笹垣迎向他的視線,說:“首先,鞋印。”“哦?”“陳屍現場的鞋印。地板積了一層灰,留下了不少鞋印。但我們完全沒有留意。你還記得是爲什麼嗎?”“因爲沒有發現屬於兇手的,對吧?”
笹垣點點頭。“留在現場的鞋印,除了被害人的皮鞋,全是小孩子的運動鞋。那裡被小孩子當作遊樂場,發現屍體的又是大江小學的學生,有小孩子的鞋印理所當然。但是,陷阱就在這裡。”
“你是說,兇手穿着小孩子的運動鞋?”“你不覺得,完全沒想到這一點,我們實在太大意了嗎?”笹垣的話讓古賀嘴角上揚。他給自己斟滿酒,一口氣喝乾。“小孩子不可能那樣殺人吧?”“換個角度,正因爲是小孩子才做得到。因爲被害人是在沒有防備的狀態下被殺的。”“可是……”“我們還漏了一點,”笹垣放下筷子,豎起食指,“就是不在場證明。”“有什麼漏洞?”“我們盯上西本文代,確認她的不在場證明,首先想到有沒有男性共犯,並因此找到寺崎這個人。但在那之前,我們應該更注意另一個人。”
“我記得,”古賀撫着下巴,視線上移,“雪穗那時去圖書館了。”笹垣瞧着比自己年輕的警視。“你記得還真清楚。”古賀苦笑:“老爹也認爲我是不懂實務、只會考試的考試蟲嗎?”
“不是,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以爲,我們警察沒有半個人掌握到雪穗那天的行蹤。沒錯,雪穗是去了圖書館。但是,仔細調查,那座圖書館和命案現場大樓近在咫尺。對雪穗來說,那棟大樓就在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
“我懂老爹的意思,可再怎麼說,她才小五啊,小五也才……”“十一歲。那個年紀的人已經有相當的智慧見識了。”笹垣拿出七星,抽出一根銜在嘴裡,開始找火柴。古賀的手迅速伸過來,手裡握着打火機。“是嗎?”他邊說邊點火。高級打火機連點火的聲音都顯得沉穩。
笹垣先道了聲謝,才湊近火苗點着,吐出白煙,盯着古賀的手。“登喜路嗎?”“不,卡地亞。”笹垣嗯了一聲,把菸灰缸拉過來。“寺崎死於車禍後,從他車裡找到了一個登喜路打火機。你還記得嗎?”“當時大家懷疑是遇害的當鋪老闆的東西,但查不出來,就不了了之了。”
“我認爲那就是被害人的打火機,但兇手不是寺崎。照我的推論,想讓寺崎背黑鍋的人如果不是把那東西偷偷放在他那裡,就是找了什麼藉口給了他。”
“這也是雪穗玩的把戲?”“這樣推論比較合理,總好過寺崎剛好與被害人有同一款打火機。”
古賀嘆了口氣,隨即變成沉吟:“老爹會懷疑雪穗,思路這麼開闊,這一點我很佩服。的確,那時我們因爲她年紀小,沒有詳加調查,可能真的太大意了。但是老爹,這只不過是一種可能性啊,不是嗎?你有證明雪穗就是兇手的關鍵證據嗎?”
