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你,我也沒有什麼好心情。”周天傑沉着嗓子,說道:“你是要自己滾,還是我請你?”
“怎麼?我以爲我們倆一見面,就必定是生死相搏呢。”周天明的淡藍色眼瞳中微帶着一絲驚訝,“難得周天傑周先生願意放我一條生路了?”
“我說過了,我讓你活着,不過是不屑殺一個廢人。而廢人,就應是廢人該有的模樣!”
“你…說我是廢人?”周天明深吸口氣,他的腦袋依舊在隱隱作痛,但是周天傑的這句話仿若刺痛了他腦袋裡的某一根神經,某一根極爲敏感的神經。
“不是嗎?”周天傑絲毫沒有注意周天明語調的變化,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你與‘太昊’合作,想要置妮娜於死地,但是,結果是什麼呢?你們潰不成軍,成喪家之犬。而我們,卻在你們的眼皮底下統治着這座城市。”
“…”
“知道有趣的一點是什麼嗎?”周天傑那空洞的口吻中忽而帶了一絲戲謔的意味,“知道你沒死,我倒是沒有多麼失望,相反,我還有些喜悅。”
“這樣也好,不是嗎?讓你活着,看着我,看着我同妮娜,將這個世界陷入血與火之中,是不是會有別樣的一番趣味?”
“這個世界如何,與我有什麼關係?”周天明微微聳肩,“你們盡情折騰好了,我根本無所謂。”
“是嗎?”周天傑搖了搖頭,“我以爲你會多少在意一些呢。當金陵市也變得如同這裡一樣的時候,我以爲,你或多或少會在意一些的。”
“你說什麼?”周天明皺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金陵市?”
周天傑沉默不語。
“你們的下一個目標,是金陵市?”
“告訴你也無妨。”周天傑說,“不過,我要是你的話,可就不會來多管閒事。”
“你以爲我會多管閒事?”周天明微微一笑,“我對你和那個妮娜的女人之間的小遊戲,根本毫無興趣。我說過了,隨你們折騰,對於這些,我都無所謂。”
周天傑點了點頭,“這樣的話,你倒是可以多活一些時日。不過,你得先將那封信交給我。”
“那封信?”
“洛雪寫給我的信。”
“哈…”周天明的臉上忽而閃過一絲說不盡的譏諷笑意,“我們倆每次見面,話題總是離不開她,不是嗎?”
“把信交出來,我們從此不會再見面。”
“我倒是也希望我們不再相見。而且,不是跟你說了嗎?那封信,被我燒了啊。那個,你也是親眼看見的。”
“如果你還是要與我說些沒用的廢話的話…”周天傑漫不經心的說道:“我不能保證你今天可以活着離開這兒。”
“你莫非…以爲我真的怕了你,怕了妮娜,怕了你們不成?”周天明腦袋中的劇痛越來越嚴重,他感到自己的腦袋仿若要被一股大力撕裂開來一般。
“哦?你不怕?”
“怕?不,我只是,懶得搭理你們。”
周天傑猛地伸出一隻手,徑直抓向周天明的衣領。他出手的速度極快,幾乎沒有任何徵兆。但是周天明的反應比他想的還要快,周天明左手搶周天傑一步伸出,扣住他伸出來的右手的手腕,略帶調侃意味的說道:“怎麼了?又想動手了?”
“我雖然懶得搭理你們,但是如果你每次都是欺人太甚的話,要知道…我,也是有脾氣的!”周天明說着,左手上微一使力,‘喀拉’一聲脆響,周天傑的腕骨應聲而碎。
但就在他捏碎周天傑腕骨的同時,周天傑左拳正中周天明的面門。周天明的鼻樑骨立時塌陷了下去,他後退幾步,周天傑的身影立時越過橫隔在二人中間的吧檯,逼了上來。
他左手一拳再次掃向周天明的面門。
凜冽的拳風刺痛着周天明面部的肌膚,他幾乎來不及思考,下意識的舉起雙手,護住自己的面頰。豈料周天傑這一拳突然半途變招,變拳爲掌,一掌拍在了周天明的胸口。
周天明受不住周天傑磅礴的掌力,身子立時後仰跌倒在夜總會大廳的地板上。
“我說了,廢人,就應是廢人該有的樣子!”周天傑居高臨下的看着周天明,聲音仿若比臘月裡的冰雪還要冷上幾分,“你應該怕我。你應該聽到我的名字就感到心驚膽戰,你應該每次見到我就畏首畏尾。你應該像耗子見了貓的那般怕我。因爲…我要殺你,實在是容易的很。”
“啊!”周天明忽而大叫一聲,聲音奇大,並且充斥着莫名的憤怒。他這一聲怒吼,似乎蓋過了夜總會大廳中那喧鬧的音樂,大廳裡的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被他的這聲怒吼吸引來了。
幾乎在他怒吼出聲的同時,周天明的身子猛地從地上竄起,一下撲向周天傑。周天傑本欲躲開,但是周天明這一下竄起的速度實在太快,他一個愣神的時間裡,已然被周天明撲倒在
地。
