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誰都沒有再邁步。
凱瑟琳轉過身,重新坐回鋼琴前,,纖細的手指看起來十分輕盈的按下了幾個琴鍵。輕快簡單地音樂聲立時在房間裡跳躍起來。
“很美妙的聲音。”周天明這樣讚歎道。
“你懂音樂?”凱瑟琳將目光重新凝聚在他的身上。
“並不是很懂,不,或者說根本是一竅不通。不過莫扎特,貝多芬什麼的也聽過一些。完全不能聽出其中的韻味,亦不知究竟其音樂本身好在哪兒,總之就像一個火星人去理解地球語言那般困難。”
凱瑟琳的嘴角浮現一絲微笑,她沒有說話,但是顯然,對於周天明這種直白說自己不懂音樂,她並沒有怎麼感到反感。
“我想所謂的好音樂就是這樣的吧?就是能讓你這種對音樂完全一竅不通的人也能忍不住拍手叫好,雖然你並不知道其究竟好在哪裡。”凱莉沉吟一聲,緩緩地說道。
“那麼你呢?你很懂音樂嗎?”周天明好奇的看了眼凱莉。
凱莉偏開目光,似乎不想與他的目光對視上,“多少懂一點兒,不過並不多。”
“那麼…你可以跟我說說剛纔的琴曲好在哪裡嗎?你看,儘管我覺得它真的很好,但是就如你所說的,我真的不知道它好在哪裡。”
“具體的我也說不出來。”凱莉蹙了蹙眉頭,她儘量用謹慎小心的言辭,畢竟,這是當着別人的面評價別人的曲子,“不過,如果一定要我說的話,我感覺那首曲子,大概是對一段缺失的時光的追憶吧。”
“一段缺失的時光的追憶?”周天明好奇的看了眼坐在鋼琴前的凱瑟琳,但是凱瑟琳沒有任何的表示,她只是靜靜地微笑着,她的目光凝視在鋼琴的琴鍵上,對於周天明與凱莉的談話似乎毫無所知。
“整首曲子的基調其實是有些陰鬱的,不過似乎每一節的什麼地方都被人改動了一下,在具體的某一節的其中一個音節的變動下,這種沉悶與陰鬱的曲調變得活潑,充滿生機,充滿希望起來。整首曲子的基調由沉鬱轉爲輕柔與祥和,正是這種絲毫不易爲人所察覺的變化,才令之前我們聽到的那首曲子如此的有吸引力。”
“但是這個與你說的對一段缺失的時光的追憶有什麼關係?”周天明饒有興趣的凝視着凱莉,似乎對她的分析充滿了興趣。
凱莉依舊移開目光,她偏離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缺失的時光…那種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的,無論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找回的人和事,每每想起,自然是會感到壓抑與鬱悶的。因爲那是你不管怎麼努力想要挽回也無法挽回的東西。然而…當你想起這些東西的時候,伴隨而來的愉悅感也是隨着那種沉悶與壓抑相繼而來的。因爲那段時光有你最好的年華浸在其中。就像即使是最陰暗的星星,也總會發出微弱的光。那種隱藏在壓抑中的微淡喜悅,足以讓你在感懷那段時光的同時學會感激,學會釋懷。我想這就是之前那首曲子中想要傳達的意思。”
“喜悅…是爲自己曾經遇到的人和事情所感到喜悅嗎?可是這樣的喜悅究竟從何而來呢?”周天明呢喃一聲,似乎無法確切的感知凱莉所說的那種在追憶什麼東西時候所產生的喜悅感。
“那大概是源於你與特定的人所經歷的特定的事情。其中的點點滴滴,無論最終的結果如何,其過程,是顯得彌足珍貴的。你在其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你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身處夢中。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喜悅的由來。”凱莉話音剛落,房間裡的音符精靈們又跳動了起來。
似乎是爲了贊同凱莉的觀點,凱瑟琳簡單地用幾根手指敲擊了幾下琴鍵。
周天明疑惑的看了眼凱莉,又望向凱瑟琳,她依舊端坐在鋼琴前,並沒有認真去彈琴,倒是像以一種悠閒地姿態與鋼琴做着什麼樣的交流。
只有她自己才懂的交流。
“我…說的也許並不能算太對,凱瑟琳小姐,還請不要太放在心上。”凱莉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確定的對凱瑟琳如是說道。畢竟,隨便去評價一個人的音樂,並且對作者通過作品想要傳達出的心情產生了誤解,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哪裡有的事情。”凱瑟琳仍然微笑着,“說的很好。說老實話,聽過這首曲子的,能夠完全理解我心情的,恐怕只有你一個了。”
“這可萬萬不敢當…”
“並非是在恭維,只是實話實說。”凱瑟琳的雙手輕輕地滑過琴鍵,發出一串輕快地琴音,“對一段缺失的時光的追憶。說的很對呢。並且你也說的不錯,這首曲子最開始是在我十六歲時候創作的,整體的基調偏於陰暗與沉鬱。你知道,小孩子嘛,如果遇上不開心或者想不開的事情,總是很難一開始就用積極樂觀的心態去面對的。”
凱莉點了點頭,“完全能明白。”
“後來呢,過了五六年,我偶然的一次將這首曲子翻了出來,重彈了一
次。”說到這兒,凱瑟琳微微蹙起了眉頭,“你知道,實在是太壓抑了。壓得人簡直就要喘不過氣來。音樂,應該是能給人以鼓舞與激勵的東西,而不是令人消沉頹廢的東西。不應該將你的絕望付諸在音樂上,因爲,音樂是不容許有絕望這種東西存在的。”
“這麼着,我花了約莫三年的時間,將每一段每一節,甚至具體到每一個音節都做了些改動。雖然不是多麼大的改動,但是要在不破壞原曲大致結構的情況下給它稍微轉換一下風格,也不是什麼簡單地事情。”