“關鍵證據……”笹垣深深吸了口煙,緩緩地吐出來,有一瞬間煙凝聚在古賀頭部,隨即擴散開來。“沒有,我只能說沒有。”“既然這樣,不如從頭再重新想一次吧。再說,老爹,很遺憾,那個案子已經過了時效。就算老爹真的找到真兇,我們也奈何不了他。”“我知道。”“那……”“你聽我說,”笹垣在菸灰缸裡摁熄了煙,然後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在偷聽,“你誤會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不是在追查那件當鋪老闆命案。順便再告訴你,我也不止在追查唐澤雪穗一個人。”“你是說,你在追查別的案件?”古賀兩眼射出銳利光芒,臉上也現出搜查一科科長應有的表情。
“我在追查的,”笹垣露出自得的笑容,“是槍蝦和蝦虎魚。”
3
帝都大學附屬醫院的診療時間從早上九點開始,慄原典子的上班時間則是八點五十分。這是因爲從醫生開始接診到處方傳回藥房,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差。
處方一傳到藥房,藥劑師便以兩人一組的方式配藥。一個人實際配藥,另一個人確認是否有誤,再將藥裝袋。確認者要在藥袋上蓋章。除了爲門診病人服務,還有來自住院病房的工作,例如運送藥劑或配製緊急藥品等。這一天,典子正與同事爲這些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時,一個男子始終坐在藥房一角。他是醫學系的年輕副教授,眼睛一直盯着電腦屏幕。
帝都大學於兩年前開始通過電腦積極與其他研究機構進行信息交流。其中最具體的成果之一,便是與某製藥公司中央研究所進行線上合作。凡是該製藥公司生產銷售的藥品,院方均可通過此係統即時取得必要數據。
基本上任何人都可以使用這套系統,但條件是必須取得用戶名與密碼。這兩者典子都有,但是,這臺用途不明的機器搬進來後,典子從沒碰過。想了解藥品相關信息時,她會採取以往的方式,即詢問製藥公司。其他藥劑師也都這麼做。
坐在電腦前的年輕副教授正與某製藥公司合作,共同進行某項研究,這件事衆所皆知。典子認爲,這樣的系統對他們而言一定很方便。但電腦似乎不是萬能的,就在幾天前,院外的技術人員前來和醫生們討論,他們懷疑電腦被黑客侵入了。典子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
下午,典子到病房指導住院病人服藥,和醫生、護士討論各患者的用藥,然後回到藥房配藥。這是一如往常的一天,她也一如往常地工作到五點。正準備回家,同事叫住了她,說有電話找她。她心裡一陣激動,也許是他。“喂。”她對着聽筒說,聲音有些沙啞。“啊……慄原典子小姐?”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但一點都不像典子期待的那個聲音。對方的聲音細小得令人聯想到易得腺體疾病的體質,有點耳熟。
她回答:“我就是。”“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藤井,藤井保。”“藤井先生……”這個名字一出口,典子便想起來了。藤井保是通過婚介所認識的男子,唯一約會過三次的那個。她哦了一聲。“你好嗎?”“很好,託福。慄原小姐也不錯吧?”“還好……”“其實,我現在就在醫院附近。剛纔我在裡面看到你,你好像比以前瘦了一點。”“啊……”典子很驚訝,不知道他到底找她做什麼。“請問,等一下可以見個面嗎?一起喝杯茶。”
典子感到不勝其煩,還以爲他有什麼正事。“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只要一會兒就好。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告訴你。只要三十分鐘,可以嗎?”典子故意大聲嘆氣,讓對方聽見。“請別再這樣了。你光是打電話來,就已經造成了我的麻煩,我要掛了。”“請等一下。那麼,請你回答我的問題:你還和那個人同居嗎?”“咦……”“如果你還跟他住在一起,我一定得把這件事告訴你。”
典子用手掌遮住聽筒,壓低聲音問:“什麼事?”“我要當面告訴你。”可能是感覺到這句話已引起她的關切,男子堅定地說。
典子有些猶豫,但無法置之不理。“好吧,在哪裡碰面?”藤井指定的是距離醫院幾分鐘路程的一家咖啡館,就在荻漥站附近。
一進店門,坐在裡面座位的一名男子便舉手招呼。像螳螂般細瘦的身影沒變,他穿着灰色西服,但上衣看起來簡直像掛在衣架上。“好久不見。”典子在藤井對面坐下。“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是什麼事?”“先點飲料吧。”“不用了,聽你說完我就要走了。”“可是,那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藤井叫來服務生,點了皇家奶茶,然後看着典子微微一笑,“你喜歡皇家奶茶,對吧?”是,以前和他約會的時候,她常點皇家奶茶。看到他連這種事都記得,典子覺得不太舒服。“你母親還好嗎?”她想借此挖苦他。
藤井的表情突然蒙上陰影,搖搖頭:“半年前去世了。”“啊……請節哀順變。是因病去世嗎?”“不,是意外,噎死的。”“啊,是吃了年糕之類的東西?”“不,是棉花。”“棉花?”“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吃了棉被裡的棉花。我實在不明白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取出來一看,棉塊竟然比壘球還大。你能相信嗎?”典子搖搖頭,感到難以置信。“我又難過又自責,有一段時間沒心思做任何事。可是,傷心歸傷心,心裡卻不免感到鬆了一口氣,想,啊,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媽媽亂跑了。”
藤井呼出一口氣。
他的心情典子能夠理解。因爲工作的關係,疲於看護的家屬她見多了。但是,她想,你可怨不了我。奶茶送了上來,她喝了一口。藤井看着她,眯起眼睛。“好久沒看到你這樣喝紅茶了。”典子垂下眼睛,不知該如何作答。
“其實,我母親走了,我除了鬆了一口氣外,也有種不安分的想法。”藤井繼續說,“就是,現在她應該願意和我交往了吧。我說的她是指誰,你應該知道吧?”
