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_六、摔罐成婚

六、摔罐成婚

詩人拼命逃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不知腦袋多少次碰到街角的牆,不知跳過多少個排水溝,不知穿過多少條深巷、衚衕和街口,從菜市場迂迴曲折的古老石板路上尋找逃跑的途徑,在驚恐萬狀中探索拉丁語詩文中的“一切道路,包括幽徑和小巷”的語意。跑了一陣後,我們的詩人忽然停下來,上氣不接下氣,但立即被腦海中閃過的兩種推理緊緊抓住。他用手指頭按着腦門,對自己說:“皮埃爾·格蘭古瓦大師,我覺得你這樣拼命逃跑太沒有頭腦。你怕他們,他們也同樣怕你。聽我說,我覺得你向北逃的時候,你聽到他們的木鞋聲是向南跑的,然而,兩者必居其一:或者他們逃跑了,要是這樣,倉皇中可能扔下草墊,正好給你當牀鋪,從今天早晨起你就夢寐以求有個供你睡覺的地方,聖母娘娘顯靈給你送來了,以報答你爲她編寫了一出聖蹟劇,而且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或者他們沒有逃跑,這樣,他們一定把草墊點着了,那豈不是你求之不得的一堆好火,你正需要它烘衣取暖,驅散憂愁。不管是好火還是好牀,反正草墊是上天賜給的。也許正是爲了這個緣故,莫貢塞伊街口大慈大悲的聖母馬利亞才讓厄斯塔什·穆邦去世的。你這樣落荒而逃,像皮卡第人遇到法國人那樣,卻把你想要尋找的東西拋在了後面,真有些神經錯亂。你是個十足的大傻瓜!”

於是,他往回走了。他伸長鼻子聞聞,豎起耳朵聽聽,邊走邊尋,竭力想找回聖母賜福的草墊。但這是白費力氣。周圍房屋錯亂叢雜,大街小巷盤亙交錯,他常常猶豫不決,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街,在這黑咕隆咚、撲朔迷離的街巷迷宮中轉來轉去,卻越轉越迷糊,即使在亨利二世的圖爾內爾宮也不會這樣暈頭轉向。最後,他轉得不耐煩了,一本正經地喊道:“該死的街巷岔道!是魔鬼照他鐵叉的樣子造出來的。”

他這樣一喊,心裡舒坦多了。這時,他隱隱看見在一條深巷的盡頭好像有淡淡的紅光在閃爍,頓時來了精神。“謝天謝地!”他說,“就在那裡!是我的草墊在燃燒。”接着,他把自己比做夜航的船伕,虔誠地用拉丁語呼喚:“導航星,向你致敬”!

他這句禱文是對聖母還是對草墊講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這條狹長的小巷順斜坡而下,沒有鋪面,越來越泥濘,越來越傾斜。沒走幾步,他就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這條小巷並不是荒無人跡。一路上,只見一個個奇形怪狀、模糊不清的東西匍匐着朝盡頭那閃爍的微光移動,就像笨拙的毛毛蟲在夜裡攀過一根又一根小草,爬向牧童的篝火。

沒有比囊空如洗的人更富有冒險精神了。格蘭古瓦繼續前進,一會兒就走到了爬得最慢落在最後頭的一條毛毛蟲身邊。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沒有腿的可憐蟲,就像受傷後只剩下兩條細腿的蜘蛛,用兩隻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當他從這隻人面蜘蛛身旁經過時,聽見他用悲哀的聲音對他說:“行行好吧,老爺!行行好!”

“要是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格蘭古瓦說,“讓魔鬼把你抓去,也把我一起抓去。”他繼續前行。他趕上了另一個向前爬行的毛毛蟲,仔細一看,原來是個缺胳膊少腿的雙重殘廢,他的柺杖和木腿結構十分複雜,他走路的樣子就像是泥瓦匠腳手架在移動。格蘭古瓦滿腦子都是古典的比喻,他在心裡把這殘疾人比做火神的三足鼎。

格蘭古瓦經過時,這隻活鼎向他脫帽致敬,可是,帽子舉到格蘭古瓦的下巴跟前就停往了,就像託着一個刮鬍子用的盤子,同時對着他的耳朵說:“騎士老爺,給點錢買個麪包吧!”

“看來這一個也會說話,”格蘭古瓦說:“可他說的話我聽不懂。要是他懂,那他就比我走運。”

他的思想突然轉到另一個問題上,他拍拍腦門說:“對了,今天上午他們說的‘愛斯梅拉達’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想加快步伐,但覺得有什麼東西擋住了他的去路。這個東西,更確切地說,這個人,是個瞎子,矮矮的個子,長着鬍子,臉看上去像猶太人。他用棍子划槳似的在周圍亂戳,一隻狗給他領路。瞎子帶着匈牙利人的口音用鼻音對他說:“可憐可憐吧!”

