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是木頭樁子,被個火燙火燙的鐵頭熨帖着,她哪能不知道。
不過這一次,心裡到底是有了盤算,他不邁出那一步,她是便先不說了。
就看這事能熬到什麼時候吧!反正她是不着急的。
正想得入神呢,就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道;“杏花,口渴了。”
啊?
她猛地聽到這個聲音,揚起臉來看過去,在這日頭底下,就看到男人剛硬的臉龐上流着汗珠,順着脖子往下淌。
也是什麼人什麼心,她呼啦一下子,腦子裡便有些犯漿糊,竟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來。
“嗯?”他看她睜大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不免挑眉。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低下頭,不自覺地便覺得耳根都燙得疼,趕緊親自倒了幾杯茶水,其中一杯捧給他,又招呼兩個兒子過來:“歇一會兒,喝點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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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個男人的辛苦下,這地算是鬆個八九不離十,之後男人們照樣忙碌,蕭杏花可就沒有之前那麼自在。每日吃過了早膳,兩個兒子出去兵營裡□□練了,或者在家習武識字的,兩個兒媳婦並女兒都去學字,唯獨她,跑過來親自挽起袖子幹活。
她伺弄過莊稼的,喜歡幹這個,看着種子埋下去,綠油油的小苗兒拱破了土壤出來,之後便慢慢長大,最後結出瓜果,她心裡就高興。
她也找來嬤嬤,和她們好生說說話,知道家裡幾個媳婦女兒如今的情景,該怎麼教導,做到心裡有數。這幾日夢巧兒倒是比以前聽話了許多,在嬤嬤地教導下,開始懂規矩起來,儀態身姿都看着像個少奶奶了。只是總有些黑眼圈,她問了幾次,她支支吾吾的不說,於是蕭杏花反倒以爲是自己逼得太緊,只好告訴嬤嬤好歹給大少奶奶歇息時間,可別給憋壞了。
至於她自己,蕭戰庭是說要教她認字的啊,她晚上跟着蕭戰庭學幾個字,白天就拿着賬簿子看看。賬簿子上的字能認齊全,自己應該也學得差不多了。
日子就這麼過去,轉眼間,已經是太后娘娘的六十大壽了。
夢巧和佩珩已經把那副祝壽圖鏽好了,繡工自然是上乘的,上面的八個神仙並個大仙桃都繡得活靈活現。蕭杏花歡喜地拿給我蕭戰庭去看:“這可是沒折損你的顏面吧!”
蕭戰庭自然是知道這些日子蕭杏花的辛苦:“這個自然是好,只是下次可不要爲了個壽禮如此大費周折了,仔細毀了眼。”
蕭杏花聽了這話,自是十分受用。
其實這些日子,兩個人可真是好得蜜裡調油似的。
蕭戰庭每日都會教她認字,兩個人一起吃着飯,說說話兒,晚上再一起上牀睡覺。
睡覺的時候他都會抱着自己,有時候自己在他懷裡拱一拱,他還會拍拍自己的後背。
這讓她想起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蕭戰庭對她這個小妹妹可是疼愛得很呢。
她心裡喜歡,便隨口道:“其實也沒什麼,又不像以前那會子,做個針線活都要在桐油燈底下,那個時候沒毀了眼,現在亮堂堂的夜明珠用着,哪裡能毀眼呢!”
這話一說,兩個人不免都想起了過去。
過去蕭戰庭的衣服哪裡破了,都是蕭杏花親手縫補的。
從她六七歲學會了針線,就開始幫他縫縫補補了。
有時候入了秋,婆婆還沒來得及給他做新棉衣,眼瞅着舊棉衣是再也穿不進去了,她就緊趕慢趕地給他做新的。
白天要幹活,沒時間做,便晚上就着豆大的一點桐油燈熬夜給他做。
做好了,他穿上,不再挨凍了,她揉揉發紅的眼睛,心裡也高興。
想起過去,彼此都安靜下來了。
蕭杏花默了半響,最後受不住這近乎凝固的氣氛,故意笑了笑:“趕明兒再找幾個夜明珠,那個確實亮堂!還要幾個月光石,那個放在牀頭,夜晚裡猛地看了也不晃眼”
“嗯,好。”
蕭戰庭看到,蕭杏花的眼圈也有些發紅,不過她既然不想提了,他也就不再提。
“佩珩夢巧她們,都準備妥當了嗎?”
蕭戰庭知道爲了這次太后娘娘六十大壽,她可沒少折騰。
用蕭杏花的話說,這是她們進了城後,第一次見那麼多的侯門貴族,總是要體面一些,免得被人小看了。
其實蕭戰庭想說,既是身爲他蕭戰庭的妻兒,便是破衣爛衫去了,也沒人敢笑話的。可是她既希望打扮得體面,他也就不說什麼。
她愛花銀子買買買,他就讓她隨意去買,反正他現在有的是銀子。
她若要悉心給太后娘娘準備壽禮掙面子,他也就隨着她。
“那是自然,我讓如意齋給她們幾個各打了幾副新鮮花樣的頭面,又裁製了新衣裳。另外手底下丫鬟到時候誰跟着去,去了怎麼和人見禮,早就練了好多次了!”