“已經那麼久了……”
“我一直忘不了你,所以我跑到你公寓那裡去。那是在我媽去世後一個月左右,我才知道你和別的男人一起生活了。老實說,我很震驚,但是除此之外,看到他也讓我非常驚訝。”
典子看着藤井:“有什麼好驚訝的?”“其實,我見過他。”“不會吧……”“是真的。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但他的長相我記得很清楚。”“你在哪裡見到他的?”“就在你身邊。”“什麼?”“那是去年四月的時候。我老實跟你說吧,那時候我只要一有時間,就到醫院或公寓那邊去看你,我想你一定沒有發現。”“我完全不知道。”典子搖搖頭。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偷看她,不禁反感得起了雞皮疙瘩。
“但是,”藤井似乎沒有察覺她的不快,繼續說,“那時候觀察你的,不只是我,還有另一個人。他來過醫院,也去過你公寓那邊。我覺得一定有問題,甚至想告訴你。可是不久我就忙着工作和照顧母親,挪不出半點時間。那人的事我一直掛在心上,但後來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你說的那人就是……”
“對,就是跟你住在一起的人。”
“怎麼可能?”她搖搖頭,感覺到臉頰有點僵,“你一定是弄錯了。”
“絕對沒錯。別看我這樣,我對人的長相可是過目不忘。他就是那時候的那個人。”藤井篤定地說。典子拿起杯子,卻沒有心情喝茶,種種思緒像狂風暴雨般在她心中翻騰。
“我並沒有因爲這樣就認定他是壞人。他也許只是跟我一樣,是因爲愛慕你才那麼做。只是,要怎麼形容呢?就像我剛纔說的,那時候的氣氛實在太不尋常了。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難安。話是這麼說,我又認爲我不該干預,就這麼忍到今天。但是,前幾天,碰巧又看到你,從那天起,我滿腦子都是你,今天才下定決心告訴你。”
藤井後來說了什麼,典子幾乎都沒有聽進去。他的主旨似乎是要她與同居男友分手,和他交往,但典子甚至無心應付他。並不是因爲覺得太可笑,而是她的精神狀態不足以支撐。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等到她回過神來,已經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他說是四月,去年四月。那不可能,典子是五月遇到秋吉的,而且他們的相遇應該純屬偶然。不是嗎?難道不是偶然?她回想起那時的事情。秋吉的臉因爲腹痛而扭曲,在那之前,他一直在等典子回家嗎?那一切,都是他爲了接近她才使出的演技?可是,目的何在?假設秋吉接近典子帶有目的,那爲什麼要選她呢?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十分確定中選的原因絕非美貌。是她符合什麼條件嗎?藥劑師?老姑娘?獨居?帝都大學?她心裡一驚,想起婚介所。在入會時,她提供了大量個人資料。只要調閱那裡的數據,要找到符合期望條件的對象並不難。或許秋吉能接觸到那些數據,他以前在一家叫Memorix的軟件公司工作,婚介所的系統會不會就是那家公司設計的?
