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留給他們兩個的時間並不多,且不遠處,還有個當嫂子的帶了兩個丫鬟站着看,能說的話,自然有限。

霍行遠微抿着脣,垂着眼。

佩珩想說什麼的,咬咬脣,見他不說,也就住口了。

多日不見,他倒是比以前清瘦了些,那雙曾經溫柔地望着自己的眼兒,如今帶着說不出的距離感。

她忽然間便覺得心裡發堵,想着這些日子自己在父母面前的固執和堅持,還不是都爲了他。夜晚裡多少次摩挲着那塊玉,心裡想着他往日對自己說的話,不知道多少傷心。

千盼萬盼,盼着他來,如今見了,竟是相對兩無言。

正想着,霍行遠卻微低着頭,淡聲說:“燕京城的事,我聽說了一些。”

“嗯?”她咬着脣兒,清靈的眸子凝視着不肯擡頭看自己的他。

“聽說當今太后有意把你許配你涵陽王,鎮國侯沒允,不過如今上門提親的,也踏破了門檻。”說出這話的時候,霍行遠的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

“是。”她微微昂起頭,儘量讓自己聲音平靜。

她不知道他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所以她只是安靜地聽着。

或許從她那一日認了親爹後,她的人生終究和以前不同了。以至於曾經認定的那一份情義,曾經認定的那個人,也是充滿了太多變數。

巨大的身份差異和門第不同,終究是會讓人心生變。

她的想法會變,他的想法未嘗不會變。

“其實你——”自他見她以來,終於擡起頭來,望過去。

曾經容貌姣好秀氣的女孩兒,如今儼然已經是侯門千金小姐,嬌美貴氣,舉手投足間都和以前不同了。

曾記得,她以前望着自己時,眼底總是有着一抹羞澀。

“其實我怎麼樣?”她有所預感,不過還是問了。

“其實你未必要記着以前的事,以前,你終究還小,所思所想,未必就是考慮周全。如今你身份不同往日,燕京城裡隨便挑一挑,哪個不比我好。”

霍行遠終於這麼說道。

蕭佩珩聽聞這話,彷彿早有所預料,又彷彿從未想到,心中猶如一塊石頭猛然投入湖中,片片漣漪泛起,又是痛,又是無奈,又是委屈。

霍行遠攥了攥袖子下的拳,終於擡起手來,從懷中掏出一物,卻是個香囊兒。

那是五月五端午節時,女孩兒家會鏽的香囊,上面繡了各樣吉祥圖案,裡面再放了香草龍鬚等,是爲了防百蟲毒害的。

女孩兒家喜歡繡了香囊送給自己的意中人。

而霍行遠手裡這個香囊,卻是佩珩偷偷鏽的。她怕被嫂嫂母親看破了,只敢半夜裡做鞋的時候,抽空去縫上幾針,不知道多少時候煎熬,才做出這個來給他。

“這個,終究是你親手所做,若你我婚事就此作罷,這個,還你吧,要不然白白玷污了你的名聲。其實我的心思,早和父母說過,只是他們終究存了攀附之心,置若罔聞,稍後我會和侯爺說起,省的我這一白身,耽擱了你。”

“你——”蕭佩珩咬咬牙,真恨不得上前打他一巴掌。

他怎可如此對待自己?

“你可還記得往日曾對我說過的話?怎麼如今,我只不過是認了一個爹,你卻就這麼對我?難道說你這個人,枉有那鴻鵠之志,卻清高自傲,唯恐別人說你攀附高門,爲了自己聲名,卻把你拋?”蕭佩珩心裡忽覺得恨極:“還是說,你根本不信我,不信我經歷了這等富貴,依然心志不移,便故意拿這話來試探我?霍行遠,你說這話,竟置我於何地,又把你自己置於何地!我爲你違背父母之意,拒了皇妃之位,到頭來,卻落得個你這麼一番話?”

霍行遠聽這番話,神情微震,定定地凝視着蕭佩珩眼裡逐漸氤氳出的淚光。

“佩珩,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你如今帶了父母過來,就是要給我說一句早瞧不上我,讓我另尋別人,卻要我不生氣?”佩珩想起這個,一隻手都在顫:“早知如此,你爲何千里迢迢進京來,又爲何讓父母興師動衆過來這裡?你早早地躲遠了纔好,也好讓我知道,你霍行遠心存高遠,根本不屑攀附這裙帶之親!”