“太好了!”皮埃爾·格蘭古瓦說,“總算有一個人講基督的語言了!我的樣子大概很像樂善好施的富人,所以他們向我討施捨,可我卻囊中羞澀,不名一文。”他把臉轉向瞎子,接着說:“朋友,上星期我剛賣了最後一件襯衣,既然你只懂西塞羅的語言,我就用拉丁語重複一遍:Vendidi hebdomade nuper transita meam ultimam chemisam。”

說完,他轉身繼續趕路。可是,瞎子也加快了步伐。接着,雙重殘廢人和無腿人也急忙趕上來,討飯碗和柺棍與地面相碰叮噹直響,三個人擠擠撞撞,緊跟在可憐的格蘭古瓦後面,向他唱起了要飯歌:

“可憐可憐吧!”瞎子用拉丁語唱道。

“行行好吧!”無腿人用意大利語唱道。

那位缺胳膊少腿的接過樂句,用西班牙語重複他的唱詞:“給點錢買麪包吧!”

格蘭古瓦捂住耳朵,喊道:“啊!真是座巴別塔!”

他拔腿就跑,瞎子、瘸子和無腿人也都跟着跑起來。

他越往深處跑,周圍的無腿人、瞎子、瘸子就越來越多,還有斷臂的、獨眼的、渾身是傷的麻風病人,一個個從屋子裡、從附近的小巷裡、從地窖的氣窗裡跑出來,嗥叫着,吼叫着,尖叫着,一瘸一拐,一顛一晃,朝着燈光擁去,像雨後的蚰蜒在泥漿中滾動。

格蘭古瓦被這三個人緊緊追逼,不知道下場會如何。他張皇失措地走在這羣殘疾人中間,繞過一個個瘸子,跨過一個個無腿人,在這瘸子跛腳羣中磕磕絆絆,就像一個英國船長陷進了螃蟹羣中。

他想往回走,但太晚了。這一大羣人已經封住了他的退路,那三個乞丐又揪住他不放。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被這股不可抵擋的浪潮推涌着,也是因爲害怕,因爲眩暈,他覺得周圍的一切彷彿變成了一場可怕的噩夢。

終於走到了小巷盡頭。走出巷子,便是一個寬闊的廣場,火光星羅棋佈,在夜霧中閃閃爍爍。格蘭古瓦衝進廣場,指望仗着腿快能夠擺脫緊纏他不放的三個殘疾的幽靈。

“你這傢伙,往哪裡跑?”那位缺胳膊少腿的用西班牙語喊道。他扔掉柺杖,拔腿就追,巴黎街頭從沒有見過像他那樣健壯的兩條腿。

而那位沒有腿的乞丐也站了起來,把沉重的鐵皮大碗扣在格蘭古瓦頭上,瞎子則用兩隻閃亮的眼睛瞪着他。

“這是在哪裡?”詩人嚇得魂不附體,問道。

“聖蹟區。”第四個幽靈回答。他剛上來和他們搭訕。

“我以靈魂發誓,”格蘭古瓦又說,“我確實看見瞎子看得見,瘸子跑了起來,可是救世主在哪裡呢?”

他們以可怕的笑聲作爲回答。

可憐的詩人環視周圍。果然是可怕的聖蹟區,好人從來不會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的。這裡是魔圈,大堡的法官和巴黎總管的警士來這裡總是有進無出;這裡是小偷的集居地,巴黎臉上的毒瘤;這裡是陰溝,一股夾帶着罪惡、乞討和流浪的污泥濁水,每天早晨從這裡流出去,晚上又流回來,在世界各國首都的大街小巷裡總是橫流漫溢着這種污泥濁水;這裡是可怖的馬蜂窩,人類社會形形色色的馬蜂每天晚上滿載贓物歸來;這裡是製造假病的醫院,吉卜賽人、還俗的修士、墮落的學生、各種國籍的無賴(西班牙的,意大利的,德國的)、各種宗教的渣滓(猶太教的,基督教的,伊斯蘭教的,崇拜偶像的),他們白天在身上敷滿假傷口出去乞討,晚上搖身一變又成強盜:總之,這裡是巨大的化妝室,巴黎街頭每天都在演出盜竊、賣淫、謀殺等醜劇,而那個時代,在劇中扮演角色的演員都在這裡換裝。這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形狀不規則,地面鋪砌得很不好。當時巴黎的廣場都這樣。廣場上升了一堆堆火,火堆周圍聚集着一羣羣奇形怪狀的人。他們走來走去,吵吵嚷嚷,可以聽見刺耳的叫聲、孩子的啼哭聲、女人的說話聲。他們的腦袋和胳膊不停地晃動,在明亮的背景上清楚地顯現出千姿百態的黑影,不時地可以看見一條像人的狗或一個像狗的人經過。聖蹟區也和羣魔殿一樣,人種和物種的界限似乎不復存在。在這羣人中間,似乎不分男女老少、人畜禽獸,不分健康人還是病人,一切都是混雜、重疊的,每個人都兼有一切特徵。

