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_七、夜遊修士

七、夜遊修士

遐邇聞名的“夏娃的蘋果”酒店位於大學城圓盾街和首席律師街的交角處。那是底層的一間大廳,相當寬敞,但很低矮,一根漆成黃色的粗木柱支撐着拱底石。廳內擺滿桌子,牆上掛着光亮的錫酒壺,賓客盈門,妓女成羣。臨街是一排玻璃門窗。門旁邊有一架葡萄藤。門上方有一塊鐵皮,上面畫着一隻蘋果和一個女人,裝在一根鐵軸上,迎風轉動,不停地發出哐當的響聲。風吹雨淋,鐵皮已經生鏽。這個面朝大街的風信旗般的鐵皮,就是這家酒店的招牌。

夜幕已降臨,街口黑沉沉的。酒店燭火通明,遠遠看去,猶如一個鐵鋪子在黑暗中發出熊熊火光。從玻璃窗的破洞裡傳出碰杯、吃喝、咒罵和吵架的聲音。大廳裡熱氣騰騰,給門窗玻璃蒙上一層薄霧,透過薄霧可以看見百來張模模糊糊的面孔,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行人趕着辦自己的事,從這喧鬧的窗口經過時望都不望一眼。間或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踮起腳尖,直到夠着窗臺,向酒店裡發出當時流行的追趕酒鬼的嘲罵聲:“酒鬼,酒鬼,去見鬼!”然而,卻有一個人在這家喧鬧的酒店門口踅來踅去,不停地朝裡面張望,就像哨兵寸步不離崗位。他披着斗篷,鼻子也遮住了。這件斗篷是他在酒店附近的一家舊貨鋪裡現買的,大概是爲了遮擋三月夜晚的寒冷,也可能是爲了掩蓋他那身教士服。他不時地在裝有鐵絲網的蒙着水汽的玻璃窗前停下來,往裡面看看,伸長耳朵聽聽,跺跺腳驅散寒冷。

酒店的大門終於打開了。他等的似乎就是這個。從裡面走出兩個酒客。門裡射出的亮光映紅了他們快活的臉孔。披斗篷的人走到街對面的一個門廊下進行觀察。

“哎呀!”其中一個酒徒說,“快七點了,我要去赴約了。”

他的同伴大着舌頭說:“我告訴您,我不住在壞話街,住在壞話街中間是不光彩的。我住在約翰白麪包街。——您要是說錯了,就叫您頭上長角。——誰都知道,只要騎過一次熊,就不會再怕熊,可您的鼻子總是衝着甜食,就像中心醫院前的聖雅克像總是看着狗熊街上的烤鵝。”

“約翰,我的朋友,您喝醉了。”另一個說。

約翰踉踉蹌蹌,回答道:“隨您怎麼說,弗比斯,但是,柏拉圖的側面很像獵狗,這已經得到了證實。”

讀者想必已認出這兩個人是我們的朋友,一個是弓手隊長,另一個是大學生。躲在黑暗中窺視的那個人似乎也已認出他們,因爲他緩步跟在他們後面。大學生腳步趔趄,跌跌撞撞;隊長久經沙場,飲酒海量,因此頭腦仍很清醒,但也只好陪着同伴走曲線。穿斗篷的人豎直耳朵,把他們饒有趣味的談話一字不漏地聽了下來。

“見鬼!您不能走直線嗎,大學生先生?您知道我得離開您了。都七點啦。我同一個女人有約會。”

“別管我嘛,您哪!我看見星星和火龍頭了。您就像唐馬丁城堡,樂得開了花。”

“以我奶奶的疣子發誓,約翰,您太胡說八道了。——說真的,約翰,還剩錢嗎?”

“校長先生,沒錯,小屠宰場,parva boucheria。”

“約翰,老朋友約翰!您知道,我和那個女孩約好在聖米歇爾橋頭相會,我只能帶她去法魯代爾客棧,要付房錢。那個長白鬍子的老娼婦不肯讓我欠賬。約翰!求求您!我們把神甫的錢喝光了嗎?有沒有剩下一個巴黎幣?”

“意識到時光沒有白白度過,就好比餐桌上有了美味可口的作料。”

“肚皮和腸子!別再胡說八道了!告訴我,魔鬼的約翰,您還剩下一點錢嗎?給我,見鬼!要不,我要搜啦,哪怕您和約伯一樣有麻風病,或和愷撒一樣渾身長疥瘡!”

