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下公交車,外套的下襬便被風揚起。直到昨天,天氣都還算暖和,今天卻突然變冷了。不,應該是東京的氣溫比大阪低,笹垣想。
走在已經熟悉的路上,到達要去的大樓時正值下午四點,和預計差不多。雖然多花了點時間繞到新宿的百貨公司,但如果不買對方指定的禮物,恐怕會令其大失所望。
沿樓梯來到二層,右膝有些疼痛。以疼痛的程度來感受季節的變化,是從幾年前開始的?
他在二樓一扇門前停步。門上貼着“今枝偵探事務所”的門牌,擦得很乾淨,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爲還在營業。
笹垣按了對講機,感覺室內有動靜,肯定是站在門後,透過窺視孔看門外的訪客。
鎖開了,菅原繪里笑盈盈地開了門。“辛苦了,這次比較晚呢。”
“買這個花了點時間。”笹垣拿出蛋糕盒。
“哇!謝謝,好感動哦!”繪里開心地雙手接過盒子,當場打開盒蓋確認裡面的東西,“您真的幫我買了想要的櫻桃派呀。”
“找這家店找了半天。還有別的女孩也買了同樣的蛋糕。我倒不覺得看起來特別好吃。”“今年櫻桃派當紅啊,因爲《雙峰》(指美國導演大衛·林奇執導的電影《雙峰:與火同行》,於1992年上映。)的關係。”“這我就不懂了,蛋糕還有紅不紅的?不久前不是才流行過提拉米蘇,姑娘的想法真是無法理解。”“大叔不必懂這些啦,好,馬上就來吃。大叔要不要也來一點?我幫你泡咖啡。”“蛋糕就不必了,咖啡倒是不錯。”“沒問題!”繪里雀躍地回答,走進廚房。
笹垣脫下外套,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室內的擺設和今枝直巳從事偵探業務時幾乎一模一樣,鐵質書架和文件櫃也原封不動。不同的是多了臺電視,有些地方擺上了少女風格的小東西,這些都是繪里的。
“大叔,這次要在這邊待幾天?”繪里邊操作咖啡壺邊問。
“還沒決定,大概三四天吧。我不能離家太久。”
“擔心老婆啊。”
“老太婆倒是沒什麼好擔心的。”
“好過分哦。不過,才三四天,做不了什麼吧?”
“是啊,不過沒辦法。”
笹垣拿出盒七星,擦火柴燃起一根。今枝的辦公桌上就有一個玻璃菸灰缸,他把着過的火柴丟在裡面。鐵質辦公桌的桌面擦得一塵不染,今枝一回來,馬上可以開始工作。只不過桌上的日曆一直停留在去年八月,那是今枝失蹤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又三個月前了。
笹垣望着繪里的身影,她穿着牛仔褲,腳踏着節奏哼歌,正在切櫻桃派。她看起來總是那麼開朗樂觀,但一想到她內心的悲傷與不安,他就爲她難過。她不可能沒有猜到今枝已經不在人世了。
笹垣是在去年這個時候見到繪里的。他想知道今枝身邊是否有所變化,便來事務所查看,卻發現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住在這裡,女孩就是繪里。
她一開始對笹垣高度警戒,但知道他是警察,且在今枝失蹤前與他見過面後,便慢慢解除了戒心。
繪里雖沒有明說,但她與今枝似乎是戀愛關係,至少她把他當作那樣的對象。因此,她用自己的方法拼命尋找今枝的下落。她之所以退掉自己的公寓搬到事務所來,也是怕這裡若被收走,就會失去所有線索。待在這裡,可以查看寄給今枝的郵件,也可以見到來找他的人。所幸,房東並不反對她住在這裡。考慮到房客失蹤,也不好放着房子不管,答應讓她搬進來應該是順水人情。
認識繪里後,笹垣每次來到東京必定會順道來看看她。她會告訴他關於東京的街道分佈與流行事物,這對笹垣而言求之不得。最重要的是和她聊天很愉快。
繪里用托盤端來兩個馬克杯與一個小碟子,小碟子上裝了笹垣買來的櫻桃派。她把托盤放在不鏽鋼辦公桌上。
“來,請用。”她把藍色馬克杯遞給笹垣。
“哦,謝謝。”笹垣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暖暖受寒的身體。
繪里坐在今枝的椅子上,說聲“開動”,大口咬下櫻桃派,一邊嚼,一邊向笹垣做出OK手勢。“後來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事?”笹垣不敢問得太直接。
繪里開朗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陰影,她把沒吃完的派放回碟子,喝了一口咖啡。“沒什麼值得向大叔報告的。這陣子幾乎沒有他的信,就算有人打電話來,也只是有工作要委託。”
今枝的電話仍保持通話狀態,這當然是因爲繪里定期交費。電話簿上既然刊登今枝偵探事務所的電話,自然會有人來電委託工作。
“已經沒有客人直接過來了嗎?”