藉着微弱而閃爍的火光,格蘭古瓦慌亂中辨認出,寬闊的廣場周圍是一圈簡陋破舊的房屋,滿身蛀孔,皺皺巴巴,歪歪斜斜,每座房子都有一兩扇小窗戶亮着燈光。在格蘭古瓦看來,這些房屋在陰影中就像一個個老嫗的巨大腦袋,皺着眉頭,怪模怪樣,圍成一圈,眨着眼睛在觀看羣魔亂舞。

這彷彿是一個陌生的新世界,聞所未聞,醜陋不堪,爬行着,聚集着,怪誕不已。

格蘭古瓦越來越害怕。三個乞丐就像三把鉗子一樣把他緊緊夾住,一大羣面孔在他周圍翻滾、吼叫,把他的耳朵震聾了。多災多難的格蘭古瓦竭力鎮靜下來,想弄清楚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但這是徒勞的。他的記憶和思維已經中斷。他懷疑一切,在看到的和感覺到的之間飄忽,他不斷向自己提出一個不可解答的問題:“如果我存在,這一切存在嗎?如果這一切存在,我存在嗎?”

就在這時,周圍嘈雜的人羣中響起了一個清晰的喊聲:“帶他去見大王!帶他去見大王!”

“我的聖母!”格蘭古瓦低聲說,“這裡的大王想必是隻公山羊。”

“去見大王!去見大王!”所有的人齊聲附和。

他被拖走了。每一個都爭着伸出爪子搶他。可三個乞丐怎麼也不鬆手,把他從那些人手中搶回來,大聲吼道:“他是我們的!”

詩人那件緊身短大衣本來就很破舊,現在在這場爭奪戰中徹底完蛋了。

當他穿過可怕的廣場時,頭昏目眩的感覺漸漸消失。沒走幾步,他就恢復了現實的感覺,對周圍的氣氛開始適應了。起初,從他詩人的腦袋中,或者,說得更直接、更乾脆些,從他空空的肚皮裡,升起了一股煙霧,也可以說是一道水汽,瀰漫開,擋住了物體,使他的視線變得模模糊糊,他因此墜入了迷霧繚繞、漆黑一團的噩夢深淵:周圍的一切輪廓都在抖動,一切形體都在扮鬼臉,一切物體都在聚合堆積,物膨脹成妖魔,人膨脹成鬼怪。漸漸地,幻覺消失,目光不再那樣迷亂、那樣放大一切。他周圍的現實世界漸漸清晰明朗,不斷撞擊着他的眼睛,衝擊着他的雙腳,把他起初信以爲真的種種可怕的詩情幻景撕成碎片。他不得不清楚地看到,他涉步其中的不是冥河,而是污泥濁水;此刻推拽着他的不是魔鬼,而是扒手;利害攸關的不是他的靈魂,而是他的性命(因爲他身上沒有寶貴的金錢,而金錢是強盜和好人之間最有效的調解人)。他正在更仔細、更冷靜地審視這羣魔亂舞的場面,不料一下子跌進了小酒店。

聖蹟區實際上是一個下等酒吧,不過,那是用葡萄酒和鮮血染紅的強盜們的酒吧。

那些破衣爛衫的押送人員終於把他帶到了行程的終點。眼前的景象並不能重新把他帶回詩的意境,哪怕是地獄的詩景。他更真實地看到了下等酒店這個冷酷無情、毫無詩意的現實場景。要不是在講十五世紀發生的事,我們就可以說,格蘭古瓦一下子從米開朗琪羅時代跌入了卡洛時代。