霍行遠聽着這話,也有些受不了,原本仿若平靜的神情崩裂開來,雙眸泛出痛意來:

“佩珩,我並不是如你那般想的,我只是覺得,如今的我,不過是一介白身,前途未卜,怎堪匹配你的身份?你父母固然能夠低就,可是別人看在眼裡,只說鎮國侯府的大小姐,嫁了個縣裡沒出息的後生,若讓別人這般說你,我心裡豈能好受?”

“你也不用說這些給我聽,豈當我是那麼好哄的,不過是怕我早變了心,故意試探我罷了!”蕭佩珩聽他說這話,心裡雖然好受了一些,可是依然是有氣的,便將袖中的那玉拿出來,卻是擡手扔過去:“這是你的玉,你既如今對我說這些話,還你就是!我趕明兒回了我爹孃,只說霍家六少爺志存高遠,根本不屑我家門第,早早地另尋別人,也省的白白耽擱了!”

霍行遠聽到此言,自是心痛,又看她那咬脣氣惱的模樣,赫然想起以前在他家後院裡偶遇她的情境。那個時候她只是他們家前來做雜工的,看着文弱,其實性子倔得很,人前羞澀柔軟,人後卻是會給人使小性子的。

又記起這些日子種種傳言,萬般思念,可真是一下子喉頭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有話卻說不出的。

他這麼一怔愣,佩珩卻是有了計較,只以爲他確實有心收回那玉佩,恨得將那要扔不扔的玉佩就真扔出去了:“還你臭玉,以後再不要看一眼!”

霍行遠此時恍然從回憶中醒過來,連忙迎手接了那玉佩在手:“佩珩,你別惱,我原不是這個意思?”

佩珩冷笑:“你不是這個意思,又是哪個意思?趁早還是走吧,免得看了讓人笑話!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就是!”

霍行遠此時被她一鬧,已經早拋棄了最初那一本正經的言辭,捧着那玉佩道:“佩珩,咱們分別這些日子,我幾乎夜不能寐,日日思你念你,怕你在燕京城裡過得不好遭人笑話,又怕你見了榮華富貴早已經忘記了白灣子縣的我,更怕我自己,終究不能成器,反而耽擱了你!我心裡百般糾葛,如今才說出這話,不曾想倒是惹你不快,這是我的錯,原本都是我的錯!”

佩珩聽他說出這番軟話,心裡其實已經慢慢好受了。她自然明白,經歷了這等鉅變,他心裡自然是有許多想法。可是但凡他還不曾忘記自己,依然記掛着自己,便終究不曾辜負自己那一番惦記。

“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霍行遠凝視着她泛紅的臉頰,將那玉佩放到她手心裡:“佩珩,你既不曾負我,我這一生,自是不敢負你。從此後,頭懸梁錐刺股,我勢必考取功名,三甲題名之時,便是你我大定之時。”

佩珩心中泛起羞澀來,不過卻故意扭過臉去,賭氣道:“那也要看我願意不願意,看我爹孃願意不願意!”

霍行遠自是知道她的性子,低嘆一聲,柔聲道:“佩珩,只要你一心待我,我便是付出所有,總也會求得侯爺許了這門親事。”

佩珩得他這話,心裡已經是猶如吃蜜一般甜,便不動聲色地將那玉佩攏在手裡,輕輕握住了。

“我爹可不是那好說話的,自是會爲難你一番。”

“我知道。”霍行遠語氣倒是泛起堅定來:“來之前,便知燕京城裡艱難重重,可是我還是隨着父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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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霍家這次來訪,改變了蕭戰庭對霍家的態度,也改變了蕭杏花的態度。

他們私底下提起這個事來,已經是樂見其成的。

“霍家那個孩子,雖然看着年輕些,可是看着言行倒是頗爲穩重,並沒有這個年紀孩子該有的毛躁,也沒有富家子弟的浮誇之氣。若他真能考取個功名,入了仕途,假以時日,必有一番作爲。”

蕭杏花也點頭:“是了,我瞧着他父母都是極好的人,如今我細想想,以前霍家雖說是富戶,可卻是慈善之家,平日裡施捨布齋也是常有的,這等人家,倒是可以結親。”

