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天佑與司戴德在六國飯店進行了一次爲時半個小時的會談,雙方都急於結束這場不能走漏風聲的會談,於是詹天佑很快就與蔡廷幹一同離開了六國飯店,乘上一輛沒有任何標誌的馬車,匆匆離開了東交民巷使館區,徑直向總統府行去。
這一路之上,詹天佑眉頭緊鎖,一言不發,蔡廷幹雖然心中有些好奇,但也耐住了性子沒問,在外交部門呆的時間長了,這“守口如瓶”已經不是職業要求了,那已變成了本能,詹天佑既然不說,那麼蔡廷幹也就不問。
一路沉默,等到了總統府,馬車停下,蔡廷幹先下了車,徑去聯繫拜會總統事宜,詹天佑依舊坐在馬車裡,繼續琢磨司戴德說過的那些話,以及蒙古草原上的局勢。
但是詹天佑畢竟不是職業政客,雖然前清的時候他確實有一頂四品頂戴裝門面,可是他對政治也沒太多興趣,因此,他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吩咐助手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鐵路發展計劃書,拿着筆在上頭批批改改,很快就沉浸在鐵路強國的事業上了。
等蔡廷幹返回的時候,詹天佑還在修改鐵路發展計劃書。
“眷誠,總統請你過去,你跟着我走。”
蔡廷幹拉開馬車的車門,向身後一指,那裡卻停着一輛美國造福特汽車,正是總統派來接詹天佑的。
詹天佑收拾了公文包,跟着蔡廷幹上了汽車,兩人就這麼直接去了總統府後花園。
到了花園附近,汽車停了下來,蔡廷幹示意詹天佑下了車,兩人在幾名衛兵的陪同下徒步向花園裡走去,剛進花園,就迎面看見幾個青年走來,身邊跟着一人,詹天佑不認識,但蔡廷幹卻是認識的,那人正是軍事情報局的局長田勁夫,以前他是趙北的衛隊長。
蔡廷乾急忙拉住詹天佑,兩人站在路邊,等田勁夫等人過去,而對方也是很有禮貌的向他們兩人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說,就這麼走出了花園,這幫人路過蔡廷幹跟前的時候,那幾名青年互相之間小聲的交談着,使用的卻不是中國話。
“他們說得不像日本話。”
等那幫人走遠,詹天佑才小聲嘀咕了一句。
“朝鮮話,應該是朝鮮人。”蔡廷乾點了點頭,也沒多羅嗦,拉着詹天佑就繼續向前走。
等到了一座跨院,趙北的衛隊長秦四虎已等在跨院門口,看見兩人走過來,急忙將他們請了進去,並帶着兩人進了一間廂房。
趙北就在廂房裡,正與幾名副官整理桌上的一些文件,見詹天佑和蔡廷幹走進屋,趙北迎上前與兩人握手寒暄,然後指了指沙發,請兩人稍坐,秦四虎也端上紅茶。
等那幾名副官離開廂房,趙北才坐到了兩人對面,閒聊了幾句之後便切入正題,向詹天佑詢問京張鐵路的建設事宜,這一談就是半個小時,最後話題扯到了張家口至歸化的鐵路問題上。
這時,蔡廷幹藉口外務部有事,識趣的告退,這廂房裡就只剩下趙北和詹天佑兩個人,就連秦四虎也站到了門口。
詹天佑急忙將美國駐華代理公使司戴德在六國飯店裡對他講過的那些話轉告趙北,並提醒總統先生,目前這種局面之下,最好能夠把美國財團推到前臺去,使美國政府可以有足夠的理由插手蒙古問題,以達到“以夷制夷”的目的。
“詹先生,你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不過蒙古問題很是棘手,不是引進美國資本修建一兩條鐵路就可以解決的。現在,我們最危險的敵人依然是那個日本,雖然沙皇俄國也同樣威脅着我國的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但是目前來講,我們不能兩面豎敵,我們必須集中火力對付那個最危險的敵人。
美國人的如意算盤我也明白,他們是想把我們推到對抗俄國的前臺去,並使我們對美國更加依賴,但是我們不能被人當槍使,因爲我們不知道美國政府對抗俄國的決心到底有多大,當年日俄戰爭結束之後,美國也曾試圖利用滿清朝廷對抗日本,但是後來卻揹着滿清朝廷與日本政府達成了外交諒解,還簽署了條約,把滿清朝廷給賣了,現在我們必須吸取滿清朝廷的教訓,多留個心眼,在沒有明確的好處之前,我們絕不能爲別人火中取栗。爲了拯救這個國家,我們可以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但是我們也必須認識到,我們的處境是困難的,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須非常謹慎。”
趙北淡淡的嘆了口氣,講出番道理,力圖使詹天佑明白,爲什麼中樞政府不同意與美國財團聯手修建鐵路去蒙古草原。
其實道理很簡單,作爲一個知道歷史發展大勢的穿越者,趙北很清楚中國的主要敵人是哪個,沙皇俄國固然對中國虎視耽耽,但是自從日俄戰爭戰敗之後,沙皇俄國就將戰略重心由遠東地區轉回了歐洲,而且隨着德國拒絕與俄國續簽盟約,因此,德國已成爲俄國最危險的敵人,爲了應付這個敵人,俄國不得不將目光始終盯緊歐洲大陸,至於在遠東的擴張,俄國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的侵略性,而作爲俄國的最重要盟友,英國政府也不希望看到日俄戰爭之前的局面重新出現在遠東地區,因此,英國也不支持俄國在中國採取決定性的步驟擴大勢力。