“所以,你是作曲家了?”周天明在凱瑟琳說完後,忽而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不算。只不過是興之所至罷了。”
周天明微微聳肩,沒有再說話。
“二位如果覺得這兒還算過得去的話,不妨可以在這裡多待一段時間。”凱瑟琳在沉默片刻後,緩緩地說道:“吃住都不用擔心,娜美會爲你們安排好的。”
“很是感謝你的好意。雖然的確很想在這兒多逗留一段時間,但是現在恐怕不方便。”周天明說道:“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等着我去處理。”
“原來如此。”凱瑟琳點了點頭,“那麼我就不強留了。”
周天明微微一笑,“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會來打擾的。我很喜歡這兒。不過,前提是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
凱莉沉默着,她知道周天明話中的意思:如果他明天幫助慕容影痕見到妮娜.凱爾後還能活着回來的話…
凱瑟琳沒有再說什麼,她又默默地用手指壓下琴鍵,空靈飄渺的琴音緩緩地從鋼琴中流淌而出。
“周先生,你印堂發紫,面色隱有血氣纏繞,近日,恐怕會有什麼災禍。儘量不要在外面多走動,也不要貿然的去見什麼人。這樣,或許可以避免此次災禍。”
周天明與凱莉就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凱瑟琳忽而用一種聽起來很是平靜的口吻對周天明如是說道。
“…”周天明的腳步頓了頓,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我不知道凱瑟琳小姐還會看面相。”
“技薄藝淺,沒讓周先生見笑了。”
周天明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他與凱莉並肩下了樓梯。
凱瑟琳望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中,在岑寂的空氣中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
周天明與凱莉在圖書館逗留了約莫有四個小時,凱莉捧着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看了好久。周天明則看《易經》,雖然覺得其中的言語深奧難懂,但他還是強行去記下書中的文字。他的雙眼就仿若成了一臺複印機,將其上的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的複印進自己的腦海中去。但是即便這樣,《易經》中的六十四卦卦象、卦辭,周天明完全是一無所知。
他們看書的時間裡,娜美似乎已經醒了過來。她到書庫轉了一趟,見周天明與凱莉仍是伏在桌前聚精會神的看書,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時間到六點左右的時候,周天明與凱莉似乎因爲長時間的看書都感到有些疲憊。他們在靜坐片刻,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將書放回它原有的地方,走出了書庫。
“要走了嗎?”娜美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以一種饒有興趣的目光打量着兩人。
“嗯。”凱莉點了點頭,她朝娜美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這裡真的很棒,能來到這兒實在是很高興。”
娜美從沙發上跳將下來,赤着腳丫走在被擦拭的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她走到凱莉面前,擡起頭,仰視着凱莉,眼眸仿若黑夜中的繁星,在閃閃發亮,“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曾經被人推許爲世界三大傳記之一,你看了之後覺得怎麼樣?”
“覺得怎麼樣?”凱莉反問了一句。
“就是有什麼感覺。你知道,例如讀後感那樣的東西。”
“要說的話,恐怕也說不好。不過…羅曼.羅蘭筆下的貝多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音樂大師,更多的是作爲普通人。他將一個鮮活的,歷經生活磨難的貝多芬展示在人們面前。這一點,很是難得。”
“嗯,是啊。大部分的人都喜歡去神化或者過度的用藝術色彩去修飾一個人。而羅曼.羅蘭在寫《貝多芬傳》的時候,不僅以優美的語言講述了貝多芬充滿傳奇的一生,更將一個偉大心靈展現在讀者的面前。能做到這樣,可是很了不得的。我是說,要讀者與作者的作品產生共鳴,讀懂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這樣的事情,是很了不得的。”
凱莉沉默着點了點頭。
“貝多芬或許是很偉大,也很了不起。他或許給世人留下了很多寶貴的財富,但是他給自己留下了什麼呢?終其一生,他爲自己留下了什麼呢?只有無盡的痛楚、孤獨、折磨與最後的死亡。”周天明微微聳肩,以一種不無譏諷的口吻說道:“他的一生都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便是連上帝都不待見他,作爲音樂家而讓他雙耳失
聰,這是多麼諷刺的事情!”
