人口實啊。”
頓了頓,向衆人抱拳作揖:“鄙人藍天蔚,與總司令一同前來,人生地熟,還望諸位耆老縉紳多多照拂。”
“豈敢,豈敢。”
衆人連忙鞠躬,自從共和軍開進富順之後,那雷厲風行的做事原則已讓衆人心服口服,如今的富順,不僅再也看不見散兵遊勇,就連附近的土匪也不敢再來窺伺了,幾支打着“民軍”旗號的袍哥武裝也被毫不客氣的趕到了江東,庚子之後亂哄哄的景象總算是有了些改觀。
“這位是傅華封傅委員,雖然現在只是商會的委員,不過以前做過鹽法道,這若是放在過去,諸位迎接的只怕應該是這位傅大人了。”
藍天蔚一邊調侃,一邊將跟在後邊的那幾位隨員介紹給衆人。
“參謀長,下榻之處已經備妥,是否現在就去?晚宴也已吩咐下去,按照總司令的意思,就在官運局擺宴。總司令那裡也要快些派人聯絡,富順剛剛光復,潛伏的敵對分子還有一些,應以穩妥爲上。”柏文蔚說道。
“放心吧,朱大牛的特戰營,還有田勁夫的警衛營都有高手跟隨,尋常小匪,總司令還真不會放在眼裡。這下榻之處咱們暫時不去,就去富順縣衙,總司令約好了,若是他走得不遠,咱們就在那裡碰頭。”
藍天蔚擺了擺手,向前一指,說道:“這裡的百姓革命熱情很高嘛,裡頭有不少人是鹽工吧?”
“藍長官說得不錯,富順百姓之中從事鹽業勞作的約有四成,若是再算上鹽船的船工、商號的夥計、貨棧的挑夫、鹽關的秤手,七成人直接靠鹽吃飯,若是再算上間接靠鹽吃飯的人,富順的百姓九成指望着井鹽過活。”一名鹽商點頭哈腰的說道。
“川中‘鹽都’,名不虛傳。”藍天蔚興致很高,擡腿就走。
“總司令說過,要體察民情。走,咱們去和鹽工說說話。”
就在藍天蔚饒有興趣的向鹽工打聽鹽業生產細節、做出親民姿態的同時,共和軍總司令趙北也在幹着同樣的事情,所不同的是,他不是在碼頭上和鹽商打馬虎眼,而是輕車簡從,只帶着幾十個身手敏捷的特戰營戰士和警衛,穿着件長杉、頭戴瓜皮帽,做商人打扮,臉上依舊貼上了狗皮膏藥。
總司令微服私訪,衆人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敢有絲毫馬虎,陪同趙北上岸的一共有兩個營,不過多數人在山腳下停住了腳步,只有少數人換上便裝跟隨趙北上山,人人都是腰別短槍,頂上了火,衛隊長田勁夫帶着幾人在前開道,特戰營營長朱大牛緊隨趙北行動,充當貼身盾牌。
這裡離富順縣城不遠,站在山腰就能望見城牆,山頂有座火神廟,供奉着火神爺。那火神廟不僅是鹽業工人的精神寄託,更是當地鹽業行會所在,川鹽是煮鹽法制鹽,當地又多火井,利用火井煮鹽成本低廉,足以與海鹽進行價格戰,所謂“火井”其實就是天然氣井,這種易燃易爆的氣體對於這個時代的鹽工來說既是帶來生路的手段也是將人送入鬼門關的兇器,一個不慎就是井毀人亡的慘事,所以,這火神廟的香火一向鼎盛,誰也不敢輕慢了那縹緲無蹤的命運。
前些時候川中戰局正酣,富順一帶的鹽業生產凋敝了一段日子,再加上長江航道幾近斷絕,川鹽銷路不暢,各鹽場、鹽井紛紛封竈熄火,鹽工大多失業在家,無事可做,這火神廟裡的香火也就更加旺盛起來,鹽工們扶老攜幼從各處趕來,從山腳開始就捧着線香,幾乎是一步一磕頭的挪上山頂,虔誠幾近癡狂,山雞、豬頭、細面、白米……這些連人都捨不得吃的好東西也都一股腦兒的往廟裡搬,不爲別的,就爲祈求世道太平,鹽井豐收。
從山腳一路走來,總司令一行人幾乎是在衆人的白眼中走上來的,在鹽工們看來,上山的人不磕頭也就罷了,可竟然連香也不帶捧的,這種人不被當場扔下山去,就已經是高擡貴手了——————當然,趙北得感謝身邊的那羣衛兵,沒有他們那拳大臂粗、身高體壯的架勢,恐怕他一個穿越過來的小職員早就被這羣愚夫蒙婦給扔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