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寧容左的那個王八蛋!”
御景殿裡,響起花君痛心疾首的聲音,她坐在旁邊的木凳子上,直接推開書桐遞來的茶杯,切齒道:“是他把消息透露出去的!”
陳同的地位極高,死後的消息傳得也快,還不到三天,就如開春的徐徐清風般刮遍了整片中原大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太公生而清寡,死也的很波瀾不驚。
再說長歡,她本來能輕而易舉的完成任務,但沒想到,寧容左將陳同要跑的消息告訴她之後,竟然又留了一手,叫修仁當街大喊。
眼下,闔中原都知道陳太公死了,也知道這樣名望天下的一代大賢,是被她用弓箭當街射死了。
眨眼間,她就從衆星捧月的長歡公主,成了人人唾罵,過街喊打都不解氣的罪人。
寧容左啊寧容左,論卑鄙,還是你略高一籌。
她這幾年辛苦堆累起來的民心塌了,手下的一衆寒門出身的官僚學子也紛紛被動搖了,好個一箭雙鵰。
只不過唯一作爲安慰的是,皇帝的賞賜這兩日內不間斷,斷月樓裡都快裝不下了。
這是在獎賞她有功。
沈蕭等人見此,看出來射殺陳同是皇帝的意思,長歡也因爲這件事情而獲賞,遂情緒也逐漸消停下來。
長歡好,大家就都好。
只不過有一人不好,那就是在太后這裡抱怨的花君,她列數着寧容左的斑斑劣跡,恨不得生啖其肉,但更多的,還是間接害死陳同的愧疚盈滿內心,要是沒和那隻臭狐狸說,一代大賢也不會就此死去。
太后在旁邊的軟墊上坐着,瞧見花君臉上那惆悵的表情,將被她推開的茶再次遞過去:“說了這麼多,口渴了吧。”
花君猶豫着接過,不安道:“皇祖母不生氣?”攥着那茶杯的手指骨節咯拉作響,“陳同與您在朝這麼多年,您不傷心嗎?”
“哀家當然上心。”太后招手,叫她坐過來,一邊摸着花君的後背一邊安撫道,“只是傷心又有什麼用,陳同已經辭世,咱們要做的,就是替他報仇,方能解她在九泉下的恨。”
花君因着知道自己不是太后的親孫女,所以這兩年不太親近,偶然被這樣抱着,心裡有些酸楚和安慰:“是我疏忽了。”
書桐站在遠處,心疼道:“郡主可別這麼說。”
花君倔強道:“都是我不好,以爲和寧容左有過幾次交手,就能防的過他,誰知道到頭來還是被算計了。”
書桐嘆了口氣,走過去幫她理了理裙袍:“郡主不必自責,太子殿下的城府之深,在這宮中實是難逢敵手,且說您,就是長歡公主這次也叫他一道算計了,吃一塹長一智,再者說了,皇上容不下陳太公,您再怎麼着,也保不住他。”
“要是”花君語氣垂低,輕輕道,“要是君幸在就好了,她一定能保下陳太公的性命的,怎能叫他老人家這麼窩囊的就走了。”
說到江淮,太后和書桐的臉色都微生異樣,花君還不知道江淮沒死的事實,卻也不能告訴她。
想要蛻變一個人,就是要把她逼上絕路。
以花君的心性,若是知道江淮沒死,肯定不如現在這般,那人是她的保護傘安全翼,只要那人在,她就永遠不能擔當重任。
就像當年的江淮,直到豫國公去世,纔將她從大燕六道閣接回來,山窮水盡的時候,才能逼出一條求生之路來。
事實證明,這個辦法很好用。
江淮的成長速度,令人側目。
但可能因爲花君自幼被溺愛着長大,向來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加上豫國公死後江淮接班,她始終沒有成長的機會,所以進步慢些。
看了看這個孩子,太后笑道:“你說君幸,你可知道,若是此事換做她的話,她會怎麼做?”
花君擡起頭,眼底浮出些許疑惑,轉頭看了看書桐,那人和太后對視一眼,淡笑道:“郡主不知道?”
