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戚的死在宮裡穿的沸沸揚揚,他可是伺候了龍案整整二十四年的老太監了,竟然只因爲一句御前失宜便處理了,不由得讓人側目。
但其中真正的原因,也只有江淮能猜出一二。
灼華宮裡,當江昭良問她的時候,江淮只是淡淡道:“畢竟當夜的事情沒有傳出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江昭良遞給她一杯熱水,環視着周遭的空蕩,沒想到譽王不在身邊的日子如此孤寂,只苦澀道:“也罷,人死不能復生。”
她說完,忽然內心生疑:“君幸,會不會是秦戚暴露了?”
江淮無奈擡眼:“秦戚早就暴露了,皇上留着她,不過是要讓太后放心罷了,這回下手,看來是動真格的了。”
她思忖幾秒,心道不會是關於沉香木和烏木的事情吧。
秦戚這次傳話,實是讓皇帝忍無可忍?
江淮只能這麼想了。
“對了,我聽說皇帝身邊那個新上來的總管太監,叫”江昭良回憶道,“好像叫桂笙,你可知道他?”
江淮將這兩個字放嘴裡一嚼,搖頭時只覺得陌生。
江昭良又想了想:“好像是從前內務司的,叫小笙子。”
江淮喝水的動作一停,謹慎擡眼道:“小笙子?”
江昭良點頭:“對。”
“沒什麼。”
江淮煩躁了許久的心情稍微得解,這個桂笙從前是秦戚的徒弟,若要用他也不麻煩,只是擔心這人見到秦戚的下場,不敢幫着做事。
“想什麼呢?”
江昭良遞給江淮一塊糕點,那人接過吃了:“沒想什麼,只是在想皇上現在,算是把舊臣剔的只剩下我這一根骨頭了。”
江昭良聞言悵然道:“也是長姐無能,不能從旁幫襯,如今雖然洗刷了冤屈,卻失寵了,連累譽王都被送去了御景殿。”
江淮淡笑:“長姐別這麼說,江家和舊臣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安心心的做你的賢妃娘娘就是了。”握住她的手,“還有,我明日就要啓程去信州了,怕是要一個多月才能回來,這一個多月,皇上或許會在朝上下手,你一定要聽太后的話,不要莽撞。”
江昭良頷首,點了一下她的額頭:“這還用你囑咐。”
江淮輕笑,又想起一事:“還有,如今韓惠封了溫淑妃,她要是個聰明的,就不會來找你麻煩,但也怕萬一,你且忍着她,若有什麼事情,務必要等我回來再說。”
江昭良輕應:“辛苦你了。”
江淮搖頭,兩姐妹就這樣握着手,又絮絮的說了會兒話,江昭良這才起身將她送出去,臨出殿門的時候,她想起那包好茶來,便揚聲喚道:“天葵,把那包新茶拿來給君幸帶走。”
她說完,連着玫兒三人同時愣住了。
江昭良也面色一僵,旋即落寞苦笑:“又忘了。”
天葵陪伴了她十數年,無論是失寵多年的漫漫相伴,還是復寵之後的一路同行,這般驀然離去,她總是沒辦法適應。
江淮見狀,道:“長姐,我把山茶調來灼華宮伺候你吧。”
江昭良道:“山茶是你的心腹。”
江淮則道:“正是因爲我知道山茶的脾性底細,所以纔想要叫她來伺候你,我這裡有玫兒就行了。”
“罷了吧。”
江昭良笑着接過天槐遞來的新茶,再轉交給玫兒:“沒有了天葵,我這裡還有天槐,一同陪嫁來的,你放心吧。”
天槐也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盡心盡力伺候娘娘。”
江淮看了她一眼,這才點頭離開。
江昭良一直目送她出去院門,擡頭瞧着那四四方方的天,誰曾想到這皇城一住就是十幾年,若不是時常得見親人,怕是要憋瘋。
“娘娘,外頭風大,還是進去休息吧。”
天槐扶着她的手道。
江昭良像是想起來什麼,叫她去取溫水,隨後合上殿門,小心翼翼的走向寢殿,站在那妝奩前。
拉開下面的抽屜,裡面裝着一個孤零零的圓頭釵子。
她目光復雜,輕巧捏開那釵子的圓頭,兩面半圓打開,只見一顆褐紅色的藥丸落入掌心,瞬間溢出一股極其難聞的腥臭。
正是當日她未曾吃下的培嬰丹。
懷喜卻傷身的神藥。
崔小溪當初一共煉製了三顆,她卻一顆都沒吃,當年趁夜私會了‘歸鄉探親’的司城,一夜風流才懷了孩子,但卻不幸小產了。
好在第二個孩子來得也快,她仍沒動那藥。
如今,怕是不得不用了。
秦戚的死讓她沒來由的緊張,而江淮和江歇的死而復生也讓她意識到江家的高而懸險,正如太后所說,她在宮裡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多的誕下皇嗣,爲江家根基培土壘磚。
可她眼下又失寵了,上一次侍寢還是一個半月前。
今天把這藥吃了,再去浴堂殿,皇上顧念舊情必會叫她留下,到時候一夜顛鸞倒鳳,有了這藥的助力,她就會再懷上孩子。
顧不得那藥的副作用了。
江昭良剛要吃,卻覺得腹內不適,一陣噁心之意涌上,使得她將那藥放回抽屜,費力推回去的同時,又劇烈的咳嗽了兩聲。
天槐聞言趕來,忙扶住她:“娘娘!”