“嗯,那就好,對了,上次你說秀梅身子不好,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柴大管家請了御醫開了方子調理着,我前幾日問過,說是比以前見輕了。”
只是看着秀梅,總覺得她眉眼間還是帶着愁緒,蕭杏花心裡估摸着還是夫妻之間的事兒不夠好,不過沒辦法,身子總是要慢慢養,她這當婆婆的,除了教訓下兒子,一時也沒什麼能幫上她的。
“我讓夢巧多和秀梅說說話,開解開解她,想着過些日子就好了。”蕭杏花嘆了口氣:“說起這秀梅,其實是個聰慧細緻的,會讀書識字,又會畫畫,可是這讀書人兒啊,自有讀書人兒的毛病。就是太過於細心了,芝麻點大的事兒就會放在心裡,也容易鑽牛角尖。其實我想着,這事若是擱在夢巧身上,真得敞開來和咱家千堯吵幾句嘴,估計也就沒事了。”
偏生秀梅喜歡憋在心裡,憋久了,兩口子悶着,自然憑空生出許多嫌隙來。
蕭戰庭笑看了她一眼,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不要太過操心,這都是芝麻小事,時候長了就沒事了。年輕夫妻,哪有不鬧氣的。”
蕭杏花聞言,想想也是,噗嗤笑出來:“說的也是,難得你都是當了大侯爺的人,還能說出這理來!”
兩口子正說着間,便聽到外面聲響,原來是蕭千堯蕭千雲夫妻並佩珩,都已經準備妥當,前來等着父母一起過去宮裡。
因蕭戰庭還沒穿戴妥當呢,丫鬟們取來了朝服和靴子。蕭杏花因剛纔和他說了那會子話,看着自家男人,也是心裡柔軟,便過去接了靴子道:“我給你穿吧。”
說着半蹲下去,幫他穿那靴子。
這種男人的靴子自然和女人的不同,下面打着鐵釘子的,又是牛皮的,沉甸甸的,她捧着一雙鞋,好不容易纔把他那雙大腳套進去,接着又套另一隻。
一邊穿着,一邊隨口叨咕道:“你這腳底啊,硬邦邦的,一看就是長年操心不得清閒的,改日我幫你好好按按修修。”
蕭戰庭低頭看着她蹲在那裡的樣子,烏髮金釵遮擋了視線,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後脖頸那裡掩映在黑髮和衣領間的一抹白嫩。
一時不免心蕩神搖,想着這女人平時一副市井潑辣樣,如今給自己穿靴子時,卻是這般溫柔,依稀彷彿昔年那個乖順的蕭杏花。
這邊蕭杏花倒是沒多想,穿了靴子,又去旁邊檀木架子上給他取朝服。
“這是怎麼了,傻看着我做什麼?”
“沒——”蕭戰庭回過神來,想起剛纔她的話,便隨口問道:“你還會修腳?”
“是啊,以前特意學了,給……”
話說到一半,她一下子就沒聲了,拿着朝服的手停頓在那裡了。
她是給人修過腳。
可是這種事,是不好說給蕭戰庭聽的。
給人修腳,這是下九流的活兒,比剃頭的還不如呢。人說剃頭是站着給人剃頭,修腳卻是跪着給人修腳。
這樣的活兒,若是男人做,乃是下賤之人,若是女人做,自然會引來別人的猜忌和遐想,哪怕你只是想跪在那裡多掙幾個銅板。
不管怎麼說,蕭戰庭都是堂堂鎮國侯,便是他再不忘糟糠之妻,便是他再不忘昔日情義,可是自己的夫人曾經跪在那裡給人修過腳,這種事,卻是怎麼也不好讓他知道的。
別說是他一個大侯爺大將軍,便是尋常男人,怕是也要深以爲恥了。
“特意學了,給幾個孩子修過。”蕭杏花不經意地笑笑,對蕭戰庭這麼說。
蕭戰庭沒說話。
蕭杏花有些尷尬,藉着手中的蟒袍掩飾着心思,笑着嗔怪道:“傻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趕緊穿上。”
“嗯。”他伸出手,就着她的姿勢,讓她幫自己穿上了蟒袍。
這蟒袍是御賜的,上面繡着四趾蟒,只比皇家的龍少了一個腳趾頭而已。
這已經是位極人臣了。
蕭杏花沒看蕭戰庭,一邊幫蕭戰庭穿着蟒袍,一邊盯着上面的鏽蟒。
蕭戰庭任憑她擺弄着自己的衣袍,卻低下頭來看她。
她面上眼裡依然帶着笑,看不出任何異樣,可是蕭戰庭就是知道,她一下子沒了之前的興致。
或許是因爲她瞞了自己什麼。
蕭戰庭有些無奈。
其實他已經說過,無論什麼事,都沒關係的,去做過下九流的修腳女又如何,她依然是他的杏花兒。
只是她總是不記得,或許也還是不相信他。
不過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她不想讓自己知道的事,他就假裝不知道好了。