所以,在趙北看來,即使他的穿越導致了所謂的“蝴蝶效應”,使歷史發生了變化,但是目前來講,應該還不會對歐洲和世界整體格局造成大的影響,俄國依然是德國的敵人,德國也依然是英國的敵人,如此一來,對於現在的中國而言,最危險的敵人不是那個外強中乾的俄國,而是那個還沒有真正被西方列強平等看待的日本。
在歷史上,日本是趁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機崛起的,它一方面利用西方列強無暇東顧的機會擴大在中國的勢力,逐步將西方列強在華勢力排擠出去,另一方面也利用歐洲工業體系被納入戰爭軌道的機會將日本的工業品傾銷到整個亞洲地區乃至歐洲地區,這種很有戰略眼光的政策使日本一舉成爲亞洲地區舉足輕重的強國,同時也使中國“借力打力”、“以夷制夷”的外交政策走向終結,從此之後,英國苦苦維持的遠東戰略平衡格局逐漸失衡,中日之間的全面戰爭就已不可避免了。
現在,趙北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儘量維持這種遠東戰略平衡,力圖使列強在華力量繼續保持平衡,並在這種平衡局面中爲中國爭取最大利益。至少在目前,趙北不希望與日本發生大規模的武裝衝突,即使兩國之間必將進行一場戰略決戰,也絕不能由日本掌握主動權,什麼時候開戰,這得中國說了算。
要想做到這一點,可不容易,這不僅需要做出長遠的戰略規劃,更需要趙北採取主動行動,使日本無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取得喘息之機。
正是出於這個目的,趙北才否決了美國公使司戴德的那個中美合資修建張家口至歸化的鐵路計劃,因爲那會刺激沙皇俄國,按照沙皇俄國與清廷簽訂的一系列條約,長城以北的中國領土早就被沙皇俄國視爲自己的勢力範圍,沙皇俄國絕不會容忍其它國家將手伸進自己的勢力範圍,美國也不行,前段日子司戴德執行的那個“諾克斯計劃”之所以慘敗,就是這個原因,爲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沙皇俄國甚至不惜與昔日的敵國日本聯手對抗美國。
趙北不想招惹俄國,並不代表沙皇俄國政府會對中國心慈手軟,現在,司戴德傳過來的情報表明,沙皇俄國像歷史上一樣,在蒙古問題上採取了主動進攻,沙皇俄國想利用中國的混亂將蒙古地區一口吞下。
對此,趙北擔憂麼?
趙北確實擔憂,但是他並不像詹天佑那樣杞人憂天,因爲歷史已經證明,只要沙皇俄國不退出協約國集團,只要歐洲強國的軍事動員體制不發生根本改變,那麼,沙皇俄國終究是要倒下,倒在革命的紅旗之下,而到了那時候,被它吞下去的許多利益都將重新分配,至於中國能不能從中也分一杯羹,趙北現在雖然沒有多少把握,但是卻也不是沒有躍躍欲試的心思。
也正是這個原因,趙北纔會對司戴德的“危言聳聽”反應平靜,至於那幫蒙古王公和僧侶們即將發動的武裝叛亂,趙北也不感到意外,在歷史上的“辛亥革命”中,沙皇俄國就是這麼操作的。
既然已經預見到了沙皇俄國即將採取的手段,趙北就必須做好相應的準備。
在歷史上,蒙古王公和僧侶們的叛亂表面上看是政治問題,但是實際上還是經濟問題,清廷在蒙古地區推行新政,廢除了一些王公的特權,這直接損害了王公們的利益,他們之所以在清朝滅亡之後發動叛亂,根本原因就是這個問題。
而現在是1909年,清廷已倒,尚未在草原地區廣泛推行“新政”,因此,現在的蒙古王公中到底有多少人願意替沙皇俄國火中取栗,這是要打一個問號的。
綜合歷史上的經驗與教訓,趙北決定對蒙古王公採取拉一個打一個的策略,對於那些表現“老實”的,以安撫爲上,繼續維持他們的政治與經濟特權,對於那些死硬分子,則採取雷霆手段,堅決予以肉體的消滅,就算是無法維持外蒙的平靜,至少也要將內蒙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方便以後的戰略實施。
這是“以退爲進”,迫不得已的戰略,爲了集中力量應對日本的威脅,這是目前最好的戰略選擇,實際上,沙皇俄國與日本的接近並不代表兩國已是親密無間的盟友,它們之間的利益分歧還是很大的,這從1907年的那個《日俄協約》的條款上就能看明白,俄國與日本的接近,與其說是“和解”,倒不如說是爲了對付共同的敵人。
這個“共同的敵人”就是美國,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明白趙北爲什麼不肯讓美國財團將手伸到蒙古地區,如果美國財團想在東北地區南部修建鐵路的話,趙北是會支持的,因爲那裡是日本的勢力範圍,他巴不得看到美國與日本在那裡對抗,但是如果美國財團的興趣在蒙古的話,那麼,趙北就不能順着美國的意思了。
現在這種局面之下,首要任務是避免給俄國強烈刺激,即使不能利用俄國制約日本,至少也要使俄國在中日對抗的時候採取“中立”立場,雖然趙北並不能保證俄國會上套,但是現在,他確實不能冒險激怒俄國。
雖然與德國、美國的合作非常順利,但是現在的中國連重型武器都無法自制,又有什麼資格到處豎敵呢?
