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完璧的病情日趨加重,皇帝的火氣也越來越大,近來的常朝會亦是心不在焉,退朝之後便沒日沒夜的守着那人,人都是肉做的,很快他也病倒了。
朝政由寧容左暫領,算是沒亂了大陣腳。
太醫署的數十位醫官徹夜不眠,還是沒能瞧出駱完璧的毛病,江淮那日去看崔玥,這人整個瘦了一大圈兒,和諸位醫官米水不進已有兩天兩夜了。
若是駱完璧死了,他們怕是得陪葬。
闔宮氣氛凝冷,終結在霜降的那天。
……
……
相思閣的闊院裡,牆角的乾枯樹枝上結着透明的霜晶,滿地的褐色殘葉飄零,隨着深夜的冷風細動,發出的響聲。
片刻,有一雙腳落在上面,將層層枯葉碾碎。
百里是一往如常的黑袍銀面,他見相思閣裡空空如也,便沒躍窗,而是徑直從正殿大門走了進去,一路慢步穿行到寢殿,撥開眼前的水晶簾,立於原地。
架子牀外圍着兩層輕薄的紗帳,雲霧般的層層疊疊中,一條玉白如藕的手臂探了出來,想要去夠旁邊小桌上的帕子,可指尖掃過,卻見那月白的帕子滑到了地上。
百里走過去拾起,順勢撩開幔帳,入眼是駱完璧慘白的臉。
那人似是料到他會來,接過帕子捂脣輕咳幾聲,震得耳邊髮絲零落在頸側,那極黑的髮絲和雪白的肌膚相襯,美的有些悽悽。
好久,她才跌手在側,抿了抿嘴脣,氣若游絲的說道:“你來了。”
百里眼尖,即便她飛快的攥緊帕子,還是瞥見了那一抹紅,遂道:“你的病……”
“胎帶頑疾,無藥可醫。”駱完璧話音輕輕,似柳絮般疾瞬消散,“勞你費心許久,我怕是不行了,看來那個老郎中當真是一語成讖了。”
她說罷,伸手向百里,笑容稀薄:“扶我起來,給你彈琴。”
百里沒有動作,冷冷垂眼:“我不想聽。”
駱完璧低下頭顱,髮絲傾瀉如瀑布,在那人看不見的地方,她冗密黑潤的睫毛顫抖如篩,強壓下抵不過天命的恐懼,苦笑道:“今日不彈,再無可期。”
纖柔的小臂無力垂落,被一隻手掌接住。
嬌嫩的肌膚剮蹭過那堅硬的薄繭,駱完璧的心內忽然空蕩,她一手抓着百里,一手撐着牀柱子,赤腳下了地,那白嫩的腳指在寢褲口處若隱若現,好似雲中白鴿。
長闕琴她帶進宮了,就架在不遠處。
輕步走過去坐在木凳上,駱完璧小心翼翼的掀開上面的綢布,露出那架通體古棕色的古琴,它光澤微泛如臘,上繃着七根直直的弦絲,像是倒豎起來的刀鋒,觸手冰冷,彷彿一下便能割開人的指肉。
駱完璧轉頭看着百里,眸光微亮:“高山流水?”
那人面具下的薄脣輕啓:“高山流水。”
駱完璧挽起袖口,脂玉般的手指緩緩撫上琴身,按住那琴絃,再用指尖一撥弄,一道音調緩緩流出,在這冷寂的夜裡異常突兀,化作箭矢扎入左邊那人的心臟。
百里就那樣站着,眸光一秒比一秒黯淡。
左手追上,駱完璧自知命不久矣,便拼盡心血彈奏着這最後一曲,而這長闕琴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心境,素來乾脆的音調竟然生出些許連綿,一個音調流出,迴音百轉不散,於寢殿之中四面攀爬,織出一張又一張泠泠的網來。
清冷的月光從不遠處的窗子裡打進來,像是在鋪就一匹白色的錦緞,百里站在上面,寒風打卷兒化作密麻的蝨子,順着他的褲腿上爬,不一會兒就灌滿了全身,咬的好痛。
他往左挪了一步,駱完璧的髮絲便不在飛揚了,她彈到動情之處,不自禁的合上了那雙如世間明窗的眼睛,手下指法變換飛速,卻一個音都沒有彈錯。
只是那樂曲越來越悽婉。
百里蹙起眉頭,被這交織沉重的音樂帶的迷茫,它起起伏伏,彷彿一雙無法拒絕的大手,拉着自己穿梭在從未體會過的紅塵百態之中,朦朧中,他似乎聞到了曇花香。
鮮血,白骨,腐肉。
花朵,藤枝,泥土。
他順着這樂曲回到了過去,卻是不一樣的童年,那裡有鳥語,有花香,揮手無垠藍天爲蓋,腳踩大好山川爲廬,一切自得,沒有百里家族的勾心鬥角,也沒有血肉至親的冷言冷語,更沒有六道閣裡的拼死密訓。
他可以笑,可以哭,他就可以證明,自己不是木頭,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依然記着十二歲那年,獨自回到東晉,回到百里家族,親生父親發現他還活着的時候,那眼中無盡的緊張和厭惡,還有那濃滾的殺意。
他會難過。
回去宗內,說給賀榮聽,換來的只是這道神秘的傷疤。
他擡起手臂,瞧着那道近一尺長的粉色傷疤,醜陋而無法消除,亦如他今生的身份百里家的族外私生子,這是大家族的恥辱,是他身上拔不去的釘子。
‘崩’
百里猛地擡頭,發現駱完璧彈到三分之二處忽然停了手,冰冷的視線往下順着,瞧見那架長闕琴,那最中間的一根琴絃,斷了。
駱完璧胸腔起伏,渾身被虛汗浸透。
這長闕琴可是中原神器之一,與藏仙鈴齊名的寶物。
巨鱷的鱗甲爲身,抻七根龍筋做弦,刀割不斷,火燒不化。
傳承了近千年,至今一朝崩斷。
她顫抖着拿起自己的左手在眼前,那指甲的縫隙中,有腥澀的液體溢出來,順着指身緩緩匯入掌心,呈如一塊鮮紅色的玉墜。
嗓中腥甜,她忍不住,一口血甩在那琴身之上,而那古棕色的木頭像是活物,觸到香甜的血漬,還不等看清,便瘋狂的往其中滲去,眨眼間消失不見。
唯有琴絃之上,留下如露珠般的幾滴。
駱完璧被痛楚穿透,有如肝腸寸斷,無力的伏在長闕琴上,身子就像是方纔她要去夠的那張帕子,軟軟的,輕輕地,滑落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之上。
那淨白的輕薄衣袖掃過一隻黑色靴面,猶如溫泉周遭,從黑色暖石上掠過去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