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長空底下無有風動,將軍府院內的柳樹梢託着半邊殘陽,秦堯踏着這滿地的斑駁玉影回府,剛一進院,就有個粉衣女子小跑過來。
秦堯雖然久不在府中,但記性甚好,向來是見上一面便可終生不忘,這個來找她的粉衣女子,正是昌後賞給秦涼的新妾,名叫百合。
她一見到秦堯就像看到了大救星:“將軍快救命啊!”說罷,拽着他的袖子就往秦涼所居的風亭疾走,“少公子不知道怎麼了,一個勁兒的爲難無瑕夫人。”
這兩個字就像是啓動秦堯的機關,他立即掙脫開百合,大步流星而去,而百合隨在身後,面上已無驚慌,眨眼平復成往日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模樣。
“秦涼!”
顧無瑕眼中含恨,面色受痛慘白,想要從秦涼手裡拽回自己的小臂,卻是蚍蜉撼樹,索性用自身重量往後靠着:“你太過分了!”
秦涼眼中焚出不可湮滅的怒火,也絲毫不顧她已經有孕在身,只一用力就將顧無瑕拽到眼前,那人狠命一推,身子整個向後倒去。
顧無瑕孕中月份較小,這一跌怕是會要了孩子的命。
她閉目咬牙,卻意料之外的跌進另一人的懷裡,那是一雙既熟悉又陌生的有力臂彎,暖的像是冬日嚮往的溫泉水,顧無瑕謹慎擡眼,卻是秦堯。
那人一臉驚色,幾乎是沒有留戀的將她扶起,然後收回雙手,對着被怒火炙烤的已經失去理智的秦涼怒斥:“弟妹有孕!作何如此粗魯!傷到孩子怎麼好!”
那人笑的陰鷙,一把拉回顧無瑕:“大哥也知道她是弟妹?既如此,這是我和無瑕之間的事情,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手!”
秦堯也紅了眼睛:“我是你大哥!是這秦家家主!”
“那又如何!”秦涼咧嘴笑着,“這秦家早晚是我的。”
秦堯眼底的紅幾乎要凝出來:“老二,別逼我動手。”
秦涼吃過上次的教訓,根本不會再和他對峙,直接拽過顧無瑕的手臂就往外用力的拉扯着,罵罵咧咧道:“你若是心中無鬼就跟我去百善坊!”
秦堯皺眉,一臂攔住:“去百善坊做什麼?”
百合在旁邊適時插了一句:“大將軍快些攔住少公子,他懷疑無瑕夫人腹中嬰孩的生父另有其人,要去百善坊做什麼探術驗親!”
她說罷,立即側過身不去看秦涼的眼睛。
而秦涼根本來不及痛罵她的長舌,相反,他被勃然大怒的秦堯猛地拽住衣領,兩具身子逼近,本是一母血脈,卻是停不下的自相殘殺。
“秦涼,你可知這探術是什麼?”
秦堯痛心疾首的發問。
秦涼的眼珠上飄過非人類的絕情,對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絲毫不放在心上:“我當然知道,是以銀針刺腹取血,滴於器皿中驗親。”
秦堯往前一拎,秦涼又靠近一寸,兩人敵對的氣息在狹窄的縫隙中交織,他無可奈何的恨到了極致,竟不知秦涼的疑心已經重到了如此地步,不惜用這種下三濫,甚至可能奪人命的法子來對付顧無瑕。
“秦涼,我以秦家先祖的名銜發誓,我和顧無瑕之間是清白的,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多疑,休要繼續胡鬧下去!”