花君搖了搖頭,雖然她不知道,但絕對不是什麼乾淨的手段,她和江淮將近十年的交情,這人行事,真能把人看的膽戰心驚。
書桐則接貨道:“以御侍大人的性格和手段,既然陳太公之死已經是不能在勒的馬,那便順水推舟,叫陳太公死的越狼狽,越讓人氣憤越好,因爲這樣就能給長歡公主添很多的麻煩,至於太子殿下,我想若是御侍大人在的話,也不會叫陳太公幫他推行新政了。”
花君經過書桐這麼一說,登時醍醐灌頂,驀然間,心裡對於陳同的死帶來的愧疚也逐漸平復許多,咬了咬牙。
江淮強於自己的,就是那份果決無情。
想要在長安城活下去,最重要的是果斷和堅毅,而想要在這大湯的朝廷裡活下去,便是無情無義爲先。
人心不是人心,是燒不化的鐵。
花君突然覺得如坐鍼氈,渾身上下像是生了刺,遂從太后的懷中起身,將那杯茶喝完,行禮提着裙子離開了。
太后叫書桐送一送,那位老姑姑一直把花君送到御景殿的院門處,臨了拉住她的手,憐惜道:“郡主莫要對此事掛懷,萬事有太后在。”
花君眼底一閃微光,不知道在想什麼,只說了這麼一句:“姑姑不必這麼說,親孫女當然是要護着的,不親的”
書桐臉色微變,復又輕笑的截住她的話:“郡主這叫什麼話,小心叫太后她聽見寒心,您就是太后的親孫女,這大湯堂堂正正的恭月郡主,誰敢說您不是親生的。”
花君笑容微微苦澀:“是恭月不懂事了。”
書桐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淡淡道:“郡主慢走。”
花君點頭,轉身離開。
只是那笑容在轉身的剎那間消失。
若是親孫女,太后怎會叫她進朝廷犯險,和這些狡猾的老臣去勾心鬥角的拼活路,若是親孫女,是該要好好的保護起來,不叫她去經歷那些醜陋猙獰的腥風血雨的吧。
就像身世沒有揭穿之前,一切刀光劍影都是江淮擋在她身前,而如今陳年的謎團終於真相大白,就該輪到她了。
低頭瞧着那白皙手腕上的紅珊瑚手釧,花君貝齒咬脣,硬生生的將眼裡噙的淚水給收了回去,隻眼角血紅,看上去有些可怖。
這是寧修送來的手釧。
只要想起十三叔的笑容。
她什麼苦都能吃。
什麼苦都願意吃。
大湯長空上的風雲隨着陳同的死變得越來越詭異,但那颳了大半年的風卻是將將消止,只不過不是結束,而是暫停。
朝爭永遠都不會結束。
難得可以休息休息。
反觀西昌局情,卻是越來越膠着。
越王在去年就已經在童子峰屯兵,雖然因着大湯的威脅而暫停了動作,但對於西昌,始終是保持着虎視眈眈的狀態,這塊肥肉如此美味多汁,不吃都對不起自己。
如今大湯剛剛對付了大燕,兵力多少有些損傷,且越王不相信湯帝會三番兩次的幫助昌王,遂將休精養銳了永軍派出。
事實證明,越王的想法是對的,這三十萬永軍順着巫江不眠不休的行進了百里,眼看就要逼近洛陽城。
按理來說,這麼大的動靜,整個中原都不能消停,但是大湯那邊沒有任何動作,當然,昌王也不可能沒有泣血求援過。
看來,大湯是不準備出手了。
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西昌這兩年風雲突變,不但忍痛割肉,寧可損傷國力也要根除世家,隨後就被大燕逼得背水一戰,兵力消減慘重,如今那二皇帝重王又發起兵變,殺了大哥葉堂,民心跌宕。
這樣接二連三的變故之下,西昌儼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可謂是扶不起來的阿斗,大湯這個時候若是還出手,只會牽連自身。
況且這麼多年,七國君主沒有明說,但西昌是公認的國力富強,兵精馬壯,常年把大湯踩在腳下,如今大湯終於重回中原七勢龍頭,怎麼可能再去自討苦吃,幫助仇敵翻身。
當初幫西昌抗燕,不過是怕大燕坐大,加之順道而已。
而他們大越不同,一來,他們處在西昌後方,太遠了,二來,大湯南疆還在越兵的監視範圍內,根本不怕前後夾擊。
更何況,現在的西昌完全是空殼子一具。
聽說那昌王聞得越兵傾巢而出,還是號稱常勝大將軍衛誠親自領兵,來勢洶洶,勢必要覆了西昌的國,竟然不顧闔洛陽城的百姓,帶着一衆皇親官僚逃去了海府!