“先生,加利亞施街一頭通向玻璃廠街,另一頭是織布廠街。”

“好吧,老朋友,約翰,可憐的夥伴,加利亞施街,好,很好。可是,看在上天的分上,醒醒吧!我只要一個巴黎蘇,應付七點的約會。”

“環舞曲停止,注意聽副歌:

當老鼠吃貓的時候,

國王將當阿拉斯王;

當浩瀚的大海

在夏至那天封凍,

將會看見阿拉斯人

從冰上背井離鄉。

“喂,反基督的學生,但願你媽的腸子把你勒死!”弗比斯嚷道。他猛地一推,把酩酊大醉的約翰

推到牆上,約翰順着牆軟綿綿地癱倒在菲利普-奧古斯特街的石板地上。酒徒對酒徒總有幾分兄弟之情,弗比斯出於僅有的一點同情心,用腳把約翰推到一隻“枕頭”上。在巴黎所有的牆角石旁邊,都有這種上天爲窮人準備的但被富人輕蔑地稱做“垃圾堆”的枕頭。弓手隊長剛讓約翰的腦袋枕到一堆白菜梗的斜面上,約翰就以美妙的男低音打起鼾來了。可是,隊長心頭的怨氣還沒有全消,他對熟睡的神學生說:“要是魔鬼的車子經過,把你拉走纔好呢!”說完他便揚長而去。

穿斗篷的人一直沒有停止跟蹤。這時,他走到躺在地上的大學生身旁,停了一會兒,彷彿拿不定主意。然後他長嘆一聲,也拋下約翰,去追弓手隊長了。我們也要離開約翰,讓他在美麗的星星親切的照料下睡個好覺;如果讀者願意,我們不妨也來跟蹤那兩個人。

走到拱門聖安德烈街口,弗比斯隊長髮現有人跟蹤。他偶爾回頭,看見一個黑影沿着牆跟在他後面。他停,它也停;他走,它也走。他卻不以爲然。他對自己說:“我又沒錢,怕什麼!”

走到奧坦學院門口,他停住了腳步。他是在這所學校開始他所謂的學習的。大門右側有皮埃爾·貝特朗紅衣主教的雕像,他每次經過這裡,總要讓這座雕像受一受賀拉斯在他的諷刺詩《我從前是無花果樹樹幹》中,普里阿普斯痛苦地抱怨的那種侮辱。他每次都乾得很來勁,連雕像上的銘文也被他搞得幾乎看不出來了。這次,他照例在雕像前停下來,街上荒無人影。當他擡起頭,漫不經心地重新扣上衣服時,他看見那黑影慢慢地朝他走來,走得那樣慢,弗比斯有充分的時間看清楚那黑影披着斗篷,戴着帽子。走到他身旁,黑影停下來,紋絲不動,連貝特朗紅衣主教的雕像也自嘆弗如。然而,他那雙眼睛卻死死地盯着弗比斯,眸子裡射出朦朧的光,就像黑夜中貓的瞳孔射出的光一樣。

隊長並不是膽小鬼,再說,他手裡握着長劍,本不該怕一個強盜。但是,這個會走路的塑像,這個變成石頭的活人,卻使他毛骨悚然。當時正盛傳着一個憂鬱的修士夜間在巴黎街頭遊蕩的許多故事,此刻,弗比斯模模糊糊地都想起來了。他呆若木雞地站了幾分鐘,最後終於打破沉默,強露笑容地說:“先生,如果您像我希望的那樣,是個小偷,那您就是蒼鷺啄核桃殼了。我是破落戶子弟,親愛的先生。您另打主意吧。在這所學院的小教堂裡,十字架的木頭貨真價實,而且是包銀的。”

黑影從斗篷裡伸出手來,像鷹爪似的沉沉鉤住弗比斯的胳膊。同時,他說道:“弗比斯·德·夏多佩隊長!”

“見鬼!”弗比斯說,“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僅知道您的名宇,”穿斗篷的人繼續說道,聲音像是從墓穴裡出來的,“我還知道今天晚上您有約會。”

“是呀。”弗比斯驚呆了。

“七點鐘。”

“再過一刻鐘。”

“在法魯代爾客棧。”

“正是。”

“聖米歇爾橋的老淫婆。”

“照經文上的說法,是聖米歇爾大天使。”

“大逆不道!”幽靈咕噥了一句,又說,“同一個女人?”

“我懺悔!”

“那女人叫……”

“愛斯梅拉達。”弗比斯輕浮地說,他那股滿不在乎的勁頭又逐漸恢復了。

聽到這個名字,黑影的鐵爪狂熱地搖晃弗比斯的胳膊。

“弗比斯·德·夏多佩隊長,你撒謊!”

隊長氣得臉紅脖子粗。他猛地往後一跳,掙脫了緊緊夾住他的鐵鉗,傲慢地伸手按住劍柄;面對弗比斯的憤怒,披斗篷的人依然神情陰沉,一動不動。誰要是當時在場,看到此情此景,肯定會嚇得魂不附體。這簡直是唐璜和石像在搏鬥。

“基督和撒旦!”隊長喊道,“這樣的指責,姓夏多佩的人可是很少聽到過!你敢再說一遍!”

“你撒謊!”黑影冷靜地說。

隊長氣得牙齒咯咯響。這時候,什麼夜遊修士,什麼幽靈、迷信,他都忘得一乾二淨。他只看見一個男人,只想到自己受了侮辱。

“啊!好極了!”狂怒使他說話有些結巴,連聲音都像悶住了似的。他拔出劍,用發顫——因爲人一憤怒,也會像害怕時那樣渾身哆嗦——的聲音說:“就在這裡!快呀!快呀!比劍呀!比呀!比他個血染

街道!”

