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命案也有很多種。有些會被當作話題,有些則無人問津。但不管怎樣,都是命案。”“是誰?什麼時候?在哪裡被殺?”笹垣笑了,臉上的皺紋形成複雜的圖案。“今枝先生,可以請你先回答問題嗎?等你回答後,我會禮尚往來的。”今枝看着他。來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搖晃着身體,表情卻絲毫沒有動搖。“好吧,你先問。要問些什麼?”笹垣把傘立在身前,雙手放在傘柄上。“今枝先生,大約兩個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區大江那一帶徘徊,是不是?”今枝有突然被擊中要害的感覺。自從聽到對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過大阪的事。同時,他也想起當時曾在佈施車站搭車。
“怎麼樣啊?”笹垣又問了一次,但他臉上卻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只好承認,“你還真清楚。”
“那一帶啊,連哪隻野貓懷孕我都知道。”笹垣咧開嘴笑了,沒發出笑聲,卻發出漏氣般奇特的嘶嘶聲。他先把嘴閉起,又開口說:“你去做什麼?”
今枝腦筋快速轉動,回答:“工作。”“哦,工作。什麼樣的工作?”這次換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從容。“笹垣先生,你明知故問。”“你的工作好像很有趣啊。”笹垣望着擺滿檔案的鋼架,“我朋友也在大阪開業,不過,賺不賺錢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爲了這份工作到大阪去的。”“到大阪調查唐澤雪穗就是你的工作?”
今枝明白了,他果然是從這條線追查過來的。思考着他是如何查出自己,不禁想起昨天的竊聽事件。
“要是你能告訴我,爲什麼要調查唐澤雪穗出生、成長的環境,那真是求之不得。”笹垣用他的三白眼看着今枝,語調黏稠得似乎字字句句緊緊糾纏在一起。
“笹垣先生,既然你的朋友也從事這份工作,你應該明白,我們不能透露委託人的姓名。”“你是說,你受託調查唐澤雪穗?”“是。”今枝一邊回答,一邊思考這位警察連名帶姓稱呼唐澤雪穗的原因。是因爲特別親近,還是來自警察的職業習慣?或者是……“與婚事有關?”笹垣突然問。“啊?”“聽說有人想向唐澤雪穗提親。作爲男方的家人,得知他要娶一個似乎在從事投機事業的女人,當然會仔細調查她的身家。”“你在說什麼?”
“就是婚事啊。”笹垣嘴邊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看着今枝。他的視線往辦公桌上移動。“可以抽菸嗎?”他指着菸灰缸問。“請。”今枝回答。笹垣從襯衫胸前口袋拿出已被壓扁的Hilite煙盒。抽出來的香菸有點彎曲。他銜着煙,用火柴點了火。那火柴看來是從“波麗露”拿的。彷彿要表示自己時間充足,警察緩緩地抽着,吐出來的煙搖晃着上升,在空氣中散去。
他顯然是要給今枝考慮的時間。自己先出幾張牌,看對方如何反應,這種做法可能是他的拿手好戲。故意在咖啡館現身,暗示“你一直在我的監視之下”,也是要讓自己手裡的牌顯得更強勢的手法。刑警毫無表情地看着煙的去向,那雙眼睛似乎隱藏了無盡的狡猾算計。
今枝極想知道那些牌的內容,爲什麼負責兇殺案的刑警會追查唐澤雪穗?不,“追查”這個說法並不準確,這名男子一定握有關於唐澤現狀的大量資料。
“我也知道有人和唐澤小姐論及婚嫁。”今枝考慮後回答,“但是,如果你問我這件事與我的調查有沒有關係,我既不能回答有,也不能回答沒有。”笹垣夾着煙點頭,表情顯得很滿意。他慢慢把煙在菸灰缸裡摁熄。“今枝先生,你記得‘馬里奧’嗎?”
“什麼?”
“‘超級馬里奧兄弟’,小朋友的玩意兒。不過,聽說最近連大人都很着迷。”“電視遊戲機那個啊,我當然記得。”“幾年前真是瘋狂啊,玩具店前面還有人大排長龍呢。”“是啊。”今枝疑惑地附和,不知道警察說這些話到底有什麼目的。“在大阪,有個人想賣那個遊戲的假貨,東西已經做好,只等出貨銷售,卻在最後階段被警方查出。假貨被扣押,人卻沒了,失蹤了。”
“逃走了?”
“那時警方是這麼想的。不對,現在也是。還在通緝他。”笹垣打開手包,拿出一張折起的傳單類的紙,展開給今枝看。在“若發現此人”這幾個熟悉的字眼下,是一個頭發全往後梳的男子,看來年約五十,叫松浦勇。“我還是問問好了,你見過這個人嗎?”
“沒有。”
“我想也是。”笹垣把紙折起來,收進手包。
“你在追查那個姓松浦的人?”