棄民而逃!
這樣的君主,根本不值得百姓擁護。
如此,衛誠便更有底氣。
只是三十萬永軍逼近洛陽城的時候,還是晴朗白天,加之連夜行軍數百里,早已經是人困馬乏,衛誠乾脆下令,在洛陽城三十里外紮營休憩,只等着傍晚的時候在襲城。
到時候,洛陽城內的餘民驚懼到了極點,大可直接投降。
但以防萬一,衛誠派人去打聽,沒想到傳言昌王棄民而逃,居然是真事,現在闔城遺留的百姓逃的逃,沒辦法逃的就剩下罵街了。
整個城內遍佈着哀怨之氣,讓人心內沉重。
昌皇城,淺秋亭內。
“報”
有川軍跑進殿內,對着立於案前的葉徵說道:“扈將軍和三公子已經在那東數林埋軍,共七萬,只等着城樓上搖旗,便能進城。”
這東林是洛陽城東面的一片密林,最不適合埋伏,但扈九和慕容清能硬生生的在裡面藏七萬人,當真是不可小覷。
葉徵擡頭看旁邊的江淮,一臉嚴峻的點了點頭。
江淮深呼了口氣,成敗在此今夜一舉。
昌王逃去海府是真,洛陽城是空殼子也是真的,以西昌眼下的孱弱國力,根本不堪越王幾次攻擊,強行抗敵無疑是以卵擊石。
所以臨危之際,昌王下令,遷都海府,將洛陽城拱手送出去,左右現在城牆塌陷,修繕後面對強敵也是不堪一擊,倒不如海府,正值西昌國境的正中間,有舊交向家接應,暫無大礙。
重要的是,如何利用洛陽城最後的價值。
想當初在洛陽城置翁捉鱉,成功引誘了莊恭的兒子莊十三,消敵於天子腳下,如今越兵臨近,只能故技重施,唯盼衛誠中計。
東林藏的七萬兵即是如此,等到衛誠進城後,由後圍堵包抄,但城內不能完全的放空,衛誠不是莊十三,打仗經驗豐富,所以城內必須佈置誘餌,且不能太刻意。
所以江淮出了主意,由葉徵帶領一萬川軍藏在城南,至時衛誠帶着永軍進城後,再突襲殺出。
且要節節敗退,目的是讓衛誠以爲,洛陽城內只這一波埋伏。
而在城東梅林內,江淮也藏了三萬川軍,由葉頌親自帶領,在葉徵動手之後就連夜往城南這邊趕,等快趕到的時候,葉徵再拋棄狼狽敗退之象,匯合葉頌一起轉身回攻,而此刻,扈九和慕容清也會進城包剿。
三方殺出,衛誠必敗。
所以,在洛陽城內誘敵的一方,至關重要。
交給葉徵,怎麼就讓人放心不下呢。
江淮想了想,又搖頭道:“城南這邊還是我親自帶兵,你和雲安公主現在馬上啓程去城東梅林,樊侗在那裡等着呢。”
葉徵不由得鬆了口氣,頷首道:“那你小心。”
“我留在這兒。”
正當葉徵轉身要出去殿門的時候,忽然聽到葉頌的聲音,那人從後面的屏風內走出來,已經換上了那身颯爽英姿水綠色戎裝,接過屬下遞來的銀槍,在空中掄甩一圈,面無表情的說道。
江淮頭也沒擡,直接回絕道:“不行,你現在和葉征馬上出宮趕去城東梅林,越快越好,別鬧出動靜來,免得衛誠察覺。”
葉頌冷眼走近,命令道:“你和二哥去梅林,我留下。”
江淮不快的斜睨了她一眼:“國家存亡之際,容不得你胡鬧。”
誰知葉頌微揚下巴,一把打開她拄在桌邊的手,十分冰冷無情的說道:“就算是到了國家存亡之際,也是我們西昌葉家的家室,哪裡輪得到你一個求和質子,來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