“這樣的人生,這樣充滿痛苦與掙扎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難不成真的有人生下來註定承受這世界上所有的痛苦與災難?如果是這樣,這樣的人生,有什麼進行下去的必要嗎?”周天明搖了搖頭,“根本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我是說,寧可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貝多芬這個人。”
“那麼這樣一來,這個世界上就損失了一個偉大的音樂家與他的所有的偉大的作品。”
“得到一個偉大的音樂家與他的所有的作品,這樣的事情,代價是什麼?是損毀了一個人的一生。是用一個人充滿痛苦、絕望、掙扎、疾病、孤獨與死亡的一生所換來的。這樣的東西,或許不要也罷。”
“可不能這麼說,周先生。”說話的這個時間,凱瑟琳不知什麼時候從三樓走了下來。她一隻手扶着樓梯的扶手,漫不經心的走下樓梯,“每個人都有其來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貝多芬在最困苦的時候創作的那些作品,他留給世人們的那種不向命運屈服的精神,或許正是他此一生的意義。也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留給自己,同時也是留給世人的最寶貴的財富。從這個方面來說,貝多芬的人生,非但不是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反而是有其進行下去的必要性所存在。”
凱瑟琳走下樓梯,邁着緩慢與沉靜的步伐走到周天明與凱莉的面前。
“即便這樣困苦的一生,也必須進行下去?”
“我決心掃除一切障礙,我相信命運不會拋棄我,我恐怕需要充分估量自己的力量,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
“什麼?”
“貝多芬的原話。”凱瑟琳說,“不屈,周先生,這一點很重要。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屈服。當命運向你咆哮的時候,你所要做的,只是對它揮起拳頭。”
“…”
周天明的臉上浮現一絲莫名的笑容,“但願我有這樣的勇氣,但願我有這樣的不屈。”
“但願。”凱瑟琳說道。
二人走出大門。風微微吹來,風吹過深林,在周天明四周此起彼伏的搖顫樹葉。窸窸窣窣的匿名聲音在他的心壁留下風紋。周天明手扶樹幹,畢竟眼睛。風紋看上去未嘗不像某種暗號,但是周天明無法解讀其中的含義。周天明重新睜開眼,打量這個世界,打量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四下一片寂靜,林木間不聞鳥聲,亦不聞蟲鳴。這兒似乎是所有生物都止步的地方。在這兒,時間失去了它應有的概念,沒有人關注,也沒有人在乎時間。
夜色剛剛降臨。
凱莉靜立周天明的身旁,一語不發。
良久,周天明緩緩睜開眼,他回頭望了眼那典型的西方城堡式的建築,用沉靜的口吻說道:“你知道,你明天不能隨我一起去的。”
“你也知道你趕不走我。”凱莉說,“如果你已經決定要去見妮娜.凱爾那個女人,我會跟你一起去的。”
“好了,這又不是去遊樂園玩,幹嘛非跟來不可呢?”周天明微微聳肩,“你看,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帶那個慕容影痕去見妮娜,我就功成身退,然後接下來就是他們倆之間的事情了。完全沒有什麼風險。”
“那既然如此,幹嘛不讓我去呢?”
“…”周天明搖頭失笑,“你一定要這麼倔嗎?”
“你是在擔心我跟你去了之後有什麼危險?”
“不…”周天明緩緩合上眼睛,“我只是怕你礙事。僅此而已。”
“好吧。”凱莉偏過頭去,如水的眼眸中似是有什麼東西在放大,“我可以不跟你去。”
周天明如釋重負。至於究竟爲何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不清楚。但原因肯定不是如他所說的,因爲怕凱莉礙事,在聽說她不去之後感到如釋重負。
或許真的如凱莉所說,他在擔心她。但是他的潛意識在否認。他沒有人性,他不會知道擔心是什麼東西。去擔心一個人,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過,你要答應我,事情結束之後,你會來找我。”
“我…”
“如果你不能保證的話,說什麼我也會跟去的。”
“何苦來着呢?如果我騙你呢?如果事情結束後我一走了之呢?”
“你會騙我嗎?”
周天明搖了搖頭,“我通常都是不太誠實的,你知道。”
“我不喜歡現在這個時候開玩笑。”
“我也沒有開玩笑。凱莉,就這樣吧。”
“什麼叫,就這樣了?”凱莉清澈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堅毅,“我可以不隨你去。我不想成爲你的累贅。這點我清楚。但是相應的,我會等你回來,無論你怎麼想,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如果你一天不回,我便等你一天。兩天不回,我就等你兩天。三天不回…”
“你總不能等我一輩子。”
“也許我就是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