“是啊,本來到今年初都還挺多的……”說着,繪里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筆記本。笹垣知道,她以自己的方式把事情記在筆記本上。“今年夏天來過一個,九月有一個,就這樣。兩個都是女的,夏天來的那個是回鍋的。”“回鍋?”“就是以前委託過今枝先生的客人。那女人姓川上,我跟她說,今枝住院了,短時間內可能沒法出院,她很失望地回去了。後來我一查,原來兩年前她來查過老公的外遇。那時好像沒有查到關鍵的證據,這次大概也是想查她老公吧,一定是安分一陣子的老公又開始癢了。”繪里開心地說。她本就喜歡刺探別人的秘密,也幫過今枝。
“九月來的是什麼樣的人?也是之前來過的客人嗎?”“不是,那個女人就不是了。她好像是想知道朋友以前有沒有找過今枝先生幫忙。”“咦?怎麼說?”“就是,”繪里從筆記本里擡起頭來,看着笹垣,“她想知道大概一年前,有沒有一個姓秋吉的人委託我們調查。”“哦?”乍聽到“秋吉”這個姓氏,笹垣覺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來,“奇怪的問題。”“其實也不見得哦。”繪里笑得不懷好意。“怎麼說?”“以前我聽今枝先生說過,搞外遇的人啊,怕老婆或老公找偵探調查自己的人其實很多,我想那個女人多半也是。我猜,她一定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知道她老公一年前找過偵探,才跑來確認。”“看你自信滿滿的樣子。”“我對這種事的直覺最準了。而且啊,我跟她說,我當場沒辦法幫她查,等我查出來再跟她聯繫,結果她說不要打電話到她家,要我打到她上班的地方。這不是很奇怪嗎?這就表示她怕她老公接到電話嘛。”“哦。這麼說,這個女人也姓……呃……”“秋吉,可是她卻跟我說她姓慄原。我想這應該是她結婚前的姓,出外工作還是用原名。有很多婚後繼續工作的女人都這麼做。”
笹垣打量眼前的女孩,搖搖頭。“了不起啊,繪里,你不僅能當偵探,也可以當警察了。”
繪里一臉得意,嘿嘿笑了。“那我再來推理一下吧。那個慄原小姐好像是在帝都大學醫院當藥劑師,她外遇的對象就是醫院的醫生,而且對方有老婆小孩。就是現在最流行的雙重外遇。”
“這算什麼啊!你這已經不是推理了,該叫幻想纔對。”笹垣皺着眉頭笑了。
2
離開今枝的事務所,笹垣前往位於新宿市郊的旅店,走進大門時正好七點。
這家店整體感覺昏暗冷清,沒有像樣的大廳,所謂的前臺也只是一張橫放的長桌,有個不太適合從事服務業的中年男子板着臉站在那裡。但是,如果想在東京住上幾天,只好在這種水平的旅店裡委屈一下。事實上,就連住這裡笹垣負擔起來也不輕鬆。只是他沒法住現在流行的膠囊旅館,他住過兩次,但老骨頭承受不起,根本無法消除疲勞。他只求一間可以好好休息的單人房,簡陋點也無妨。
他照常辦好住房手續,那個冷冰冰的前臺服務員說“這裡有給笹垣先生的留言”,把一個白色信封連同鑰匙一起遞給他。
“留言?”