不知不覺中,她已回到公寓,腳步有些蹣跚地爬上樓梯,走到門前,開了鎖,打開房門。“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難安。”藤井的話語在她耳邊響起。“要是知道這個事實,你就沒有什麼好不安了吧。”她望着漆黑的房間喃喃地說。
4
有人在腦海裡敲鐵錘。
———同時還有細碎的笑聲,聽到這裡,她睜開眼睛。帶有花朵圖案的牆上有一道光,是從遮光窗簾縫隙射進來的晨光。
筱冢美佳轉過頭去看枕畔的鬧鐘。那是康晴從倫敦買回來給她的,鐘面上有會動的人偶。一到設定的時間,便會有一對少年少女配合音樂跳着舞出現。美佳把時間定在七點半,指針即將到達那個時刻。只要再等一分鐘,輕快的旋律便會照常響起,但她伸手關掉了設定。
美佳下牀,打開窗簾。陽光透過大大的窗戶和蕾絲窗簾灑滿室內,讓原本昏暗的房間立刻明亮起來。牆邊的穿衣鏡中,一個穿着皺巴巴的睡衣、滿頭亂髮的少女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難看到極點。
又傳來的一聲,接着是說話聲。她聽不見談話的內容,但可以想象,反正是些無聊的對話。美佳走向窗邊,俯視着草地仍顯得綠油油的庭院。果然如她所料,康晴和雪穗正在草地上練習高爾夫球,應該說是康晴在教雪穗打高爾夫球。
雪穗拿着球杆擺姿勢,康晴在身後貼着她,手覆在她的手上握住球杆,猶如雙人羽織(日本說唱藝術,A站在B身後,將雙手伸進B的短外褂(即羽織),充當B的雙手,做出種種動作。)。康晴對雪穗耳語,同時牽着她的手移動球杆,緩緩揮起,又緩緩放下。康晴的嘴脣好像隨時都會碰到雪穗的脖子,不,他一定不時故意去碰。
這樣練了一陣子,康晴總算離開雪穗身邊。在他注視下,她試着推杆,有時打得很好,但還是沒打好的居多。雪穗露出羞赧的笑容,康晴則提出建議。然後又回到最初的步驟,開始那可笑的雙人羽織,這樣的練習會持續三十分鐘。
最近每天都看得到這幅情景。是雪穗主動說想學高爾夫球,還是康晴建議的,詳情美佳並不清楚,但看來他們似乎是在培養夫婦共同的愛好。媽媽想學高爾夫球的時候,爸爸分明大力反對……美佳離開窗邊,站在穿衣鏡前。鏡裡映出一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女的身子。瘦削的身體還沒有女人的圓潤曲線,只是手腳特別細長,肩膀的鎖骨清晰可見。
美佳在腦中把雪穗的身體與自己的疊在一起。美佳曾有一次看到雪穗的,她沒注意到雪穗在浴室裡,便打開門。雪穗一絲不掛,連浴巾都沒披。出現在美佳眼裡的是一具完美的女性,輪廓有如以電腦精密計算過的曲線勾勒而成,同時卻又簡潔如以轆轤塑形的花瓶。豐滿的胸部形狀完美,微微透出粉紅的白皙肌膚上附着細小的水珠。她身上並非毫無贅肉,但那微量的脂肪卻使複雜的身體曲線顯得滑順柔美。美佳忘了呼吸。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鐘,那卻烙在她眼裡。
那時雪穗的反應極爲高明。她不慌不忙,沒有顯示出一絲不悅。“啊,美佳,要洗澡嗎?”雪穗笑着說道,並沒有急着遮住身體。慌了手腳的反而是美佳,她不發一語地逃走,衝進房間,鑽到牀上,心臟狂跳不止。想起那時自己的醜態,美佳臉都扭曲了,鏡子裡的她也做出相同的表情。她拿起梳子梳理一頭亂髮。頭髮打了結,無法梳開,她用力硬扯,弄斷了好幾根。這時,傳來敲門聲。“美佳小姐,早安。你起牀了嗎?”她沒有回答,在第三次敲門聲後,門打開了,葛西妙子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原來你已經起來了啊。”妙子一進房,便立刻着手整理美佳剛離開的牀鋪。胖胖的身軀,系在粗腰上的圍裙,袖子捲起的毛衣,梳的包頭髮式,妙子的一身打扮與外國老電影裡的女傭如出一轍。從她來家裡幫傭,美佳就一直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