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軍提督薩鎮冰在艦長室裡黯然神傷的收拾行裝的煙瀰漫的江寧城裡,也是一派淒涼景象。
作爲六朝古都,這座城市已在長江南岸屹立了千百年,那飽經風霜的城磚和那碧波盪漾的玄武湖見證了太多的刀光劍影,無論是七百年前蒙古軍隊的鐵蹄還是兩百年前八旗兵的紅衣大炮,都不可能使這座城市屈服。
屈服的只是城裡的人。
現在,在北洋軍的大炮轟擊下,城裡的一些人已準備屈服。
靠近城東朝陽門坐落着一座破敗不堪的宮殿,這是明代的南京故宮,旗人鼎定中原之後,沒再修復,任其荒蕪破敗。
從明故宮的西安門出來就是一條寬闊的大街,穿過西華門往西一直到漢西門,這本是明代的御街,不過現在也不叫御街了,現在就叫大西街。
在大西街的街邊,靠近城市的中間地帶,在大西街與申家巷交匯處,坐落着一座官衙,這就是滿清設立的兩江總督衙門,正好卡在明故宮與西御街之間。
當初將總督衙門選在這裡不是沒有理由的,這叫“鎖王氣”,堪輿之術的講究,因爲據說朱明王朝的龍脈就在這條街上,卡住了龍脈,就等於鎖住了這江南的漢家王氣,那麼這八旗的江山就是萬世永固,鐵打一般了。
但是將王朝的興衰寄託在一座漆黑的衙門上終究有些不妥,所以,這江寧城裡也駐紮着精銳八旗,以武力鎮守這塊江南的王氣之地。
只是興衰難測,任何王朝都有衰亡的時候,雖有堪輿之術和鎮守八旗,但如今的大清王朝早已風雨飄搖,在這江南之地的統治已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時勢使然,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轉。
現在,北洋軍的大炮正在向城裡猛烈開火,在那此起彼伏的炮聲中,兩江總督衙門卻籠罩在一片死寂中。
作爲清廷任命地末代兩江總督,長庚頹然的蜷縮在圈椅中,左手捏着一隻鼻菸盒,右手提着一支英國造六響槍,眼圈發黑,嘴角抽搐,早已看不見當初他下令封鎖江陰長江航道、阻截華商輪船時的那股傲慢了。
在長庚的身邊,圍站着十多個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個個神情沮喪,這些都是長庚的內眷,去年從京師赴任的時候,長庚特意將家眷從伊犁將軍府召來,坐火車繞道西伯利亞,從海參崴坐船到上海,再輾轉趕到江寧,做出一副家在城在,城破家亡的模樣,現在,討伐軍已經兵臨城下,將江寧圍得鐵桶一般,想再將這些內眷送出城去,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剛纔傳來消息,北洋軍第五鎮已經攻克了幕府山,指揮駐防八旗兵固守炮臺的江寧將軍清銳戰死,現在北洋軍正在調轉炮口,向江寧猛轟,此刻那城裡不時響起的“轟轟”聲就是幕府山炮臺發射的炮彈,那都是巨型要塞炮,一炮過去,可以夷平半條街,對於守城軍隊士氣地打擊是可想而知的。
江寧城已經被圍困了一個多月,如果不是靠着那些從各處搜刮來地巡防營和江防營部隊的話,這座東南第一軍事重鎮恐怕早就陷落了。困守一隅乃兵家大忌,這一點長庚的幕僚們懂,長庚也懂,但問題是,現在除了困守江寧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南邊的浙江、福建都已被革命軍控制,北邊的毅軍、朱家保部都是袁世凱的死忠,他們不會允許長庚去那裡,西邊地江西也是會黨四起,閻錫山、李烈鈞的部隊正在贛北、西橫衝直撞,省憲號令不出南昌,何況,北洋軍就是從那裡開來的,江西早就成了反清勢力地地盤,去那裡也是死路一條,至於東邊,那是上海,洋人地地盤,革命軍興,上海就被洋人宣佈爲中立區,不惟租界不許清軍進入,便是華界也不許任何武裝人員靠近,洋人的軍艦就在黃浦江上停着,炮口高擡,長庚自問沒有信心與之對抗,所以,這選來選去,似乎只能困守孤城,盡忠王事而已了。
城裡的官員人心惶惶,不僅長庚沒了主意,便是現在實際主持城防事宜地江南提督劉光才也是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應對,從外地逃來的福建提督洪永安和浙江提督呂本元更是在昨天投降了北洋軍,他們防守地雨花臺和天保城也都落入北洋軍手中,那裡的大炮從昨天就一直響個不停,江寧城牆已是千窗百孔,搖搖欲墜。
外無援兵,內無糧草,軍心動搖,士氣不振,雖然在伊犁將軍任上長庚沒怎麼真正主持過軍事,但手下地那幫幕僚卻也不是吃閒飯的,這局勢也是看得明白,如今的局面,江寧城絕對守不住,要麼被人攻克,要麼自己豎白旗投降,只有這兩條路,長庚剛纔選了第二條路,已派了幾個能言善辯的幕客槌城而去,與北洋軍方面接洽,看看能不能以體面的形式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
現在朝廷已明旨封袁世凱做了“攝政”,長庚原本扛着的那面勤王大旗就變得不怎麼值錢了,朝廷都不計較了,你一個小小的總督又湊什麼熱鬧?所以啊,長庚心裡早就存着講和的意思了,但關鍵是抹不下面子,要講和,也得北洋軍先派人過來,而且還得保證他長庚長總督現在的官位!
