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看上去十分親切的中年女人問了她幾個問題,將答案輸入電腦,其間還對她說了好幾次“別擔心,一定會找到好對象”。
對方沒有食言,這家婚介所陸續爲典子介紹適合的男子。她前後共與六人見過面。然而其中五個只見過一次,因爲這些人一見面便令她大失所望。有的照片與本人完全不符,甚至有人登記的資料顯示未婚,見了面卻突然表明自己有孩子。
典子與一個上班族約會了三次。此人四十出頭,樣子老實勤懇,讓典子認真考慮要不要結婚。然而,第三次約會時,她才知道他和患了老年癡呆症的母親相依爲命。他說:“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他只不過是想找一個能夠照顧他母親的女子。一問之下,他對婚介所提的條件竟是“從事醫療工作的女性”。
“請保重。”典子留下這句話,便與他分手了,此後也沒有再見面。她認爲,他太瞧不起人了,不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見過六個人後,典子便與這家婚介所解約了,她覺得根本是在浪費時間。又過了半年,她遇見了秋吉雄一。
抵達大阪時已是傍晚。在酒店辦好住房手續,秋吉便爲典子介紹大阪這座城市。雖然她表示想同行時他曾面露難色,但今天不知爲何,他對她很溫柔。典子猜想,也許是回到故鄉的緣故。
兩人漫步心齋橋,跨越道頓堀(一條位於大阪的運河,建於1615年,以劇院、娛樂場所聞名。)橋,吃了烤章魚丸。這是他們首次結伴遠行,典子雖然爲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忐忑不安,心情卻也相當興奮,畢竟她第一次來到大阪。
“你老家離這裡遠不遠?”在可以眺望道頓堀的啤酒屋喝啤酒時,典子問道。
“搭電車差不多五站。”
“很近啊。”
“因爲大阪很小。”秋吉看着窗外說。格力高的巨大廣告牌閃閃發光。(江崎格力高公司總部在大阪,其位於道頓堀上方的大型霓虹廣告牌自1919年架設後便成爲大阪著名地標,圖案爲一男子在藍色跑道上奔跑,背景爲多個大阪其他著名地標。)“喏,”典子猶豫了一會兒說,“等一下帶我去好不好?”
秋吉看着她,眉間出現皺紋。
“我想看看你住過的地方。”
“只能玩到這裡。”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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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事要做。”秋吉移開目光,心情顯然變得很差。
“對不起。”典子低下頭。
兩人默默喝着啤酒,典子望着跨越道頓堀的一人潮。時間剛過八點,大阪的夜晚似乎剛剛開始。“那是個很普通的地方。”秋吉突然說。
典子轉過頭,他的眼睛仍朝向窗外。“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灰塵滿天,髒兮兮的,一些小老百姓像蟲子一樣蠢蠢欲動,只有一雙眼睛特別銳利。那是個絲毫大意不得的地方。”他喝光啤酒,“那種地方你也想去?”
“想。”秋吉沉思片刻,手放開啤酒杯,****長褲口袋,掏出一張萬元鈔。“你去結賬。”典子接過,朝櫃檯走去。一離開啤酒屋,秋吉便攔了出租車。他告訴司機的是典子完全陌生的地名。更吸引她注意的是他說大阪話,這讓她感到非常新鮮。
秋吉在出租車裡幾乎沒開口,只是一直凝視着車窗外。典子想,他可能後悔了。出租車開進一條又窄又暗的路,途中秋吉詳細指示道路,這時他說的也是大阪話。不久,車停了,他們來到一座公園旁。
下了車,秋吉走進公園,典子跟在身後。公園頗爲寬敞,足以打棒球,還有秋千、越野遊戲、沙坑,是舊式公園,沒有噴水池。
“我小時候常在這裡玩。”
“打棒球?”
“棒球、躲避球,足球也玩。”
“有那時候的照片嗎?”
“沒有。”
“是嗎,真可惜。”
“以前這附近沒有別的空曠地帶可以玩,所以這座公園很重要。和公園一樣重要的,還有這裡。”秋吉向後看去。
典子跟着轉頭,他們身後是一棟老舊的大樓。“大樓?”