‘砰!’周天明一拳砸在周天傑被掩蓋在陰影中的臉龐,“你說誰是廢人!你說誰是廢人!”周天明淡藍色的眼瞳中此刻盡數被妖異的血色所取代,他一拳又一拳,不留手,不留情,仿若在敲擊頑石一般的砸在周天傑的面門上。
如此反覆打了五六拳,周天傑猛地伸出左手,抓住周天明的衣領,手上力道微微向後一使,周天明的身子竟是被他單手拋了出去。
周天傑迅速的從地上站起身,一步逼近周天明,他抓着周天明的衣襟,右腿膝蓋猛地擡起,正頂在周天明低垂着的額頭上。
周天明腦中的劇痛終於由於周天傑的這一下膝撞到了前所未有,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半跪在地上,雙手抱着腦袋,不斷地從口中嘔出鮮血的同時還從喉嚨中發出近乎嘶吼的聲音。
周天傑冷眼旁觀,他只想着是周天明的額骨被自己頂碎了方纔會如此痛苦。殊不知周天明之所以後如此痛苦,完全是因爲他的腦袋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反覆的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經。
而周天傑的那一下膝撞所給周天明帶來的痛苦,配合着他腦海中一直盤旋不去的劇痛,終於是讓周天明的身體再難以忍受。
他雙手抱着腦袋,這嘶吼了良久,突然地,周天明的口中停止了嘔血,而他從喉嚨中傳來的低吼聲也戛然而止。
周天傑望去,周天明正雙眼呆滯無神的半跪在地。他的雙手垂落在身子兩側,看起來就像是兩根軟軟的皮筋。他雙瞳中的血色也漸漸淡去,重新歸於淡藍色。
周天傑微微搖了搖頭,只不過捱了自己一下,便失去了意識。廢物就是廢物。
他走上前,靜靜打量周天明半晌,似乎在心中權衡,要不要就此了結了他。
正在他心中權衡的時候,周天明正在經歷着精神的折磨。有許許多多的畫面於人從他的眼前閃過。自他在這兒第一次遇上妮娜,而後被妮娜逼迫屏蔽人性,到得他一天之內將七位年輕的女性吸食成乾屍…過往的事情仿若電影裡的片段回放一般自他的腦海中一一閃過。
有一種巨大的,難以承受的感覺正在侵佔着他的內心。那是自責與內疚交織,道德與良知糾葛的譴責。而這樣來自於內心最深處,意識最裡端的譴責,方纔是周天明的腦袋一直隱隱作痛的根源所在。
這樣的譴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仿若就在一瞬之間,所有的情感像潮水般涌來。他屏蔽了人性後一直所壓抑着的悲傷、憤怒、驚懼、內疚一股腦兒的向他襲來。他無法抗拒,也無處可逃。
“想象沙塵暴,很兇很兇的沙塵暴。”輕柔溫婉的聲音在周天明的耳畔靜靜的迴盪開來,“有時候,你只有穿過那樣的沙塵暴,你才能重獲新生。即便你在此之前,置身於這樣兇猛的沙塵暴之中,聽不見風的聲音,也看不見光的方向。但是,你知道,你只有穿過去,惟其如此,沒有別的選擇。”
“惟其如此…沒有別的選擇…”周天明呢喃自語,他的目光依舊呆滯,依舊無神,但是他竟開始說話了。
“你說什麼?”周天傑好奇的望了眼周天明,似乎覺得他該是神志模糊,在說胡話了。
“你心中的憤怒讓你憎恨,憎恨着一些未知的,但是又確實存在的東西。所有你要做的就是克服這種憤怒,克服這種憎恨。你只有不斷的與之抗爭,唯有這樣,你纔有可能找回曾經的自己,找回你丟失的人性。”凱莉的身影在周天明的面前忽隱忽現,他心中確實是有憤怒的,可是,他究竟在憎恨什麼呢?
也許就如凱莉所說,那是一些未知,但是又確實存在的東西。例如命運。
他在憎恨着命運,憎恨自己的命運,同時,也憎恨着上天爲洛雪安排的命運。
“爲什麼要讓她死呢?”周天明曾經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好的人死呢?爲什麼那個害死她的人可以活這麼久呢?”
充滿矛盾與謬論,並且不會有任何答案的問題。可這也許,就是他心中的憤怒所在。
他憤怒於這個世界的不公,他憤怒於這個世界的不義,他憤怒於自己對於這些不公不義根本無力改變。
一如卡夫卡的死,一如福克斯的死。他都無能爲力。就一如洛雪死的時候一般。
什麼樣的人,可以這麼隨意的剝奪別人的性命呢?周天傑在金陵市對齊玥與方倩所做的一切…妮娜在克里姆林對福克斯與這座城市的人民所做的一切…
誰賦予了他們這樣的權利?可以肆意的損毀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他自己呢?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與他們一樣的人,那七個死去的女子,難道不是因爲自己的爲所欲爲,纔會讓她們失去寶貴的生命?
