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公雄完全相信,如果不是那些警察看着的話,這幫暴民肯定會放火燒了公使館的,雖然此舉肯定無法傷害到任何中國人的身體。
西澤公雄也完全理解青年們的憤怒,中國海軍的潛艇戰給日本造成了巨大損失,相比遼東半島陸地戰場上的失利,日本國民似乎更在意海上戰場,畢竟,日本是一個島國,海洋就是這個島國的天然國防工事,而現在,中國人用潛艇戰告訴日本人,海洋已經不安全了,日本國民當然被刺激得不輕,發泄發泄也是正常的。
可是這又有什麼實際作用呢?或許,當這幫日本青年在這裡焚燒潛艇模型的時候,中國海軍的潛水艇可能又在太平洋上的什麼地方擊沉了一艘日本商船,只要這種潛艇戰不停止下來,日本的海上生命線就時刻處於脆弱狀態,日本的經濟也將繼續處於低迷狀態。
就在西澤公雄出神的時候,馬車已經駛過了中國駐日公使館舊址,又經過了一段路後,西澤公雄就看見了離國會議事堂不遠的日比谷公園,與中國駐日公使館舊址那裡的情形相似,日比谷公園這裡也在舉行國民集會,數千名日本青年和失業者聚集在公園裡,許多人的胸前佩帶着白花,表情憤怒,同時也帶着沮喪,少數人在發表演講,多數人默默的聽着,而在公園附近,還遊蕩着大批警察,以及一些陸軍士兵,而在人羣中,還混着許多西洋記者,正用照相機記錄下這場國民集會表演。
在人羣裡,西澤公雄看到了一些標語,上面寫着“內閣謝罪”、“政友會謝罪”的字樣,看到這裡,西澤公雄明白過來,今天的日比谷公園國民集會是由陸軍支持的“陸進派”政治勢力策劃的,這可能是對“海進派”政治勢力的反擊,因爲就在昨天,同樣是在日比谷公園裡,另一羣國民舉行了聲討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的集會,要求日本陸軍中的某些高層人物“謝罪”,含沙射影的攻擊陸軍元老山縣有朋。
山縣有朋不僅是日本陸軍靈魂人物,而且也是日本元老政治中的重要人物,對於平衡越來越狂妄的軍部少壯勢力至關重要,從政治主張上而言,他是反對政友會的代表人物,曾在年初的“西門子事件”中發揮過關鍵作用,使日本海軍的造艦經費被大肆削減。
現在,日本首相大隈重信藉口中國海軍潛水艇的威脅要翻山縣有朋的舊帳,而山縣有朋自然也不會束手就擒,在兩人的背後,分別站着日本海軍和日本陸軍,而其深層背景則是一場錯綜複雜的政治鬥爭,這不僅涉及到戰略路線的制訂權掌握,而且也與利益的分配有相當關係,在這個利益的爭奪中,三井財閥支持政友會,三菱財閥支持反政友會勢力。
如果日本陸軍和海軍中的某一方在這場中日之戰中表現較好的話,或許日本的政治格局就不會像現在這麼錯綜複雜,可是偏偏在這場中日之戰裡無論日本陸軍還是日本海軍,表現得都非常糟糕,現在,雙方不是在相互配合,而是在相互拆臺,互相揭短,一些原本日本普通國民接觸不到的戰場真相也就這麼通過非正式的官方渠道泄露出來,成爲這場政治鬥爭中最讓人瞠目結舌的卑劣伎倆,連西澤公雄都快看不下去了。
拉上馬車車窗上的窗簾,西澤公雄閉着眼睛思考着一些問題,日本外相加藤高明現在召他過去,很有可能是詢問關於“關東都督”福島安正讓他轉交給日本海軍軍令部的那些絕密文件的事情,西澤公雄必須認真思考一下,以便在回答加藤高明問題時可以做到從容應對,這或許能夠取得加藤高明的賞識,對於西澤公雄以後返回政界發展可能有些幫助。
可是,加藤高明會詢問一些什麼問題呢?
加藤高明是日本首相大隈重信的親信,不屬於政友會勢力,也不屬於元老派,但是考慮到大隈重信現在對山縣有朋的立場,西澤公雄認爲現在的加藤高明可能也看山縣有朋不順眼,如果是這樣的立場的話,那麼,加藤高明很可能對“陸進派”的主張已經失去了興趣。
就在西澤公雄思考着如何表明他的立場的時候,馬車已停了下來,那名陪他一起過來的海軍少佐先下了車,然後西澤公雄也跟着走下車。
就在西澤公雄下車的時候,他看見國會議事堂前停着一輛外交馬車,從上頭的徽記來看,應該是英國駐日大使館的外交馬車。
“英國大使來了國會麼?”