“既是如此,待到明年京中開考,若能考中,便先訂了親吧。”

“嗯,我想着,先訂親,若真成親,總也得等過幾年。佩珩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頭,。還沒享幾天福呢,就嫁出去,我心裡終究捨不得。在家裡,有爹孃哥哥嫂嫂,怎麼也比嫁出去好。”

便是霍家高看佩珩一眼,不敢得罪,可是當人兒媳婦的,怎麼也得伺候公婆,給過公婆一日三省,況且霍家人多,霍行遠只是排行第六,以後若是霍家人都過來燕京城,還不知道怎麼安排呢!這大家族的妯娌媳婦,可不像是蕭家這麼好相處的。

除此之外,蕭杏花還想着,嫁人了就要開始考慮傳承子嗣了。她是早早地生孩子的人,總覺得那樣對身子不好,也太辛苦,倒是盼着自己女兒晚幾年再要。

這也是爲什麼她並不是太催着兩個兒媳婦抱孫子的緣故。秀梅那邊,她去催一催,也是看着她和千雲有些不像話,怕好好的小夫妻生分了,這才藉着要孩子的事,催促他們一下。

“一切按你的想法來就是。另外就是我聽說京里人,嫁妝都是早早準備的,咱家雖不缺了什麼,可是佩珩既已及笄,也該開始着手了。”

“這個倒是不必你操心,不是認了個乾孃麼,我瞧着這乾孃可真是上心,比咱自己還上心!燕京城裡尋常嫁女兒該有什麼,規矩是什麼,她都記掛着,列了一個單子給我,讓我着人準備。”

蕭戰庭聽着這話,點頭:“是,既然是有單子,那就省心了。”

夫妻二人正說着,恰底下丫鬟送上來蕭杏花晌午後用的湯點,卻是桃膠牛乳羹。

桃膠是宮裡御用的上等好桃膠,牛乳是家裡特意爲了她養了幾頭牛,專門供給她用的,有那她餘下的,纔給秀梅和佩珩用。

原來她如今懷着身子,又因有那慢性毒物殘留在體內消耗着身子,便格外注意滋養。家中也專請了御醫開了藥膳方子的,每日裡該吃什麼,該用什麼,都是事先配好的,定點定時定量。

蕭戰庭看了,親自接過來,卻是命那丫鬟下去,自己拿了小羹勺,一點點地喂她吃。

“最近看你胃口極好,身子也越發豐潤了。”蕭戰庭實話實說。

“是。”說什麼豐潤啊,這可不是什麼好話,蕭杏花便有點沒好氣,不過還是依着他的手,喝下那羹湯。

“能吃得下就好。”蕭戰庭心裡想得都是以後她肚子大些,萬一那毒又發作,豈不是於她身子不利,這個時候既是能吃,便趁機多養精蓄銳纔是。

“我覺得這一胎,倒是和我懷佩珩的時候很像,開始不能吃,後來看到什麼都想吃。”

不過轉念一想,彷彿後來見到什麼都想吃,其實是餓的?

蕭杏花想起過去來,不由嘆了口氣:“難不成這一胎是女孩兒?”

“男孩兒女孩兒都好。”於蕭戰庭來說,倒是沒什麼區別,只不過私心裡,他還是希望是男娃兒吧。

男娃兒,扔給當哥哥的去操心,她倒是少了許多心事,不像女孩兒,凡事牽腸掛肚的,倒是牽扯她不少精力。

蕭杏花其實想得也是,男娃兒皮實,不似女娃兒般操心。再說男娃兒娶媳婦是在自己手底下,女孩兒卻要送到別人家去,終究是不在跟前,讓人牽掛。

一時這麼想着,她靠到了蕭戰庭胸膛上,輕聲嘆道:“我聽秀梅的意思,佩珩心裡是一心想着那霍行遠的,兩個人在後院亭子裡,頗說了一會兒話,又是鬧氣又是哄着,聽說佩珩最後都哭了。”

“他欺負佩珩?”蕭戰庭一聽,那眉眼就沉下來了。

雖說他對霍行遠也頗有幾分欣賞吧,可是當他女婿,還遠着呢!竟然這就惹他女兒生氣落淚的?