在一塊巨大的圓形石板上,有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火焰從燒紅的金屬三腳架上躥出來,此刻三腳架正好沒煮食物。幾張被蟲蛀得破破爛爛的桌子橫七豎八地放在火堆周圍,沒有一個略通幾何學的人去把它們擺得稍爲整齊一些,至少不至於讓它們交切成如此怪模怪樣的角度。桌上幾隻閃閃發光的罐子流淌着葡萄酒和麥芽酒,一羣酒鬼正圍坐着喝酒,火光和過量的飲酒把他們的臉染成了紫紅色。一個快活的大肚漢正摟着一個胖乎乎的妓女在親熱。還有一個假士兵,用他們的黑話來說,一個殘廢丘八,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正在解開假傷口上的繃帶,以便讓他那條從早晨起就被千纏百裹着的強健有力的膝蓋鬆弛一下。對面,有一個假瘡乞丐,正在用菜渣和牛血炮製第二天要用的“傷腿”。再過去兩張桌子,有一個假香客乞丐,一身朝拜打扮,嘴裡唱着《聖後》悲歌,唱時也沒有忘記用誦經的聲調,還帶着鼻音。另一個地方,有一個小乞丐在向一個老癲癇乞丐討教如何裝癲癇,那老乞丐教他嘴裡嚼一塊肥皂就可以口吐白沫。旁邊,有一個假水腫病人正在消腫,臭得四五個女騙子連忙捏住鼻子,她們正在一張桌子上爭奪當晚偷來的一個孩子。正如兩個世紀後索瓦爾描繪的那樣,所有這些景象,“在國王及其朝臣們看來十分滑稽,於是成了國王解悶的笑料,還被作爲四幕宮廷芭蕾舞劇《黑夜》的前奏,在小波旁宮的劇場裡演出”。一個曾在一六五三年看過這出舞劇的人後來寫道:“聖蹟區變幻莫測的景象,在舞劇中表現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這是前所未有的。爲使我們瞭解劇情,邦斯拉德還作了相當優雅的詩呢。”

到處都有人在放聲狂笑,唱淫蕩歌曲。每一個都只顧自己說長道短,罵罵咧咧,而不聽別人說什麼。酒罐子撞得叮叮噹噹,引起一陣陣爭吵,破罐子把破衣爛衫撕得更加破爛。

一條大狗蹲坐着看火,有幾個孩子也在湊熱鬧。那個偷來的孩子在哭哭啼啼。一個四歲的胖孩子悶聲不響,坐在一張板凳上,由於凳子太高,他只好兩腿懸空,下巴勉強夠着桌子邊。還有個孩子一本正經地用手指頭拿蠟燭滴下的油脂在桌上亂塗亂抹。最後,還有一個孩子蹲在爛泥裡,瘦小的身子幾乎整個兒埋在一口銅鍋裡,用瓦片在鍋裡刮來刮去,那聲音讓斯特拉迪瓦里烏斯聽見了真會暈過去。

火堆旁有個酒桶,桶上坐着個乞丐。這人就是乞丐王國的大王,酒桶就是他的寶座。

那三個逮住格蘭古瓦的乞丐把他帶到酒桶跟前,狂歡亂舞戛然而止,只有鑽進銅鍋裡的孩子仍在發出刺耳的聲音。

格蘭古瓦不敢喘氣,也不敢擡頭。

“夥計,摘掉你的帽子。”那三人中有一個用西班牙語對他說。沒等他明白是什麼意思,那人就把他的帽子搶走了。他這頂尖帽子雖然很舊,但遮遮太陽、擋擋風雨還是蠻管用的。格蘭古瓦長嘆了一聲。

這時,乞丐王在他的酒桶上對他講話了。

“這小子是怎麼回事?”

格蘭古瓦打了個寒噤。這聲音因爲略帶恫嚇而變得粗大了,但仍使他想起今天上午帶着鼻音向觀衆乞討,致使聖蹟劇首次受到衝擊的那個聲音。他擡頭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魯伊夫。

克洛潘·特魯伊夫穿上了王袍,但上面的補丁仍和平時的一樣多。他胳膊上的瘡已經消失,手裡拿着一根橡皮鞭,就是值勤警官用來維持秩序的那種鞭子,名叫“布萊依”。他戴着一種頂上封口、四周加檐的帽子,但很難說清楚那是王冠還是兒童防跌軟墊帽,因爲兩者十分相似。

然而,不知爲什麼,當格蘭古瓦認出乞丐王就是在司法宮大廳裡同他作對的那個該死的乞丐時,反而產生了一線希望。

他結結巴巴地說:“師傅……閣下……陛下……我該怎樣稱呼您?”他的稱呼逐步升級,到了最高級後,不知道怎樣再往上升,或者怎樣再往下降,就只好問對方了。

“閣下,陛下,或者朋友,隨你怎麼稱呼。不過,得快點。你有什麼要爲你辯護的嗎?”

“爲你辯護!”格蘭古瓦想道,“我討厭這個說法。”於是,他期期艾艾,繼續往下說:“我是今天上午……”

“別磨牙了!”克洛潘打斷他說,“報你的名字,小子,別廢話。聽着,你面前有三位強大的君主:我是克洛潘·特魯伊夫,五法郎銀幣王,大科埃斯的傳人,乞丐王國的最高統治者;那邊頭上纏着破布的黃臉老頭是埃及和吉卜賽公爵馬蒂阿·亨加里·斯皮加里;那位只顧和一個婊子打俏、不聽我們說話的胖子,是加利萊皇帝紀堯姆·魯索。我們是你的審判官。你不說我們的行話,卻進了我們的王國,你侵犯了我們在這個城市的特權,應該受到懲罰,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圖’或‘裡福代’,用你們正人君子的行話,就是扒手、乞丐和流浪漢。你是這一類人嗎?爲你自己辯護吧。快交代你的身份。”