秦涼睜大了眼睛,一對眼珠似乎要蹦出來,他不緊不慢的攥住領口那雙滿是硬繭的手,心裡既已認定,旁人如何說,他都不會信了。
“大哥。”他諷笑,“我又沒說是你,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秦堯脖頸上的青筋像是注水的旱河,額間的每一滴汗水都由怒火積成,他耗盡渾身力氣控制住動手的**:“別胡鬧,那是你的孩子。”
秦涼笑的固執:“既是我的孩子,怎樣處理是我的自由。”用力的推開大哥的手,懶散的後退一步,“我現在說,不留。”
秦堯轟然上前,再一次拎住他的領口,這不大不小的臥房裡,隱約有虎嘯龍吟之聲響起,這是他對弟弟的最後一次隱忍:“我未娶妻,承將軍之位,日後必戰死於沙場,顧無瑕腹中懷的是咱們秦家的嫡血,由不得你做主。”
秦涼望進自家大哥眼底,他已經讀不到任何情緒,或是悲哀,或是痛楚,甚至是怨恨,所以,他也最後一次激怒他:“是了,是你的嫡血。”
話音剛落,四周的空氣都死了。
百合謹慎的後退幾步,瞥眼顧無瑕,此一刻夕陽太過鮮紅,那人的臉頰隱藏在其中,只脊背挺直,像是浸泡在血液裡一脈茉莉,忠貞清冽。
然後,響起的是拳肉相接的悶聲。
秦涼雙眼一瞬間瞪大,大哥這一拳不知耗了多少力氣,打在自己的腹部猶如攻城重錘,剎那間五臟震裂,有疼痛箭矢般化作鮮血從口中涌出。
秦堯半闔眼皮,睫毛下盡是冰霜,趁着秦涼彎腰的時候,右腿乍然弓起,玄玉般的堅硬膝蓋二次重擊其腹部,那稠膩的血頓時溼了褲腿。
百合在旁尖叫,人在原地未動,然後恢復一臉冷漠。
畢竟是親生兄弟,打斷骨頭連着筋,這兩下打完,秦堯拎住他的衣服將他扔到旁邊,秦涼弓着身子,痛苦的咳嗽了幾聲,甩的滿地血跡。
秦堯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滿眼狼藉不留情:“老二,你自小心氣兒高,父親駕鶴西去之前,將這個大將軍位傳給了我,我知道你不服氣,所以這些年對於你的過分之舉,一直是處處容忍事事謙讓,你卻永不知足。”
秦涼粗喘着氣,髮絲凌亂的鋪散在臉上,如毒蛇般的視線鋼釘似的射出,微微張嘴,笑着露出泡在血裡的鋒利犬齒:“休說的那麼好聽,你那不過是施捨。”
秦堯的眼角閃過銀光,卻沒說話。
秦涼一把拽住他的衣襬,死不肯改:“我要這將軍位!”
秦堯徹底寒心,四肢百骸猶如浸泡在冬日冰窟中,親兄弟離心不說,自己的親弟弟口口聲聲的盼望自己死,這感覺比中箭在心還要痛。
他眼中黑濃,一拳抖着勁風虎嘯而出!
秦涼無畏的合上眼睛,有風撲面,又忽然停住。
“別打了。”
站在旁邊的顧無瑕終於開口,卻是妥協:“我驗。”
秦堯的拳頭停留在秦涼麪頰的三寸之外,聞此言站起身,對視顧無瑕坦然的眸子,去年流民襲城,他奉命相抗,一把長刀掄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休息,鮮血甚至化爲披風掛在肩頭,可即便是這樣,也不如眼下的一刻疲憊。
一步步的退讓,換來的是秦涼的一步步逼近。
他太慣着自己這個二弟了,以至於如今被他一刀刺入心臟。
他知道顧無瑕在幫自己。
只是可嘆,自己放在心尖兒上都不肯輕彈的雲鏡仙子,秦涼卻不屑一顧,更要用這世間最卑劣的探術去屈辱她的人格!踐踏她的尊嚴!懷疑她的忠貞!
她是那山巔的茉莉啊!
她理應笑語安然的開在六月,沐浴暖陽春風,或是重返戲臺,渲染盡人生最後的綺麗,完成最後的大禮再離去人間。
此等脫凡之人。
怎能如此褻瀆!
秦堯面無表情:“無瑕,你不必如此。”
顧無瑕面如清雅如水,是那樣的平淡:“無妨,驗吧。”
又是三天連着的傾盆暴雨,洛陽城的天就沒放晴過,所視之處遍地蕭索,好像是在爲誰準備行囊,預祝他那不會回來的遠行。
三日的午後,秦涼從百善坊請來了沉香,那人裹着一件深紅色的披風,踏着冰冷的積水步入大將軍府,首先吸了口涼氣:“就是這裡了。”
小廝無言,只把他引去風亭。
秦涼穿着一身華貴烏衣佇立在屋檐下,他面色蒼白,被秦堯重擊的傷口還沒有恢復好,呼吸用力時胸口會傳來裂開般的疼,見沉香來,示意他進去。
沉香踏步停留在石階上,向右看,有一錦衣黑靴的男子站立在彼,他的面容和秦堯有着七分相似,卻是氣勢勃發猶如南海駭浪,並且對自己很有敵意。
秦堯抱臂,雙眸探出奪命的警告:“小心。”
話還未落,沉香就已經過門檻而入,不知有沒有聽見這兩個字。
然而,秦涼聞言也轉過頭看他,沉香身形不見,兩兄弟的視線順勢在空中相撞隨即交鋒,兩秒後,秦涼忽然笑的清風雲淡,是一切塵埃將要落定的滿足。
秦堯無言,有風襲來,吹乾他背上的汗。
院牆處隱有響動,可他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這裡了。
拐入臥房,沉香第二次見到顧無瑕,那人站在窗前,一襲白衣似是薄霧,好像隨時會痛斥命運不公,將她重新帶回雲天。
“無瑕夫人,此事極險,您可想好了。”
沉香負手而立,輕言囑咐。
顧無瑕最後不捨的看了一眼窗外的天,順手放下竹製窗簾,轉身輕手褪下身上的白色薄紗衣,坐在牀邊,孤冷道:“先生不需要旁人幫忙嗎?”