“這裡也是我們的遊樂場。”
“這種地方也能玩呀?”
“時光隧道。”
“咦?”
“我小時候,這棟大樓還沒蓋好,蓋到一半就被閒置在那裡。出入大樓的只有溝鼠和我們這些住在附近的小孩。”“不危險嗎?”“就是危險,小鬼才會跑來啊!”秋吉笑了,但立刻恢復嚴肅的表情,嘆了口氣,再度擡頭看大樓。“有一天,有個傢伙發現了一具屍體,是男人的屍體。”“被殺的……”他接着說。
一聽到這句話,典子覺得心口一陣悶痛。“是你認識的人嗎?”
“算是,”他回答,“一個守財奴,每個人都討厭他,我也一樣。那時大概每個人都覺得他死了活該,所有住在這一區的人都受到警察懷疑。”接着,他指着大樓的牆,“牆上畫了東西,看得出來吧?”
典子凝神細看。顏色掉得很厲害,幾乎難以辨識,但灰色牆上的確有類似畫的東西。看來像是的男女,彼此交纏,互相愛撫,實在算不上是藝術作品。
“命案發生後,這棟大樓就完全禁止進入。不久,這棟觸黴頭的大樓仍有人要租,一樓有一部分又開始施工,大樓四周也用塑料布圍了起來。
工程結束,塑料布拆掉,露出來的就是這幅下流的圖。”
秋吉伸手從外套的內袋抽出一根菸,叼住,用剛纔那家啤酒屋送的火柴點着。“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這裡跑,進大樓的時候還偷偷摸摸的,怕別人看到。一開始,我不知道在大樓裡能幹嗎,問別的小孩,也沒人知道,大人也不肯告訴我們。不過沒多久,就有人蒐集到消息了。他說那裡好像是男人買女人的地方,只要付一萬元,就可以對女人爲所欲爲,還可以做牆上畫的那檔事之類的。我難以置信,那時的一萬元很值錢,不過我還是不能想象怎麼會有女人去做那種買賣。”吐了一口煙,秋吉低聲笑了,“那時候算是很單純吧,再怎麼說也才上小學。”
“如果還在讀小學,我想換成我也會很震驚。”
“我沒有很震驚,只是學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他把沒抽幾口的煙丟在地上踩熄,“說這些很無聊吧。”
“喏,”典子說,“那個兇手抓到了嗎?”
“兇手?”
“命案的兇手啊。”
“哦,”秋吉搖搖頭,“不知道。”
“哦……”
“走了。”秋吉邁開腳步。
“去哪裡?”
“地鐵站,就在前面。”
典子和他並肩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又舊又小的民宅密密麻麻地並排而立,其中有很多連棟住宅。各戶人家的門緊鄰道路,近得甚至令人以爲這裡沒有建蔽率的規定。
走了幾分鐘後,秋吉停了下來,注視着小路另一邊的某戶人家。那戶人家在這附近算是比較大的,是一幢兩層的和式建築,好像是店鋪,門面有一部分是卷匣門。
典子不經意地擡頭看二樓,那裡掛着舊招牌,“桐原當鋪”幾個字已經模糊了。“你認識這戶人家?”
“算是,”他回答,“算認識吧。”然後又開始向前走。當他們走到距當鋪十米的地方,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從一戶人家走出來。那戶人家門前擺着十來個小盆栽,有一半以上擠到馬路上。女人似乎準備爲盆栽澆水,手上拿着噴壺。
穿着舊T恤的女人似乎對路過的情侶產生了興趣,先盯着典子看,用的是那種爲了滿足好奇心,即使對方不舒服也毫不在意的眼神。那雙蛇一般的眼睛轉向秋吉,女人出現了意外的反應,原本爲了澆水而微微前傾的身體挺了起來。她看着秋吉說:“小亮?”