江昭良再次乾嘔,雖然臉色慘白,但眼中卻驚喜萬分,畢竟她也是懷過三次的人,這般徵兆,難不成
“天槐。”
江昭良略微激動道:“去叫崔太醫來。”
江昭良已經有了將近兩個月的身孕了,這叫皇帝驚喜萬分,因着當日誤會而生的隔閡也徹底消失,在江淮臨行之前,還許下承諾,等她回來之後,要她親自爲自己長姐主持貴妃的冊封禮。
江昭良待封貴妃,從此在後宮是徹底的一人之下了。
而如此一來,榮修儀腹內的孩子就不值錢了。
那人在自己的宮殿發了脾氣。
但這個消息對於江淮來說,是好事也是擔心的事,偏偏趕在她不在的時候懷孕,不過好在宮裡有太后,她又將崔玥留下照顧。
翌日清早,她和齊奪所領的蒼龍衛踏上去往信州的沙船。
三日便會到達。
與此同時,信州是從未有過的熱鬧,因爲人人都說,督府裡的那位掌兵總督高陽王殿下,歲至不惑終於要成親了。
要問成親的是誰,便是坊間有名的飲神醫。
飲半城。
那人自從當年來到信州,和寧紀團圓後,就再也沒有離開,興許是爲了寧紀的性命,興許是別的,她開始免費爲百姓治病,只求上天垂憐,能夠將積來的福氣爲高陽王續陽壽。
但人力總是抵不過天意,就算飲半城再如何費心,寧紀的身子還是逐漸走向油燈枯盡,於是乎,她又做了一個看似草率的決定。
飲半城瞧着牀上躺着,笑容虛弱卻美絕的寧紀,淡淡道:“高陽王寧紀,不如咱們兩個成親吧。”
寧紀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端着藥碗也沒喝:“成親?”
他和飲半城相處多時,知道這人不是開玩笑的主,向來是說到就要做到,遂拒絕道:“你胡說什麼。”
飲半城看着他把藥喝完,又似笑非笑的重複了一遍:“成親,我說咱們兩個過幾日就成親吧。”
寧紀微微蹙眉,身子病的有些輕,疲憊的躺下身子,還順便背對着她道:“別胡鬧了,我有些累了,你先出去玩吧。”
“玩?紀寧哥哥還把月濃當小孩子嗎?”
那人在身後笑吟吟道。
被子下,寧紀的身子狠狠一抖,轉過頭,一雙眼有些紅,強撐着起身扳住她的肩膀:“你說什麼?你方纔叫我什麼?”
飲半城眼珠骨碌一轉,又不承認道:“王爺。”
寧紀緊盯着她,忽而云淡風輕一笑,當真如月上公子般,飲半城總是這樣,虛晃一招又不認賬。
但無妨,他知道她是月濃就好。
這樣想着,寧紀了無睏意,合衣起身出了臥房,立秋後的氣溫下降的飛快,他攏緊衣衫,喝了杯苦苦的茶。
“你說了要娶我的。”
飲半城靜靜道。
寧紀瞳孔微微晃動,放下杯子轉身,那人帶笑走過來,伸手在他的肩頭比了比,淡淡道:“你答應我的,等我長到紀寧哥哥肩膀高的時候,你就娶我,可我現在已經超過肩膀了呢。”
記憶回溯,寧紀不自覺的顫抖,他何嘗不想娶她,但殘酷的現實總是能將他迎面拍醒,將死之人,怎能奢求完整姻緣。
“可你方纔說了,我是王爺,不是紀寧哥哥。”
寧紀也學會了她的無賴。
誰知飲半城充耳不聞,在那寬敞的花廳裡走着,打算道:“我看這裡做新房就不錯,我們也不必置大禮。”一指臥房,“就在那裡拜堂,用喜秤揭蓋頭,喝合巹酒,你說好不好?”