“可惜的是,”格蘭古瓦說,“我沒有這種榮幸。我是寫……”

“這就夠了,”特魯伊夫沒有讓他說下去,“你要被絞死。事情很簡單,正直的市民先生們!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們用來對付乞丐的法律,如今被乞丐們用來對付你們。如果說這個法律太壞,那是你們的錯。我們也應該經常看到好人的腦袋套在麻繩圈裡齜牙咧嘴的怪模樣。這樣,絞刑才變得體面。來吧,朋友,把你的破衣爛衫痛痛快快地脫下來,讓這些女士們瓜分吧。我馬上就叫人把你絞死,好讓乞丐們樂一樂。你呢,就把錢包掏出來,給他們買酒喝。假如你還有什麼假正經的事要做,那邊搗鹽的石臼裡有一個石頭上帝,是從聖皮埃爾-奧伯教堂裡偷來的。我給你四分鐘時間,去把你的靈魂向他抖一抖吧。”

乞丐王這番演說確實精彩。

“我以靈魂發誓!講得太好了!克洛潘·特魯伊夫講起道來,活像教皇聖父。”加利萊皇帝喊道,一面把酒罐子打碎墊桌子。

“皇帝和國王閣下,”格蘭古瓦鎮靜地說(不知怎麼的,他又恢復了信心,語氣很堅決),“你們不會想到,我叫皮埃爾·格蘭古瓦,是詩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宮大廳裡演出的寓意劇就是本人寫的。”

“啊!是你呀,大師!”克洛潘說,“我也在那裡,我以上帝的腦袋發誓!怎麼,朋友,難道你上午給我們演了那場乏味的聖蹟劇,今晚就有理由不被絞死嗎?”

“我恐怕很難脫身了。”格蘭古瓦心想。然而,他還要試一試,於是,他說:“我不明白爲什麼詩人不能進入流浪乞丐的行列。伊索就是流浪漢,荷馬當過叫花子,墨丘利是個小偷……”

克洛潘打斷他說:“我看,你是想用這些難懂的話來糊弄我們。那你就乖乖地被絞死吧,別裝腔作勢了!”

“對不起,五法郎銀幣王閣下,”格蘭古瓦決心寸土必爭,反駁道,“絞死我是應該的……不過,等一等……聽我說……你總不能不聽我辯護就處死我吧……”

可是,他說話的聲音不幸被周圍的喧鬧聲蓋住了。刮鍋的小男孩比任何時候都颳得起勁,更糟糕的是,一個老婆子剛把一隻裝滿牛油的煎鍋放到灼熱的三腳架上,牛油被火熬得噼啪直響,就像一羣頑童追趕一個假面人時發出的叫嚷聲。

克洛潘·特魯伊夫好像同埃及公爵和加利萊皇帝商量了一會兒,那皇帝已經爛醉如泥。接着,他用刺耳的聲音喊道:“大家靜一靜!”那兩口鍋都不聽指揮,繼續它們的二重唱。克洛潘跳下酒桶,朝銅鍋一腳踢去,連鍋帶人踢出十步開外。他又朝煎鍋踢了一腳,牛油全都潑在了火上。然後,他莊嚴地重新回到寶座上,對孩子的哭泣和老婦的嘀咕全然不理,而老婦的晚飯已化做美麗的白煙。

特魯伊夫做了個手勢,公爵、皇帝以及大幫兇乞丐和麻風病乞丐們來到他身邊,圍成半圓圈,格蘭古瓦站在圈子中間,始終被粗暴地當成受審者。這些站成半圓圈的人全都衣衫襤褸,戴着假首飾,手拿鐵叉、斧頭,一個個喝得迷迷糊糊,兩條腿都站不住了。他們赤**粗壯的胳膊,面孔骯髒,毫無光澤,顯得非常遲鈍。在這個乞丐圓桌會議中央,克洛潘·特魯伊夫儼然元老院的議長、貴族院的國王、紅衣主教會議的教皇,君臨一切,駕馭全場。首先因爲他坐在酒桶上,居高臨下;此外,他的神態說不出的傲慢、兇殘和嚇人,這使他的眼睛閃閃發亮,顯出他那流浪漢種族特有的野獸般的模樣。在這羣醜八怪中,他顯得出類拔萃,真可謂一羣豬中的豬頭。

他用長滿趼子的手摸着醜陋的下巴,對格蘭古瓦說:“聽着,我沒有理由不絞死你。確實,你很討厭這玩意兒,這也很自然,你們市民們還不習慣,把絞刑看得太粗鄙。其實,我們並不想和你過不去。現在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你。你願意成爲我們的人嗎?”