這樣的錯誤一旦鑄成,便無法挽回。
可是,至少,應當去彌補,去救贖。必須,必須有什麼人來結束這一切,必須有什麼人來阻止這一切,必須
有什麼人來結束他心中的憤怒,那些不公不義,都應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周天明的眼瞳幾乎在一瞬之間有了重新的聚焦,他回過神來,淡藍色的,充滿着莫名的堅定的目光的眼瞳凝視着周天傑。
周天傑微覺錯愕的注視着他,似乎他從未在周天明的眼中看過如此堅定的目光。
“還在苟延殘喘啊。”
“嗯,是苟延殘喘。”周天明點了點頭,繼而站起身子,使得自己的視線與周天傑平齊,儘管他並不能看到對方的眼睛,“不過,即便是苟延殘喘,那也算是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是啊,你只要像廢物一樣活着,就好。”
“廢物?”周天明意味莫名的看着周天傑,“說起來,你我都是廢物。”
“把我與你相提並論?”
“我們這樣的,仗着自身一點能力就隨意欺壓別人的,連人都算不上的人,難道…不是廢物嗎?”
“知道真正的廢物是什麼嗎?”周天明緩緩退後一步,“那就是我們這樣的,恃強凌弱的怪物。我也好,你也罷,還有妮娜,都是廢物。”
“你真的是,活的太舒坦了些!”周天傑空洞的語氣中蘊着少許怒意,他的身子一瞬之間,便朝周天明逼去。
周天明迅速的向後退了一步,周天傑一拳打來,周天明右拳相應,二人的拳頭在空中一接觸,便發出爆裂般的震響。
二人雙拳一觸即分,身子各自向反方向飄去。雙方的拳勁幾乎旗鼓相當,但若要真分出個高下,還是周天傑佔了些優勢。
周天明剛與周天傑拉開一些距離,右手猛地五指成爪,正對周天傑,虛空向後一拉,周天傑立時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無比的爪勁吸着快速朝周天明飛去。
“這是!…”周天傑心中震駭,卻怎麼也不願意相信周天明竟然會這一招。
周天明右爪向後收縮,左爪接着跟出,猛地擊向周天傑的胸口。
‘砰!’一聲震響,周天明左爪與周天傑的胸口一觸即分,而後右爪跟上,他身隨爪動,腳下龍騰虎步,雙爪如風,連環擊在周天傑的胸口。
到得第六爪的時候,周天傑的身子仿若炮彈一般被轟了出去。
周天明看着身子萎靡靠着牆角的周天傑,一句話沒有說,他緩緩轉過身,就要離開大廳的時候,忽而聽得周天傑極爲艱難的開口說道:“這一招…是妮娜教你的?”
“…”
“批亢?”
“…”
周天明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何不自己去問她?”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她曾經警告過我,不可以用她教給我的本事對付她,或者對付她的人。不過…看起來自從白石碼頭之後,很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不是嗎?”
“啊,你要是出手再重一點,就好了。”周天傑的語調聽起來依舊空洞,不過空洞中夾雜着一絲有氣無力,“那樣一來,你就不用擔心日後被我糾纏不休了。”
“噢——我並不擔心。”周天明說,“即便你十分的想要殺死我或者留我一條命來折磨我,即便這樣,我也不會殺你。”
“畢竟,從血緣上來說,我們還是親兄弟。”周天明停頓了一下,說道:“知道我怎麼想的嗎?已經一百年了,我們倆這樣無休止的憎恨,或許再過一百年也不會結束。不過…如果要說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的親人的話,恐怕也就只有你了。”
“可笑!”周天傑忽而冷笑一聲,說道:“我們既不是人類,又談什麼血緣?親人?這些東西,不過是人類附加給自己的枷鎖而已,愚蠢至極。”
“或許你覺得這很愚蠢…曾經我也覺得跟你談親情是個很愚蠢的事情。但是,再怎麼愚蠢,那也是事實,是無法磨滅的事實。”周天明搖了搖頭,“你當然可以否定這個事實,不過就我來說,是不能也不想否定它的。”
他說完,轉身走出了大廳。就在剛纔,就在自己的腦袋劇痛欲裂,那個一直被屏蔽的開關開啓的一剎那,周天明忽而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一個雖然瘋狂,但是其實他早就想那麼做的想法。
他不能只是活在內心的譴責與憤怒中。如果說他這損毀的一生還有任何一絲補救的機會,而他之前根本未曾在乎的話,那麼現在,他想找到這絲機會,並且親手爲自己這損毀的一生完成救贖。
他需要一個,救贖自己的機會。
周天傑望着周天明離去的背影,靜默良久,而後從鼻間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聲,親情…不過是他自以爲是的東西罷了。
周天傑與周天明這對兄弟,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的,不過是兩個互相看不順眼,彼此充滿敵意的怪物罷了。
周天明出了夜總會,夜色如同潮水一般靜靜的將他包裹起來。天空中既無星,也無月,黑壓壓的雲層遮蔽着整個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