“是的。”交代完這句,他做起其他的工作。
笹垣打開信封查看,一張便條紙上寫着“進房後請打電話到三○八號房”。這是什麼?笹垣百思不解。那個前臺服務員不但態度不佳,而且心不在焉,笹垣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把留言給錯了人。
笹垣住三二一號房,和留言的人同一樓層。搭上電梯,前往自己房間途中,便經過三○八號房。他躊躇片刻,還是敲了門。
裡面傳來穿着拖鞋的腳步聲,接着門開了。看到門後出現的面孔,笹垣不禁一愣,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現在纔到啊,真晚。”露出笑容說話的竟是古賀久志。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笹垣有些口吃地問。
“這個嘛,原因很多。我在等老爹,您吃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
“那我們去吃飯吧。老爹的行李可以先放在這裡。”古賀把笹垣的行李放進房間,打開衣櫥,拿出西裝外套和大衣。
古賀問笹垣想吃什麼,笹垣回答只要不是西餐就好,於是古賀帶他來到一家相當平民化的小酒館。店內有榻榻米座位,放着四張小小的方形餐桌,他們在其中一張桌子旁相對坐下。古賀說,這家店他來東京時經常光顧,生魚片和滷菜相當不錯。
“先乾一杯。”古賀說着拿起啤酒瓶倒酒,笹垣拿着杯子接了。當他要爲古賀倒酒時,古賀辭謝了,自行斟滿。沒有原因地說聲“乾杯”,喝了一口後,笹垣問:“你怎麼來了?”“警察廳(日本警察的中央行政機關。)有個會議,本來應該由部長來,但他說什麼實在抽不出時間,要我代他出席。真是沒轍。”“這表示你受重用啊,該高興纔是。”笹垣伸筷子夾起鮪魚中肚肉,果然好吃。
古賀曾是笹垣的後進,現已成爲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的科長。由於他接二連三通過升級考,有些人背地裡喊他考試蟲,這點笹垣也知道。但就笹垣所見,古賀從未在實務上鬆懈過。他和其他人一樣精於實務,同時又發奮用功,一一通過升級考的難關,這是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的。
“想想也真好笑,”笹垣說,“一個忙碌的警視(日本警察職銜由上向下分爲警視總監、警視監、警視長、警視正、警視、警部、警部補、巡查部長、巡查。)大人,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浪費時間呢?而且還住那種廉價旅店。”
古賀笑了。“就是啊,老爹,您也挑稍微像樣一點的飯店住嘛。”“別傻了,我可不是來玩的。”“問題就在這裡。”古賀往笹垣的杯子裡倒啤酒,“如果您是來玩的,我什麼話都不說。一直到今年春天,您都做牛做馬地拼命,現在大可遊山玩水,您絕對有這個權利。但是,一想到老爹來東京的目的,我實在沒資格在一旁袖手,姑姑也很擔心啊。”
“哼,果然是克子要你來的,真拿她沒辦法。她把府警的搜查科長當成什麼了?”“不是姑姑要我來的。我是聽姑姑提起,很擔心老爹,纔來了。”“都一樣!還不都是克子找你發牢騷,還是跟織江說的?”“這個嘛,事實上大家都很擔心。”“哼!無聊。”
古賀現在算是笹垣的親戚,因爲他娶了笹垣妻子克子的侄女織江。他們不是通過相親,是戀愛結婚的。但笹垣不清楚他們兩人認識的經過,多半是克子牽的紅線,他一直被矇在鼓裡,以至於將近二十年後的現在,他還心存芥蒂。
兩瓶啤酒都空了,古賀點了清酒,笹垣向滷菜下箸。雖是關東口味,仍不失鮮美。古賀往笹垣的杯中倒上清酒,冒出一句:“您還放不下那樁案子嗎?”
“那是我的舊傷。”“可是,被打進冷宮的不止那件啊,而且打進冷宮這個說法也不知對不對。兇手可能就是因車禍死亡的那個人,專案小組應該也是偏向這個意見。”
“寺崎不是兇手。”笹垣一口乾了杯中酒。命案發生已過了十九年,他的腦海裡仍牢記着相關人物的姓名。十九年前的那樁當鋪命案!
“寺崎那裡再怎麼找都找不到桐原那一百萬。雖然有人認爲他藏起來了,我卻不這麼想。當時,寺崎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他有一百萬,應該會拿去還錢,他卻沒有這麼做。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根本沒有這筆錢,也就是說,他沒有殺桐原。”
“我基本上贊成這個意見。那時也是因爲這麼想,所以在寺崎死後,我也跟着您一起到處查訪。可是老爹,已經快二十年了。”“時效已經過了,這我知道。知道歸知道,但唯獨這件案子,不查個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
古賀準備往笹垣空了的酒杯裡倒酒,笹垣擋住了,搶過酒瓶,先斟滿古賀的酒杯,接着才爲自己倒酒。“是啊,被打入冷宮的不止這件案子,其他更大、更殘忍的案子,最後連兇手的邊都摸不到的也很多,每個案子都讓人沮喪,讓我們辦案的沒臉見人。但是,我特別放不下這件案子是有理由的。我覺得,因爲這件案子沒破,害得好幾個無辜的人遭到不幸。”
“怎麼說?”