沉香輕頷首,扶着她的頸子叫她躺下,從袖中取出一條淺青色的乾淨汗巾附在她的眼前,那上面帶着陌生的香味,顧無瑕嗅之有些眩暈。
他隨意揮手,那臥房的門閂自動落好,再伸手解開顧無瑕的腰帶,掀開那輕柔的裙子,彷彿剝開層疊花瓣一般,最後露出裡面包裹着的誘人身軀。
因着月份較小,顧無瑕的腹部依舊平坦如初,肌膚雪白,便顯得上面的細疤異常明顯,這人自幼習戲,又是女兒身,怕是要吃不少苦。
沉香伸出右手兩指掐住左手的拇指,緩緩的往出拽,伴隨着輕微的光亮,竟然拽出一根不下三寸長的鋼針,且細如髮絲,眼神若是不濟怕是看不見。
伸手按了按顧無瑕的皮膚,右手對準位置猛地紮下。
當那鋒利的針尖刺穿肌膚之時,牀上那人悶哼一聲,身子隨之顫動,有淡粉色的痕跡在傷口處往外蔓延,卻不是血。
當沉香抽出那根銀針來,掛在針身上的,纔是血。
他回身拿過那個青釉的小碗,裡面盛着清澈的水,將針身垂在上面,那鮮血好像雞血石般墜入水中,隨後收起銀針,不顧牀上那人,轉身往出走。
秦涼在外面等了許久,見沉香持着那小碗走出來,忽然後退一步,那素來有力的雙腿好像支撐不住身子,他到底是在緊張。
那水面上浮着的血滴,是那個未出生的孩子的,彷彿是每個生命專屬的命運烙印,有了它,纔有了這無限的猜忌和痛苦的輪迴。
沉香面無表情,看了一眼還在原地的秦堯,回頭拿起秦涼的左手,用尾指甲劃破他那帶着薄繭的指腹,那人手臂一顫,順勢將血抖進了小碗裡。
那一大一小兩滴紅血瞬間融合在一起,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就像是一對分開許久的磁石,又好像是父子之情的無聲默契。
只是,秦涼如遭雷劈。
而看到他的表情,秦堯的心也徹底定了。
不過對面那人扶着手旁的柱子,滿眼惶恐。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這個孩子怎麼可能是自己的,應該是大哥的纔對!應該是大哥的孽種!
秦涼內心炸出空洞,一把掀翻沉香手裡的小碗,登時滿地碎片。
沉香見勢,掃了掃衣衫上的水漬,轉身不緊不慢的出了院門,沒有人阻攔,他就那樣走了,就好像今日從未踏入過一般。
與此同時,進臥房查看的丫頭哭喊道:“夫人小產了”
秦堯一瞬擡頭,立刻就要進去,卻是迎面對上一柄長劍,那銀光寒意逼近雙眼眸子之時,他對視秦涼,那人似是瘋癲,雙眼殷紅:“站住。”
探術本就是雙刃劍,秦涼早就有心理準備,既然要刺穿孕嬰的胞宮,小產是必然的事情,手腕上提,劍尖抵在秦涼咽喉:“大哥,這回,我信你了。”
秦堯渾身激顫,怒不可遏:“你這個畜生!”
他左手握住劍刃,鮮血淋漓白肉割破的同時,右手掄拳而上!
‘崩’
一道破空聲響起,有長箭射來,一舉刺穿秦堯的右手,直接崩的一聲釘在那木門之上!
霎時間,院牆頭上箭陣林立四周,寒光青芒皆直逼他一人!
秦涼冷笑着後退幾步,輕喚一聲:“凌層。”
話音落地的同時,院門的大門被人踹開,凌層帶着凌家百位府兵突襲狂肆奔入府內,踏着滿地水坑充斥每一個角落,他們面容嚴肅,手持鋒利刀劍,震醒了地下的蛆蟲,分別對着秦堯的眼,做好了取其性命的準備!
秦堯至此,徹底仰頭失笑。
忽又斂容。
將右手從箭桿中抽出,淋灑着血化拳。
“老二,你真是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