北洋軍本來早就派了人談判,可給的條件不能讓長庚滿意,所以這仗就打了起來,而且偏偏長庚的部隊連吃敗仗,錫良、升允等人又沒能積極策
果總督大人只好放下架子,抹下面子,派人去跟北洋
這叫“城下之盟”,長庚可沒資格開條件了。
“回來了,回來了!主子,去講和的人回來了!”一個包衣奴才叫着奔進屋來。
正在發呆的長庚被這聲喊叫嚇了一跳,手裡的翠玉鼻菸盒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顫抖着站起,眼巴巴的看着門外,過了好一陣,一個軟成一團的師爺才被幾個士兵架了進來。
“大人,小人無能,北洋軍不許咱們投降,還把同去的幾個講和使者砍了腦袋,打了小人二十軍棍,小人是好不容易纔跑回來地。還有,江北提督王士珍也領着兵過了長江,不過,不是來增援的,而是來拆臺的!”那師爺嚎道。
“什麼?”長庚像泄了氣的皮球,又癱回了圈椅,手裡的那支六響槍重重的落在地上,“啪”的走了火,子彈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一個小妾的腿,疼得她當場號啕大哭。
“袁世凱,袁世凱……做人不要太絕!”長庚惡狠狠的呵道。
上次北洋軍派人進城,勸說長庚投降,結果長庚將使者砍了腦袋,人頭裝在筐裡扔到城外,可以說,這條投降的路是長庚自己給堵死地,當然,革命黨人在其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就在北洋軍圍困江寧城地頭幾天,革命黨人主持的報紙紛紛指責袁世凱姑息滿清走狗,不然的話,小小江寧城,爲何以北洋軍之強卻連攻數日不克?就連湖北的共和軍總司令趙北也發出通電,催促袁世凱儘快解決江寧戰事,以便促成南北和局,和局一定,袁世凱就能做共和中華的大總統了。
鑑於江寧久攻不克,光復會和同盟會紛紛派遣精銳部隊前往“助戰”,前幾日前鋒已抵達孝陵衛,做出一副搶功的架勢,這直接促使袁世凱下定決心攻佔江寧城,而且,絕不允許長庚投降。
現在,袁世凱恐怕已經打定主意,要拿長庚地人頭來向世人證明自己沒有姑息頑固勢力,要用江寧的赫赫武功來證明他的大總統資格,所以,和平解決江寧戰爭已不可能,剩下地就是城破人亡而已。
“大人,劉軍門命標下來報,剛纔派去跟英國領事、日本領事交涉避難事宜地人回來了,英國人和日本人都不願保證大人的安全,而且他們還召集了衛隊,將僑民集中起來,在城裡‘武裝中立’。另外,城中守軍彈藥將盡,逃兵到處都是,劉軍門不知如何處置,特派標下來向大人問計。
”
一名巡防營的軍官匆匆奔進衙門,他地話將長庚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也掐滅了。
“來人,澆油!”長庚看了眼那個幾乎快疼昏過去地小妾,冷冷的向那名包衣奴才下達了命令。
“主子……”奴才囁嚅着,卻沒挪動腳步,倒是那名巡防營地軍官機靈,一見勢頭不對,招呼也不打,擡腳就逃之夭夭。
人心散了。
長庚嘆息一聲,然後面無表情的向那包衣奴才重複了一遍剛纔的命令。
“澆油!閩浙總督鬆壽竄火而死,他能盡忠王事,爺也能盡忠王事!袁世凱不是要爺的人頭麼?爺偏不遂他願!你們帶着少主子藏起來,其他人都在這裡跟爺爲朝廷盡忠!”
說完,撿起那支六響槍,指了指側福晉,說道:“你先來。”
“我……我不。”側福晉嚇得花容失色,趁着長庚發愣的工夫,幾步跑出門去,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老爺,還是我先去。”大福晉走到長庚身邊,接過那支六響槍,對着自己胸口就是一槍,整個人麻袋一樣倒了下去,胸口汩汩冒血,但還沒嚥氣,咳嗽着,嘴角淌出血。
“到底是糟糠夫妻啊。”
長庚撿起槍,照着腦袋補了一槍,然後掃了眼那些渾身哆嗦的大妾小妾,苦笑一聲,隨即擡起槍,對準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砰!”
又一個滿清的封疆大吏死去了,屍體直挺挺倒了下去,其他的人一鬨而散,就連那名腿部中槍的小妾也爬着逃走了。
“主子,不是奴才不聽主子的話,實在是沒有洋油啊,老爺備下的那些洋油早就被那幫白眼狼貪墨了,管家帶的頭,奴才不敢說話。主子走好,奴才去了。”
那包衣奴才跪下,衝着長庚的屍體磕了幾個頭,然後也跑了,跑之前還沒忘了將長庚的扳指取下來,揣進了袖管,扭頭望見地上那支六響槍,覺得這東西似乎也能拿到夫子廟換幾個鷹洋,於是走的時候也將那支左輪槍順走了。
總督府裡的其他人也多半趁亂撈了一筆,然後一鬨而走,於是,這大西街上的居民很快就知道了總督大人盡忠王事的消息。
很短的時間,長庚的死訊就傳遍全城,那些在北洋軍炮火下僥倖生存下來的清軍士兵頓時士氣崩潰,獅子山炮臺的守軍首先豎起了白旗,然後,江寧全城都豎起了白旗,全城都是潰散的士卒,他們手持洋槍,砸開沿街店鋪,將所有能帶走的東西席捲一空,不久之後,北洋軍和毅軍由打開的城門殺進城裡,沿着幾條主要街道一路洗劫,與那些清軍潰卒沒有任何區別。
南京,這座六朝古都,再一次成了改朝換代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