“有一株芽應該在那時就摘掉,因爲沒摘,芽一天天成長茁壯,長大了還開了花,而且是作惡的花。”笹垣張開嘴,讓酒流進咽喉。
古賀鬆開領帶和襯衫的第一顆鈕釦。“你是說唐澤雪穗?”
笹垣將手伸進外套的內袋,抽出一張折起的紙,放在古賀面前。
“這是什麼?”“你看啊。”古賀把紙打開,濃濃的雙眉緊緊蹙起。“‘R&Y’大阪店開業……這是……”“唐澤雪穗的店。厲害吧,終於要進軍大阪了,在心齋橋。你看,上面說要在今年聖誕節前一天開業。”
“這就是作惡的花嗎?”古賀把傳單整齊地摺好,放在笹垣面前。“算是結出來的果實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老爹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唐澤雪穗?不對,那時還叫西本雪穗。”“在她還是西本雪穗的時候。桐原洋介被殺的第二年,西本文代也死了。從那件案子後,我對那女孩的看法就變了。”“那件案子好像是被當作意外結案了。可是,老爹到最後都堅持那不是單純的意外死亡。”
“絕對不是。報告上說,被害人喝了平常不喝的酒,又吃了五倍於一般用量的感冒藥,哪有這種意外死亡?但很遺憾,那不是我們這組負責的,不能隨便表示意見。”
“應該也有人認爲是自殺,只是後來……”古賀雙臂抱胸,臉上露出回想的表情。“是雪穗作證說她媽媽感冒了,身體畏寒時會喝杯裝清酒什麼的,才排除了自殺的可能。”“一般人不會想到女兒會作僞證啊。”“但是,除了雪穗,沒有人說文代感冒了,所以有說謊的可能。”“何必說謊呢?對她來說,是自殺還是意外,沒有什麼差別吧?如果說前一年文代保了壽險,那或許是想要理賠金,可是又沒有這種事。再說,當時雪穗還是小學生,應該不會想到那裡……”古賀突然一副驚覺的樣子,“您該不會是說,文代是雪穗殺的吧?”古賀用了玩笑的語氣,笹垣卻沒有笑,說道:“我沒這麼說,但她可能動了什麼手腳。”“手腳?”“比如,她可能發現母親有自殺的徵兆,卻裝作沒有發現之類的。”“你是說,她希望文代死?”“文代死後不久,雪穗就被唐澤禮子收養了。或許她們很早之前就提過這件事了。很可能是文代不同意,但雪穗本人很想當養女。”
“可是,總不會因爲這樣就對親生母親見死不救吧?”
“那女孩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她隱瞞母親自殺還有另一個理由。可能這對她來說纔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形象。母親死於意外會引起世人同情,但若是自殺,就會被別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懷疑背後有什麼不單純的原因。爲將來着想,要選哪一邊應該很清楚。”
“老爹的意思我懂,可……還是有點難以接受。”古賀又點了兩瓶清酒。
“我也一樣,當時沒有想到這些,是這些年來追查唐澤雪穗,才慢慢整理出這些想法。哦,這個好吃!是用什麼炸的?”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仔細端詳。
“您覺得呢?”古賀得意地笑。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啊,是什麼?這味道我沒嘗過。”
“這個啊,是納豆。”
“納豆?那種爛掉的豆子?”
“是啊。”古賀笑着把酒杯端到嘴邊,“就算老爹再怎麼討厭納豆,如果這樣做,應該也敢吃纔對。”“哦,這就是那個黏不拉嘰的納豆啊。”笹垣嗅了嗅,再次細看後才放進嘴裡,滿口都是焦香味,“嗯,好吃。”“不管對什麼事情都不能有先入爲主的觀念。”“完全正確。”笹垣喝了酒,胸口感覺相當暖和,“沒錯,就是先入爲主的觀念。就是因爲這樣,我們犯下大錯。我開始覺得雪穗不是普通小孩後,重新再看當鋪命案,發現我們錯失了好幾個重點。”“什麼重點?”古賀的眼神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