“遠東狂人”雖狂,但不是瘋子,趙北的理智告訴他,現在不宜招惹俄國,如果因爲招惹俄國而使歐洲局勢發生劇烈變化的話,那就得不償失了。
“詹先生,蒙古的鐵路我們可以建設,但是不能借助於美國人,必要時,我們也是可以與俄國人合作的。”
趙北的話讓詹天佑大吃一驚,他立即提出反對意見。
“總統鈞鑒。如果我們與俄國合作修建鐵路,一旦這條鐵路修建完畢,恐怕就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了。俄國與美國不同,美國可以放棄鐵路的管理權,但是俄國一定不會同意由我們控制蒙古鐵路,當年東三省的那條‘中東鐵路’就是前車之鑑。”
詹天佑急忙勸阻,但他顯然不清楚趙北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詹先生,我何嘗不清楚沙皇俄國的狼子野心?但是目前的局勢之下,我們必須安撫俄國,或許,合作修建鐵路是一個比較穩妥的選擇,一邊是草原武裝叛亂和中樞平叛,導致草原局勢動盪,一邊是中俄合作修建蒙古鐵路,商業和貿易都不會受到影響,如果換了你是俄國沙皇,你會選擇哪一種方式攫取蒙古的利益呢?”
說到這裡,趙北站起身,吩咐秦四虎從書房取來一份文件,交給了詹天佑。
“詹先生是憂國憂民之士,有些事情你也可以知道。這份文件是前幾天外務部呈上來的,內容主要是與俄國談判的事情,這都是當年滿清王朝留下來的爛攤子,咱們現在雖然是共和了,可是這爛攤子咱們卻也不能一腳給踹了,不然就是對‘國際公理’的公然踐踏,便是連美國、德國也不會答應。詹先生,你好好看看這份外交談判文件,看看俄國人都開了些什麼條件,這已經不是‘貪婪’了,這是‘瘋狂’,這是利令智昏。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將來,沙皇俄國必將爲它的貪婪付出代價,慘重的代價,說不好,就是一個王朝滅亡的下場。”
趙北後頭的那幾句話詹天佑完全沒有聽進去,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份外交文件上,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俄國人的野心已經不能用“慾壑難填”來形容了。
屋裡一時有些寂靜,趙北站在窗邊,望着那花園裡的蕭瑟沉思,詹天佑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將那份外交文件從頭至尾仔細的看了一遍。
良久之後,詹天佑放下文件,擡起頭望了眼站在窗邊的趙北,然後站起身,走了過去。
“請總統放心,京張鐵路再過幾天就可以舉行通車儀式,屆時,還望總統在車站親自主持儀式。至於裝甲列車的事情,總統如果確實不能將其派往口外的話,那麼,我希望多派些騎兵過去。”
趙北轉過身,向詹天佑笑了笑,點了點頭,說道:“通車儀式,我肯定會去主持的,不過去不了張家口,只能在北京車站主持通車儀式了,現在‘廣東事變’還沒有平息,我確實不能遠離中樞。關於護路隊的事情,我也會與陸軍部聯繫的,雖然在蒙古問題上我們‘以退爲進’,但是我們的底線是不能動搖的,那就是‘主權在我’。另外,今天我們的談話內容務必保密,誰也不要告訴,因爲這關係到國家利益。美國人那邊,我也會直接與他們聯繫的,無論如何,多留條後路總是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