帶着這個古怪的念頭,西澤公雄跟着那名海軍少佐走進了國會議事堂,但是沒有去會議廳,而是被帶到了一間辦公室裡,就在這間辦公室裡,西澤公雄不僅見到了加藤高明,而且也見到了幾位日本元老,山縣有朋、鬆方正義、西園寺公望,這些政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赫然在場,而且都板着臉,完全是一副審問嫌疑犯的架勢,這讓西澤公雄非常緊張。
“西澤君,你曾與那個中國狂人總統直接打過交道,我們有些話想問問你,請你務必認真回答。”
見西澤公雄趕到,外相加藤高明也沒廢話,直接開門見山。
直到這時,西澤公雄才明白過來,要見他的不是加藤高明,而是這幫元老,這幫元老叫他過來,根本不是詢問他關於今後日本戰略發展方向建議的,而是來聽他講故事的。
要詢問與那位中國的“狂人總統”打交道時的感覺,西澤公雄確實最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當年,那位總統還是叛軍首領的時候,西澤公雄就與他打過交道,而且第一次打交道就吃了虧,使日本政府吞併漢冶萍公司的圖謀落空,也正因此,西澤公雄被召回國,並遭到了上司的嚴厲訓斥,從那之後,他與那位“狂人總統”之間的矛盾就無法化解了。
西澤公雄不僅在隨後策劃了對“狂人總統”的刺殺行動,而且還因爲那次刺殺行動而身陷囹圄,如果要問他對那位“狂人總統”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西澤公雄的回答肯定是“不可捉摸”。
是的,不可捉摸,誰也抓不準那位“狂人總統”的心思,有的時候,他看上去格外的衝動,行事似乎不顧一切,而有的時候,他看上去又格外的剋制,就算是把刀架在他鼻子尖上,他也未必會眨一下眼皮,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呢?
“在我看來,那位總統先生是一個做事非常有分寸的人,他並不是狂,他的‘狂’其實只是裝出來的,他很清楚自己的實力,不到準備充分之時,他絕不會動手,而一旦準備充分,他就會立刻撲過去,將對手撕成碎片。”
西澤公雄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給那位“狂人總統”一個全面的評價,這不僅是他與那位總統打交道的直接經驗,而且也是這場中日戰爭中給日本的教訓,過去,西澤公雄一度認爲那位總統是個譁衆取寵的傢伙,之所以能夠入主中樞,完全是因爲運氣好的緣故,但是現在,西澤公雄已完全糾正了以前的錯誤看法。
接下去,西澤公雄將他在中國獲得的經驗和教訓向這班日本政界大佬仔細介紹,爲了給對方一個好印象,他講得非常仔細,具體到了每一個細節。
這班日本政界大佬都在認真的聽着,不時問一些看上去十分可笑的問題,但是西澤公雄都一一認真回答了,至於他所無法回答的問題,他也儘量從傳聞中去尋找答案,至於準確不準確,卻不是他現在所關心的了。
一個小時之後,西澤公雄被人送出辦公室,他並不清楚他說的那些話對於日本政府的決策到底有什麼樣的影響,但是至少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那就是,無論日本政府採取什麼樣的措施,這主動權現在已完全掌握在中國人手裡,除非日本政府真的打算像某些憤怒的國民吶喊的那樣實施“舉國玉碎”戰略,當了兜襠布跟中國拼到底。
走出國會議事堂之後,西澤公雄注意到,那輛原本停在國會議事堂前的英國大使館的外交馬車依然停在那裡,英國駐日大使先生或許仍在國會的某個地方呆着,至於他會與什麼人見面,以及見面之後交談的內容是什麼,西澤公雄卻是無法揣測了。
西澤公雄謝絕了日本海軍少佐用馬車送他返回旅館的建議,而是徒步走到日比谷公園,想聽一聽那些集會的國民到底有什麼高見。
不過等西澤公雄走進公園之後,他看見的卻是一幫羣情洶洶的暴民,這些憤怒的日本國民揮舞着標語,喊着口號,衝出了公園,突破日本警察和陸軍士兵的防線,沿着大道撲向政友會本部,將政友會本部完全搗毀,並順帶着點燃了通訊社,將這次聲討無能政客和軍閥的集會變成了一場真正的暴亂。
西澤公雄慌慌張張躲回了國會,並一直呆到東京戒嚴令下達,而在他離開國會之後不久,就在當天下午,在野黨向國會提出追究政府責任決議案,但是卻被政友會控制的國會否決。
次日,在野黨再次向國會提出決議案,要求對內閣進行彈劾,但是也遭到了國會的否決,不過隨後,這個決議案被提交給貴族院,由山縣有朋控制的貴族院審議了這一決議案,雖然沒有立即表態,但是卻將這一決議案呈送天皇御覽,至此,日本兩派政治集團的鬥爭達到了白熱化階段,眼看就要攤牌,但是從旅順拍來的一封加急電報暫時使兩派政治集團停止了內訌。
中國軍隊當天已經對旅順實施了總攻,在旅順指揮日軍作戰的最高軍事長官“關東都督”福島安正拍回電報,將此消息告之日本軍部和政府,之後,日本政府與旅順日軍的電報聯繫就完全斷絕了。
面對危局,日本國會以微弱多數通過決議,宣佈在前線實現單方面停火,並通過美國、英國政府向中國方面轉達“對和平之嚮往”,與此同時,正式派遣和談代表團前往菲律賓馬尼拉,準備與中國和談代表團進行和平談判,以期儘快結束這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