“也可以這麼說。”
“什麼?”今枝再次看着笹垣。來自大阪的刑警嘴角別有意味地撇了撇。
一瞬間,今枝恍然大悟。一個辦兇殺案的刑警不可能單單追查一個遊戲軟件盜版嫌疑犯。笹垣認爲松浦被殺了,他在找松浦的屍體,以及殺松浦的兇手。
“那人和唐澤雪穗小姐有關係嗎?”今枝問。
“也許沒有直接的關係。”
“那爲什麼……”
“有個男人和松浦一起消失了,”笹垣說,“這人極可能參與了盜版製造。而他大概……”他好像爲了選擇用詞,略微停頓纔開口,“就在唐澤雪穗身邊的某個地方。”“身邊的某個地方?”今枝跟着問,“什麼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應該是藏起來了。你知道槍蝦嗎?”警察又提出了一個用意不明的話題。“不知道。”“槍蝦會挖洞,住在洞裡。可有個傢伙卻要去住在它的洞裡,那就是蝦虎魚。不過蝦虎魚也不白住,它會在洞口巡視,要是有外敵靠近,就擺動尾鰭通知洞裡的槍蝦。它們合作無間,這好像叫互利共生。”“請等一下,”今枝微微伸出左手,“你是說,唐澤雪穗小姐有這樣一個共生的人嗎?”如果有,事情就不得了了,但今枝無法相信。截至目前的調查中,完全沒有此人的任何蛛絲馬跡。
笹垣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是我的想象,什麼證據都沒有。”“可是,你一定是因爲有什麼根據,纔會這麼想象吧?”“沒什麼說得上是根據的東西,只是老刑警的直覺,當然也有猜錯的可能,實在不能當真。”騙人,今枝想。他一定有什麼確切的根據,否則絕不會單槍匹馬來到東京。笹垣再度打開手包,拿出一張照片。“你對這個人有印象嗎?”今枝伸手拿起他放在辦公桌上的照片。裡面的男子正對鏡頭,可能是駕照的照片。大約三十歲左右,下巴很尖。今枝第一感覺是見過這張臉。他小心不讓表情透露出半點跡象,在記憶中搜索。他善於記住別人的長相,也有信心一定想得起來。
當他凝視着照片時,霧突然散了。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是在哪裡見過照片裡的男子。他的姓名、職業、住址,一切全都在瞬間顯露出來。與此同時,他差點驚呼出聲,因爲這實在太令人意外了。他很想表達詫異,但強行按捺住。“這人就是唐澤雪穗小姐的共生對象?”他以相同的聲調問。
“這就難說了,你有印象嗎?”“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今枝把照片拿在手裡,故意喃喃說着,“我要確認一下,可以到隔壁房間去一下嗎?我想對比一下資料。”“什麼資料?”“我會拿過來,請稍等。”今枝不等笹垣回答就站起來,匆匆走進隔壁房間,上了鎖。
這裡是他的臥室,也被當成暗房。若要衝洗黑白照片,在這裡便能進行。他從排列在架上的攝影器材中拿起可近距離拍攝的拍立得。那是一臺顯像後必須把正負層剝離的撕開式相機。
今枝把照片放在地上,手拿相機,一邊從取景窗查看,一邊調整距離對焦。因爲調整鏡頭更花時間。在對好焦距的位置按下快門,鎂光燈閃了一下。他抽出底片,把相機歸回原位,輕輕揮動底片,另一隻手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檔案,爲調查唐澤雪穗所拍的照片都已整理好,放在裡面。他快速翻閱,確認給笹垣看是否妥當。他瞄了一下手錶,確定時間已過了幾十秒,便撕下底片的正層。翻拍非常成功,連原版照片細微的污漬都複製過來了。他把照片放進抽屜,拿着原版照片和檔案離開房間。
“不好意思,花了一點時間。”今枝把檔案放在辦公桌上,“我以爲見過,結果是我弄錯了。很遺憾,我不知道他是誰。”“這份檔案是……”笹垣問。“關於唐澤雪穗小姐的調查資料。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照片。”“可以借給我看嗎?”“請。不過我不能針對照片說明,還請見諒。”
笹垣一一仔細查看檔案裡的照片。有些拍的是唐澤雪穗孃家附近,有的是偷拍證券公司的承辦營業員。
看完,笹垣擡起頭來。“這些照片真有意思。”“有幫得上忙的嗎?”“如果純粹是調查結婚對象,還真是特別。比如,爲什麼連唐澤雪穗進出銀行都要拍呢?我實在不懂。”“這個就任你想象了。”
事實上,唐澤雪穗在那家銀行租了保險箱,今枝是靠跟蹤才查明這一點的。拍攝她進銀行前後的樣子,是爲了觀察她的穿着打扮有沒有任何變化,比如若她出來時戴着原先沒戴的項鍊,那就表明東西存放在保險箱裡。這雖然是個笨法子,卻也是調查財產的手法之一。
“今枝先生,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
“往後你繼續調查時,要是看到這個人……”說着,笹垣拿起剛纔那張照片,“要是看到這張照片上的人,請務必通知我,越快越好。”今枝的視線在照片與笹垣滿是皺紋的臉上來回。“那麼,請告訴我一件事。”他說。“什麼?”“名字。請告訴我這人的名字,還有,他最後的住址。”
笹垣第一次露出猶豫之色:“如果你看到他,到時候他的資料你要多少都給你。”“我現在就想要。”
笹垣注視了今枝數秒,點點頭,從辦公桌上撕下一張便條,用便條附帶的圓珠筆寫了些什麼,放在今枝面前—“桐原亮司 大阪市中央區日本橋2-×-× MUGEN”。
“桐原亮司……MUGEN是什麼?”
“桐原以前經營的電腦店。”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