格蘭古瓦原以爲性命難保,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聽了這話,他又驚又喜,趕快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忙說:“當然願意,一百個願意。”

“你同意加入扒手的行列嗎?”克洛潘問道。

“同意,千真萬確。”格蘭古瓦回答。

“你承認自己是自由市民中的一員嗎?”乞丐王又問。

“承認。”

“願意做乞丐王國的臣民?”

“願意。”

“願意當流浪乞丐?”

“願意。”

“真心誠意?”

“真心誠意。”

“我要告訴你,”乞丐王又說,“你仍免不了要被絞死。”

“見鬼!”詩人說。

“不過,”克洛潘沉着地說,“不是現在,而是以後,儀式更加隆重,由巴黎市支付費用,在一個漂亮的石頭絞刑架上,你要被那些正人君子們絞死。這對你是一種安慰。”

“但願如您所說。”格蘭古瓦回答。

“還有其他好處。你當了自由市民,就不要再像巴黎市民那樣交清道捐、救濟捐和燈火捐了。”

“但願如此,”詩人說,“我同意。我是流浪漢、乞丐、自由市民、扒手,您要我當什麼就當什麼。其實我早就是了,五法郎銀幣王先生,因爲我是哲學家。正如您知道的,哲學包羅萬象,哲學傢什麼都幹。”

乞丐王皺了皺眉頭。

“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朋友?你在說什麼匈牙利猶太人的黑話?我不懂希伯來語。當強盜的,就不是猶太人。我現在甚至不偷了,比這更厲害,我殺人。割喉嚨,幹;割錢包,不幹。”

克洛潘越說越氣憤,越說越不連貫。格蘭古瓦終於插進了一句道歉的話:“請原諒,閣下。這不是希伯來語,是拉丁語。”

“你聽着,”克洛潘暴躁地繼續說,“我不是猶太人,我以猶太教徒的肚子發誓,我要絞死你!還有你身邊那個冒充破產小商人的猶

大,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像一枚假錢幣那樣被釘死在一張櫃檯上。”

他邊說,邊指着那個滿臉鬍子的小個子匈牙利猶太人,就是在小巷裡用拉丁語對格蘭古瓦說“行行好”的那個人。他聽不懂其他語言,看見乞丐王向他大發雷霆,驚得瞠目結舌。

克洛潘閣下終於平靜了下來,對詩人說:“小子!那麼你願意做流浪乞丐了?”

“當然!”詩人回答。

“光願意還不夠,”暴躁的克洛潘說,“有好的願望不一定有用,只是對進天堂有好處。可是,天堂和乞丐王國是兩回事。你想進乞丐王國,就得證明你能幹點什麼,你得表演掏假人的腰包。”

“您要我掏什麼,我就掏什麼。”格蘭古瓦說。

克洛潘做了個手勢。幾個乞丐從圈子裡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搬來了兩根木樁,木樁下端是兩根用寬木條做成的十字構架,立在地上穩穩當當。他們又在兩根木樁之間加了一根橫樑,做成了一個可以搬動的非常漂亮的絞刑架。格蘭古瓦看到一眨眼工夫面前就豎起了一個絞刑架,感到大開眼界。樣樣齊備,甚至還有絞索,正在橫樑下面悠悠晃動。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格蘭古瓦憂心忡忡。這時,他聽到一陣鈴響,頓時放了心。原來是個假人。乞丐們正在把那條繩子套在假人的脖子上吊起來。這假人有點像用來嚇唬野鳥的稻草人,穿着紅衣服,掛滿大小鈴鐺,就是用它們來披掛三十頭卡斯蒂利亞騾子也足夠了。這無數的鈴鐺隨着繩子晃動響了一陣,聲音漸漸變弱,最後不響了。因爲假人已經服從了取代滴漏計和沙時計的鐘擺規律,停止晃動了。

克洛潘指着假人腳下一張搖搖欲墜的矮凳子對格蘭古瓦說:“上去。”

“要我命哪!”格蘭古瓦抗議道,“我會摔斷頭頸骨的。您這張矮凳就像馬西亞爾的雙行體詩,長短不一,一隻腳是六個韻,另一隻是八個韻。”

“上去!”克洛潘又說。

格蘭古瓦踏上板凳,腦袋和胳膊搖晃了幾下,纔在上面站穩。

“現在,”乞丐王繼續說,“你用右腳勾住左腿,踮起左腳尖。”

“閣下,”格蘭古瓦說,“你是非讓我斷胳膊斷腿囉。”

克洛潘搖搖頭。

“聽着,朋友,你的廢話太多。兩句話就給你說清楚了。你照我說的那樣,踮起腳尖,這樣,你就夠得着假人的口袋了,你把手伸進去,把裡面的錢包掏出來。你幹這件事時,要是鈴鐺一個也不響,那就成功了,你就可以當流浪乞丐,接下來就是連續揍你一個星期。”

“上帝的肚子!我一定當心,”格蘭古瓦說,“可要是碰響了鈴鐺呢?”