但秋吉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好像沒注意到有人對他說話。他的速度並沒有改變,筆直地前進,典子只好跟上。很快,兩人從女人面前經過。典子發現女人一直看着秋吉。
“認錯人了啊。”他們走過之後,典子聽到背後傳來這麼一句,是那女人在自言自語。秋吉對這句話也全無反應。但是,那聲“小亮”卻一直在典子耳邊縈繞,不僅如此,更有如共鳴一般,在腦海裡大聲迴響。
在大阪的第二天,典子必須單獨度過。早餐後,秋吉說今天有很多資料要蒐集,晚上才能回來,便出了門。
待在酒店也不是辦法,典子決定再到前一天秋吉帶她去過的心齋橋等處走走。銀座有的高級精品店這裡也不少,和銀座不同,彈子房、遊樂場和精品店在這裡比鄰而立。也許要在大阪做生意,就需先學會放下身段。典子買了點東西,但時間還是很多。她興起了再去一次昨晚那個地方的念頭,那座公園,以及那家當鋪。她決定在難波站搭地鐵。她記得站名,應該也還記得從車站過去的路。
買了車票,她一時興起,到零售店買了一部拍立得相機。
典子下了車,沿前一天跟着秋吉走過的路反方向前進。白天和黑夜的景色大不相同,好幾家商店在營業,路上的行人也很多。商店老闆和路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當然,並不純粹是活力十足,而是彷彿有不良居心棲息在閃爍不定的目光裡,要是有人一時大意,便要乘虛而入,佔一頓便宜。看來秋吉的形容是正確的。
她在路上漫步,偶爾隨興按下快門。她想以自己的方式記錄秋吉生長的地方。只是,她認爲不能讓他知道此事。她來到那家當鋪前,店門卻緊閉,也許已經歇業了。昨天晚上她沒有注意到,如今看來,這裡有一種廢墟般的氣氛。她拍下了這幢破屋。
然後是那棟大樓。公園裡,孩子們踢着足球,典子在喧譁聲中拍下了照片,也將那幅淫猥的壁畫納入鏡頭。隨後,她繞到大樓的正面。現在這裡看來並沒有經營見不得人的買賣,和泡沫經濟崩潰後那些用途不明的大樓沒什麼差別,不同的只是這裡老朽得厲害。
她來到大路上,攔了出租車回飯店。晚上十一點多,秋吉回來了。他看起來心情極差,疲憊不堪。“工作順利結束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他整個人癱在牀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結束了,”他說,“一切都結束了。”啊,那太好了。典子想對他這麼說,但不知爲何說不出口。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談,在各自的牀上入睡。
6
輾轉反側的夜晚接連而至,筱冢一成翻個身,前幾天與笹垣的一席話一直在腦海裡盤旋不去。自己可能處於一個不尋常的狀況,這個想法隨着現實感壓迫着他的胸口。
那位老刑警雖沒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測。就他所描述的失蹤與房內的狀態,一成也認爲這樣的推論很合理。然而,他附和老刑警時的心情,仍有部分像是在看電視劇或小說的情節。即使大腦明白這些事情便發生在周遭,卻缺乏真實感。即使笹垣臨別之際對他說“你可別以爲自己能高枕無憂”,他也感到事不關己。
等到他獨自一人,關掉房間的燈,躺在牀上,一閉上眼睛,類似焦躁的衝擊便席捲而來,讓他全身直冒冷汗。他早就知道唐澤雪穗不是一個普通女子,纔不贊成康晴迎娶她。然而,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委託今枝調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究竟是什麼人?他再次思索,那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麼?還有那個叫桐原亮司的男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笹垣並沒有清楚交代。他以槍蝦和蝦虎魚來比喻,說桐原與唐澤雪穗就像這兩種動物一樣,互利共生。“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巢穴在哪裡,爲此我追查了將近二十年。”說這幾句話時,刑警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一成聽得一頭霧水。無論十幾二十年前大阪發生了什麼事,又怎麼會影響到自己?