蕭杏花見他這樣,倒是噗嗤笑起來:“看你急得跟什麼似的!不過是小兒女久別重逢,難免說了幾句,拌拌嘴,鬧鬧氣,也就好了。再說他們當着不遠嫂子丫鬟的面,還能欺負什麼,你也想得忒多了!你這可真是當爹的心啊!”

“到底年紀小,纔多大,怎麼就要想着婚事的事了!”蕭戰庭想想,這有了女兒,當爹的心就是和以前不一樣。想想嬌生慣養的女兒,乖巧懂事的,卻要送去給別人糟蹋,便覺得十分痛心。

怪不得人說老泰山看女婿,越看越不順眼。

蕭杏花聞聽,卻是噗嗤笑出來,拿眼瞅着他道:“我閨女命好,好歹有個當爹的護着!我呢,當年那麼小,還不是被你糟蹋,也沒人替我叫聲屈!”

這話一說,蕭戰庭想起以往,也是微微擰眉:“你說的是,我當時年輕,滿心只知道喜歡,卻不知道怎麼疼人,倒是讓你受了不知多少委屈。”

蕭杏花聽了這話自是受用,只是卻故意笑他道:“誰讓我是沒爹沒孃的孩子,落到你家,還不是隨你欺凌!”

她其實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可是卻勾起蕭戰庭的一樁心事。

“這些日子,我因想起嶺南之事,倒是記起前人所說,說是嶺南一帶和我中原不同,那裡多奇形怪狀的樹木,便想着找人打探打探,之前燕京城裡曾來了一位夏家人,只可惜,當時並未想到這一茬,倒是不曾問起他來。”

“夏家人?你說的那個夏家,可是什麼本朝堅決不當官,以前卻當過許多官的?”

“是,你也聽人說過?”

“何止聽說過,我還見過一個自稱姓夏的呢!那一次太后娘娘六十大壽,我不是進宮麼?就在宮裡,曾遇到一位,自稱姓夏,叫什麼夏承軒,聽安南侯夫人的意思,就是那家的人,只是我中就不太信罷了,那夏承軒一臉的偷雞摸狗像,那裡像正經人家出來的!”

“夏承軒?”蕭戰庭詫異:“你竟見過他,他確實是夏家人。”

“竟是真的?”蕭杏花沒想到自己竟然看走了眼。

“是,他是夏家二十三代子孫中排行第三十四名的,傳聞他這個人生來放蕩不羈,爲家中所不容,所以一直浪蕩在外。可即使如此,當今聖上知道他遊學到了燕京城,依然盛情邀他過來宮中,他倒是真來了。”

一時說着,不免問起來:“你竟見過他,他和你說了什麼?”

蕭杏花想了想:“其實也沒說什麼,不過問我姓什麼,叫什麼,一副包打聽的樣子,哪裡像是什麼千年夏家的人,反而像個長舌婦!”

其實她果然沒看錯吧,這就是個被夏家趕出來的浪蕩子,不是什麼正經人兒。

蕭戰庭聽說這個,也就只得罷了,當下道:“夏家時代定居嶺南,若是他還在燕京城,問一問倒是好,只是不在了,那就沒法子了。如今我且派幾個侍衛,前去嶺南幫着看看,再做計較。”

蕭杏花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也是笑了:“天下之大,哪裡是那麼容易尋得。再說了,或許那不過是我幼時做過的夢罷了。你也知道,我跟着那柺子,不知道走遍了多少地方,便是日常見到了,便把那些編到了自己夢裡,也是有可能。這本就模糊的記憶,哪裡做得準。”

想起這些,輕輕嘆了口氣:“再說了,我都一把年紀,那也是幾乎三十年前的事了,別說我的家人或許已經不在人事,便是在了,經歷了這許多年戰亂,或者物是人非,或者早已經不記得當年事,這都是有的。”

或許小時候渴盼過,渴盼着家人來找,再過回以前的日子。可是現在年紀大了,兒女都要娶妻家人了,這輩子就這樣了,哪裡還會再癡心妄想那些!

“沒什麼,找不到就找不到,左右手底下侍衛多,讓他們過去瞧瞧也好。”其實於蕭戰庭,這也沒什麼,只是總想着,或許能找到,或許能圓她多年前的這個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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