然而,另一個卻絲毫不動彈。他看見對手已擺開架勢,準備衝刺了。便說:“弗比斯隊長,您忘記約會了。”那聲音痛苦得發顫。

弗比斯這樣的人,一旦發怒,就像沸騰的牛奶湯中加進一滴涼水,就可以平息下來。黑影簡單的一句話就使隊長手中閃閃發光的寶劍垂下了。

“隊長,”那人又說,“明天,後天,一個月後,十年後,您會看到我準備割斷您的喉嚨,但是現在您先去赴約吧。”

“倒也是,”弗比斯說,彷彿想找個理由說服自己似的,“跟一個男人格鬥,和同一個姑娘幽會,這是兩件極妙的事。不過,既然我可以兩者兼得,爲什麼我要顧此而失彼呢?”他把劍插回鞘中。

“去赴您的約會吧。”陌生人又說。

“先生,”弗比斯有點尷尬地說,“對您的周到深表感謝。確實,等明天再來把亞當老爹的短大衣戳幾個窟窿、割幾道口子,也爲時不晚。我非常感謝您還讓我再過一個快活的一刻鐘。我本想把您打翻在陰溝裡,然後按時去和美人約會,即使晚一些也無妨,因爲讓幽會的女人稍等一會兒是一種風度。但我看得出您是個男子漢,把我們的決鬥推到明天更穩妥。我這就去赴約會。正如您知道的,是在七點鐘。”說到這裡,弗比斯搔搔耳朵,“啊!上帝的角!我倒忘了!我身無分文,沒錢付破閣樓的租金呀,那個拉皮條的老鬼婆要我先付錢。她不相信我。”

“喏,拿去付吧。”

弗比斯感覺到陌生人冰冷的手塞給他一枚大錢幣。他情不自禁地接過錢,並且握住那人的手。

“真正的上帝!”他驚叫道,“您是個好人!”

“但有一個條件,”那人說,“您得向我證明我剛纔說錯了,而您說的是實話。您把我藏在哪個角落裡,好讓我看見那個女人是不是您說的那一位。”

“噢!”弗比斯回答,“我無所謂。我們要租聖瑪特房間。旁邊有個‘狗窩’,您可以躲在裡邊隨便看。”

“那就走吧。”黑影說。

“爲您效勞,”隊長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魔鬼老爺本人。不過,今晚上我們做好朋友。明天,我把欠您的錢債和劍債一齊還清。”

他們又開始匆匆往前走。幾分鐘之後,他們便聽到腳下河水潺潺,說明他們已走到聖米歇爾橋上了。那時候,橋上有很多房子。弗比斯對他同伴說:“我先把您領去,然後我再去找美人,她應該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人沒有回答。從兩人同行開始,那人一直沉默不語。弗比斯在一扇矮門前停下,拼命敲門。這時,門縫裡透出一線亮光,一個牙齒漏風的聲音喊了一聲:“誰呀?”

“上帝的身子!上帝的腦袋!上帝的肚子!”隊長回答。

門立即打開了,來客看見一個哆哆嗦嗦的老婆子拿着一盞顫顫悠悠的老油燈。老婆子彎腰曲背,衣衫襤褸,頭上裹着一塊破布,不停地搖晃,露出兩隻小眼睛,手、臉和脖子上爬滿了皺紋,由於缺牙少齒,嘴脣癟了進去,嘴巴周圍有一撮撮白毛,這使她看起來像一隻受了甜言蜜語誘惑的老貓。屋內也和她一樣破破爛爛。牆上塗着白堊,天花板的椽子黑不溜秋,壁爐殘缺不全,上面結滿了蜘蛛網,屋子中央有幾張搖搖欲墜的破桌椅,一個齷裡齷齪的小男孩正在灰堆裡玩耍。屋子裡頭有一道樓梯,其實是一架木頭梯子,通到天花板上的翻板活口。鑽進這賊窩似的陋屋時,弗比斯那位神秘的同伴就把斗篷一直拉到眼睛上。而隊長一面像撒拉遜人那樣罵罵咧咧,一面趕緊亮出一枚金埃居,像我們尊敬的雷尼埃所說的,讓這枚金幣“像太陽那樣閃閃發光”。

“聖瑪特房間。”他說。

老婆子連聲稱他爲老爺,然後她把埃居藏進一隻抽屜裡。這就是穿黑斗篷的人剛纔給弗比斯的那枚金幣。她剛一轉身,那個破衣爛衫、披頭散髮、在灰堆裡玩耍的小男孩敏捷地跑到抽屜跟前,拿走金埃居,換上他從柴火上扯下來的一片樹葉。

老婆子向兩位老爺做了個手勢,要他們跟她上樓,她在前面引路。到了樓上,她把油燈放在一隻箱子上。弗比斯是這裡的常客,熟門熟路,他打開一扇門,裡面是一間黑洞洞的破屋。“進去吧,親愛的。”他對同伴說。穿斗篷的人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進那間屋子,門又關上了。他聽見弗比斯插上門閂,然後同老婆子一起下了樓。燈光也消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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