“那就要被絞死。明白了嗎?”

“一點也不明白。”格蘭古瓦回答。

“我再說一遍。你要去掏假人的口袋,把錢包掏出來。只要有一個鈴鐺發出聲音,你就要被絞死。明白了嗎?”

“明白了,”格蘭古瓦說,“還有呢?”

“如果你能把錢包掏出來而鈴鐺不響,你就是流浪乞丐。接下來就是連續揍你一個星期。現在該明白了吧?”

“我又不明白了,閣下。我有什麼利可圖呢?不是被絞死,就是捱揍。”

“你不是當上流浪乞丐了嗎?”克洛潘接着說,“當流浪乞丐不就是好處嗎?我們揍你,也是爲了你好,讓你今後經得住揍嘛。”

“萬分感謝!”詩人回答。

“行了,快點吧,”乞丐王說,並用腳把酒桶敲得像大鼓一樣咚咚響,“快去掏吧,別再磨蹭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要是我聽到一聲鈴響,你就得站到假人的位置上去。”

對於克洛潘的主意,乞丐們熱烈擁護。他們圍着絞刑架站成一圈,殘忍地大笑着。格蘭古瓦發現,他成了他們取樂的對象,因此,他們絕不會饒過他的。他沒有生路,除非能成功地完成他們強迫他做的動作,但可能性極小。他決定碰碰運氣,但在行動之前先向那個假人虔誠地做了祈禱,心想,它也許比流浪乞丐有同情心。在他看來,那些數不清的長着小鋼舌的鈴鐺,像毒蛇一樣張着嘴巴,隨時準備發出噝噝的叫聲,咬他一口。

“啊!”他低聲說,“我的生命竟然取決於這些小鈴鐺,哪怕最小的鈴鐺發出最輕微的聲音,都會要我的命!啊!”他又合掌祈禱,“小鈴鐺呀,你千萬別做聲!小鈴鐺呀,你千萬別晃動!小鈴鐺呀,你千萬別顫抖!”

他還想再作一次努力,問特魯伊夫:“萬一有風呢?”

“你一樣要被絞死。”特魯伊夫毫不猶豫地說。

看到已經毫無退路,不可能緩刑,也沒有其他任何藉口,於是,格蘭古瓦橫下了一條心。他把右腳勾住左腿,踮起左腳尖,伸出一隻胳膊……就在接觸假人時,他那一隻腳支撐着的身體在只有三條腿的矮凳上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抓住假人,這下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那個假人經他一推,先是打了個轉,然後威嚴地在兩根木柱之間搖擺起來,成千只鈴鐺響成一片,震得他頭昏耳聾,也決定了他的命運。

“倒黴!”他摔倒時喊了一聲。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似的。

然而,他還聽得見鈴鐺在他頭頂上轟鳴,流浪乞丐在發出魔鬼般的狂笑,特魯伊夫在說:“給我把這個窩囊廢拉起來,狠狠地絞死。”

格蘭古瓦從地上爬起來。那個假人也被搬走了,給他騰出了地方。

乞丐們讓他爬到矮凳上。克洛潘過來把繩索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再見了,朋友。你肚腸裡的彎道道即使跟教皇的一樣多,這次也躲不過去了。”

他想喊“饒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朝四周看看,所有的人都在大笑不止,他明白自己毫無希望了。

“貝勒維尼·德·雷託瓦爾,”乞丐王對一個身材高大的乞丐說,那人應聲出列,“爬到橫杆上去。”

貝勒維尼·德·雷託瓦爾敏捷地爬上了橫杆。不一會兒,當格蘭古瓦擡頭時,看見他已坐在那上面了,感到十分恐懼。

“現在,”克洛潘·特魯伊夫又說,“等我一拍手,紅髮安德里,你用膝蓋把矮凳拱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呂納,你拽住這小子的腿;你,貝勒維尼,壓住他的肩膀。你們三個要同時行動,聽見沒有?”