一成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拿起放在牀頭櫃上的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不久便滿室涼意。這時,電話響起。他心頭一驚,打開臺燈,鬧鐘就快指向一點。一時之間,他以爲家裡出事了。現在一成獨自住在三田,這套兩室兩廳的房子是去年買的。
他輕輕清了清喉嚨,拿起聽筒:“喂。”“一成,抱歉這時候打電話給你。”光聽聲音就知道來電者是誰,心裡同時涌現不好的預感。與其叫預感,不如說是確信更爲接近。“康晴哥……出了什麼事?”“嗯,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剛纔,她跟我聯絡了。”康晴壓低聲音的原因,恐怕不單單是因爲夜深了,一成更加確信。“她母親……”
“嗯,已經走了,終究沒醒過來。”
“哦,真可憐……”一成說,但並非出自肺腑,只是自然反應。“明天你沒問題吧。”康晴說,他的口氣不給一成任何反對的餘地。
即使如此,一成還是加以確認:“要我去大阪?”“明天我實在走不開,史洛託邁亞公司的人要來,我得跟他們見面。”“我知道,是爲了‘美巴隆’的事吧。按預定,我也要出席。”“你的行程已經改了,明天不用上班,儘量搭早一點的新幹線去大阪,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還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沒法過去,後天早上應該走得成。”“這件事社長那邊……”“明天我會說一聲。這個時間再打電話過去吵醒他,他老人家的身體怕吃不消。”社長指筱冢總輔,社長府邸與康晴家同樣位於世田谷的住宅區。康晴是在結婚時搬離老家的。“你向社長介紹過唐澤雪穗小姐了嗎?”儘管認爲這個問題涉及私人領域,一成還是問了。“還沒有。不過我跟他提過我在考慮結婚。我爸那種個性,看樣子也不怎麼關心。我看他也沒有閒工夫管四十五歲兒子的婚事。”
筱冢總輔被普遍認爲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也的確不曾過問一成他們的私事。但一成早就發現,這是一種極端的工作狂個性,對生意之外的事概不關心。一成猜想,伯父心裡恐怕認爲只要那個女人不會讓筱冢家名聲掃地,兒子再婚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明天你會去吧?”康晴最後一次確認。
真想拒絕。聽過笹垣的話之後,一成更加不想與唐澤雪穗有所牽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計劃結婚的對象的母親死了,希望堂弟代爲幫忙處理葬禮等事宜—康晴的請託從某個角度來看合情合理。
“在大阪哪裡?”
“她上午應該是在葬禮會場安排事情,她說下午會先回孃家一趟。我已經收到傳真,兩個地方的地址和電話都有了,一會兒傳給你。你的傳真也是這個號碼吧?”
“對。”
“那我先掛了。你收到傳真後可以打個電話給我嗎?”
“好的,我知道了。”
“那就麻煩你了。”電話掛斷了。
一成下了牀。人頭馬白蘭地和酒杯就放在玻璃門書櫃裡。他將酒往杯中倒進約一釐米半高,站着便送進口中,讓白蘭地停留在舌上,細細品味其酒香、味道與刺激後才入喉。有種全身血液都甦醒過來的感覺,他知道神經敏銳了起來。
自從康晴表明對唐澤雪穗的愛意後,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親筱冢繁之商量。他認爲,只要將她的不尋常處告訴父親,伯父遲早會從父親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干預未來筱冢家族掌權人康晴的婚事,他握有的信息實在太過曖昧,不具說服力。光是空口說她有問題,只會爲父親徒增困擾。父親極有可能反過來斥責他,要他擔心別人之前先擔心自己。而且,父親去年甫出任筱冢藥品旗下筱冢化學公司的社長,肯定沒有餘力爲侄子的再婚操心。
第二口白蘭地流進喉嚨時,電話響了。一成站在原地,沒有接起聽筒。聯結着電話的傳真機開始吐出白色的紙。
一成將近正午時抵達新大阪車站。踏上月臺的那一刻,立即感覺到溼度與溫度的差別。已過了九月中旬,仍暑氣逼人。一成這纔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素來兇猛。
下了月臺樓梯,走出收票口。車站建築物的出口就在眼前,出租車停靠站在對面。他走過去,心想先到葬禮會場再說。就在這時,有人喊了聲“筱冢先生”,是女人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小跑着靠近,她身上穿着深藍色套裝,內搭T恤,長髮紮成馬尾。“謝謝您大老遠趕過來,辛苦您了。”一在他面前站定,她便客氣地施禮,頭髮恰似馬尾般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