寧紀瞧着她的身影,茫然想起那個在林中玩耍的紅衣少女,現在算起來,竟然已經十八年了。
他這具身子,居然能苟延殘喘十八年。
“半城,我快死了。”
將死之人,寧紀的語氣十分平靜:“我不能娶你。”
飲半城如同聽不見,仍在嘻嘻的說着什麼,直至寧紀是在忍受不了大喊了一聲:“月濃!”
那兩字瞬間穿透了飲半城的身子。
許久過後,那人才轉身過來,雖是笑的,但卻噙淚在眶:“你當年說說,我等了你四年,你也知道我是你夢裡的那個女孩,你喜歡我,你想和我在一起,你想過這種無憂無慮的安穩生活,沒有權術謀算,沒有手足相殘,你要我相信你,你會回來,會回來接我的。”
她說着,那顆晶瑩的淚珠順頰滑落:“這些話,你忘了?”
寧紀心如刀割:“當然沒有。”
“你說你一定會回來,要我乖乖呆在邊蠻等你,等你處理好了那邊的事情,就接我過去,等我到了十五歲,娶我做你的新娘子,帶我去吃芸豆卷,去喝荷花粥,吃最甜的麥芽糖。”
飲半城笑淚同生,悽美的淡淡道:“紀寧哥哥,月濃聽你的話,一直等到了二十四歲,你不要我了嗎?”
伸手往前,她破涕爲笑:“你說,我聽話,乖乖等着你,你就會帶新裙子給我。”輕拭淚水,“我們一起回大湯。”
寧紀心痛後退,眉間緊皺:“可是哥哥活不成了,你嫁給我,就是嫁給一口棺材,這對你不公平。”
“不公平?”
飲半城睫毛輕顫:“你一別十二年,無有音訊,叫我在邊蠻苦苦等待的時候,就是對我公平了?”
寧紀無言以對,隻眼底緒出不可控的紅。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我知道你有苦衷。”
兩人同時說道。
說罷,又擡頭輕笑。
飲半城自嘲:“難道,我不如十二年前那般漂亮了嗎?”
寧紀眼中一閃溫柔:“不,你很漂亮。”
飲半城也笑了,走過去摟住他消瘦的身子,低低道:“紀寧哥哥,你說等我十五歲就娶我,可我今年都三十歲了。”
寧紀摟着她,心內風浪平靜:“好,那哥哥便娶你兩次。”
飲半城擡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落淚的原因,眼睛裡面亮晶晶的,映出寧紀那蒼白卻清秀的面容來,盡是憐惜和不捨。
“不必,一次就夠了。”
飲半城道。
寧紀再要說話,那人卻跑去了一旁的書案前坐下,攤開一張早就備好的紅紙,提筆研磨,一副認真的樣子。
寧紀走過去,淡笑道:“你做什麼?”
飲半城則道:“寫合婚庚帖啊,你們大湯不是都要寫的嗎?既然我嫁來了大湯,那我也要寫。”
寧紀打趣兒道:“你不是識字卻不會寫字嗎?連開個藥方子都要別人幫忙嗎?”俯身握住她的右手,“我來教你。”
飲半城心滿意足的點頭,聽着耳畔那人的呼吸,就像是快要斷掉的風箏線,微薄的讓人心揪着似的疼,但依舊強顏歡笑。
“端和二十五年八月十九,經秋咳咳謹奉百花神君垂憐,今有紀寧月濃爲合,是爲朝夕玉璧復配,念此後鸞鳳和鳴,攜手共度千百流年,願咳咳相濡琴瑟,共挽鹿車,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終日燕爾樑上,筆應籤哉。”
他說完最後一句,猛地噴了口血在那紅紙上。
飲半城心內顫抖,瞧着那左手上流淌着的血珠,淡笑道:“紀寧哥哥,日子就定在明天吧,上午你陪我去逛集,好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