格蘭古瓦渾身打戰。

“準備好了嗎?”克洛潘·特魯伊夫對那三個乞丐說。他們已準備撲向格蘭古瓦,就像三個蜘蛛準備撲向一隻蒼蠅。克洛潘不慌不忙,用腳尖把幾根還沒燒着的樹枝踢進火堆裡。可憐的格蘭古瓦心驚肉跳,等着受刑。過了一會兒,克洛潘又問:“準備好了嗎?”他張開雙手準備拍擊,再過一秒鐘就都結束了。

但他突然停下來,好像想起了什麼。“等一等,”他說,“我剛纔忘了!……按照慣例,在絞死一個人之前,先得問問有沒有女人要他。夥計,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你必須娶一個女乞丐,否則就要被絞死。”

吉卜賽人的這條規矩,在讀者看來荒誕不已,但今天仍被寫在古老的英國法典裡,不信可以查閱《伯林頓的註疏》。格蘭古瓦松了口氣。半小時以來,他這是第二次死裡逃生,因此,不敢過於相信。

“喂!”克洛潘喊道,他已回到酒桶寶座上了,“喂!女的們,雌的們,上到巫婆下到巫婆的雌貓,你們中間有哪個婊子要這個色鬼?喂,科洛特·夏洛!伊麗莎白·特魯凡!西蒙娜·若杜依納!瑪麗·皮埃德布!託娜·隆格!貝拉德·法努埃爾!米歇勒·熱納伊!克洛德·隆熱-奧雷伊!瑪蒂麗娜·吉羅魯!喂!伊莎博·蒂埃裡!你們都過來!好好看看!白送你們一個男人!誰要呀?”

格蘭古瓦正在落難,驚魂未定,當然他的模樣不可能吸引人。那幾個女人對克洛潘的建議幾乎無動於衷,不幸的格蘭古瓦聽見她們回答:“不要!不要!絞死他,讓我們大家開開心。”

不過,還是有三個女人走出人羣,上前把他仔細打量。第一個是四方臉的胖妞。她細細看了看哲學家那件寒酸的緊身短上衣,發現它破得很厲害,窟窿比烤栗子的平底鍋還要多。她鄙夷地做了個鬼臉,咕噥一句:“一面破旗!”又問格蘭古瓦:“你的披肩呢?”格蘭古瓦回答:“丟了。”“帽子呢?”“被人搶了。”“鞋呢?”“快沒有底了。”“那錢包呢?”“唉!”格蘭古瓦期期艾艾地說,“身無分文。”“那你就讓他們絞死吧,說聲謝謝!”女乞丐說完,轉身就走。

第二個又老又黑,滿臉皺紋,奇醜無比,即使在這醜人集居的乞丐王國裡也顯得咯咯不入。她圍着格蘭古瓦轉了一圈。格蘭古瓦就怕她會相中自己。可她口齒不清地說:“太瘦。”說完,她也走了。

第三個是年輕的姑娘,挺鮮嫩,也不太醜。可憐的格蘭古瓦低聲求她:“救救我吧!”

那姑娘憐憫地打量他一會兒,然後低下腦袋,擺弄衣裙,猶豫不定。格蘭古瓦眼睛注視着姑娘的一舉一動。這可是他最後的一線希望呀!

“不行,”姑娘終於說話了,“不行,紀堯姆·隆洛儒會揍我的。”她也回到人羣中去了。

“夥計,”克洛潘說,“算你倒黴。”

然後,他站在酒桶上,模仿拍賣人的腔調喊道:“沒有人要嗎?”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沒有人要?一——二——三——!”他轉向絞刑架,點了點頭:“成交!”

貝勒維尼·德·雷託瓦爾、紅髮安德里和弗朗索瓦·尚特-普呂納走到格蘭古瓦身邊。就在這時,乞丐羣中響起一片喊聲:“愛斯梅拉達!愛斯梅拉達!”

格蘭古瓦心裡一震,朝喧譁的地方轉過頭去。人羣向兩邊閃開,給一個燦爛奪目的姑娘讓開一條通道。原來是那個吉卜賽姑娘。

“愛斯梅拉達!”格蘭古瓦激動不已,驚訝萬分,沒想到與他白天的事情緊密相連的這個咒語竟然是這位姑娘的名字。

這個不尋常的姑娘似乎在聖蹟區也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她一路過來,男女乞丐默然給她讓路,看見她,最粗野的面孔也都變得容光煥發。

她步履輕盈,走到了受刑人跟前,美麗的加利跟在她後面。格蘭古瓦就好像死了一般。她默默地把他端詳了一會兒。

“您要絞死這個人?”她轉向克洛潘,神情非常嚴肅。

“是的,姐妹,”乞丐王回答,“除非你要他做你的丈夫。”

她下嘴脣漂亮地撅了撅。

“那我要了。”

格蘭古瓦確信,從上午起他就一直在做夢,眼前的事不過是夢的延續。

這個轉折雖然美妙,但畢竟太突然了。

有人給他解開繩索,讓他從矮凳上下來。他不得不坐下來,因爲他受的震動太強烈。

埃及公爵一句話也沒說,拿來了一隻瓦罐。吉卜賽姑娘把它遞給格蘭古瓦,對他說:“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碎成四片。

埃及公爵把手分別放到他們額頭上,說:“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姐妹,他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去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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