蕭戰庭一臉平靜地握住了蕭杏花的手,彷彿沒有察覺到她的些許失落,淡聲道:“走吧,外面車馬早已經備好了,兒女們也等着呢。”
“嗯,好。”蕭杏花笑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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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杏花陪着蕭戰庭走出房間,幾個兒女都在了。兩個兒子如今穿着錦袍,雙肩清寬,腰板挺得筆直,看着再不是往日走街串巷的模樣。也或者是最近這些日子跟着他們爹練武的緣故吧,竟看着添了許多威風。
兩個兒子旁邊的媳婦呢,都是一樣的頭面,外人瞧着就知道這是妯娌。只是同樣的頭面打扮在秀梅身上,看着清秀文雅,到了夢巧那兒就憑空變了模樣,十分端莊大氣。
再看自己女兒佩珩,嬌滴滴的小姑娘,十五歲,正是最好的年紀,這些日子嬤嬤悉心調理,好湯水養着,那皮膚嬌嫩嫩的像豆腐,穿着綾羅,戴上珠翠,抿着脣兒笑盈盈站在那裡,活脫脫一個大家閨秀,比她之前伺候過的富人家女兒還貴氣呢!
蕭杏花看到這一衆兒女媳婦,自是十分滿意,當下原本心裡的那點失落頓時煙消雲散了。
兒子媳婦女兒都齊刷刷上前拜見了,一行人等坐了軟轎前去大門外換乘馬車。
蕭戰庭帶着兩個兒子騎馬,蕭杏花和媳婦女兒坐轎子。
坐在轎子裡的蕭杏花撩起轎簾兒往外看,入眼的自然是一派錦繡繁華。路旁不知道多少行人紛紛駐足,也有的竊竊私語,一臉豔羨。
蕭杏花從簾縫裡望着這街旁人們,一張張的面龐,忽然覺得那些人正是過去的自己。
曾經的她,站在街頭,翹首看那些騎馬坐轎的貴人路過,四人擡的大轎子,前後擁簇的人羣,看着氣派極了。那個時候的蕭杏花也會對自家兒子隨口說一句,看到沒,你們天天念着說要牛車,人家貴人騎馬坐轎,根本不做牛車的。
她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坐在轎子裡看着外面,成爲曾經她豔羨過的那個貴人,讓和她以前一般的行人豔羨。
人這一輩子啊,你永遠想不到後面有什麼際遇等着自己呢。
更沒想到,曾經張嘴就被她念叨死鬼的男人,竟然成了人上人。
蕭杏花將額頭抵靠在轎壁上,感慨不已。
正感慨着,她卻彷彿聽到人羣中一個聲響,隱約喊着她的名字,那聲音中透着幾分熟悉。
一個激靈,忙悄悄地往外面看過去。
外面有趕路的也有行腳的,更有叫賣的,一張張臉,並尋不着她以爲的那人。
心裡有些失落,又有些慶幸。
慶幸過後,又不免慚愧自責。
若真是他,既然來了,總該見見。
當初在白灣子縣,他不知道幫了自己多少呢,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結果後來自己和蕭戰庭相認,那晚想偷偷過去和他說句話兒,誰知道到了他家,竟被告知他被縣太爺連夜派出老遠出公差去了。
以至於臨走前,都沒能見上一面呢。
正想着呢,身邊的佩珩卻忽然道:“娘,你瞧,那不是羅六叔嗎?”
蕭杏花一怔,隨即轉頭看過去,簾子掀開時,恰看到那邊酒樓底下,在一衆人中,有個男子正翹首看向這邊。
四目相對間,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兩個人隔着這麼多人,誰也不曾開口。
其實轎子在穩健地前行,羅六所在之處又是人潮涌動,是以這四目相對,只是一彈指的功夫而已。
待到蕭杏花反應過來,再想看過去,茫茫人海中,卻是再尋不到那人蹤跡。
“娘,真的是羅六叔呢!”佩珩分外驚喜。
羅六叔人是極好的,總是給她帶些瓜果布料過來。
她知道羅六叔是好人,也真心對娘好。
要不是忽然認了一個爹,怕是羅六叔選好了宅院,他們一大家子全都搬過去了。
“看花眼了吧。”蕭杏花沒笑,隨口這麼說道。
“娘,我沒看錯,真的是羅六叔,他剛纔還看你呢!他是不是來燕京城找咱們啊!當時家裡出了這事,羅六叔正好派出去辦案子,咱們都沒來得及和他告別,他一定擔心着咱們呢。”
“閉嘴。”蕭杏花繃着臉,忽然這麼道。
“娘?”佩珩沒想到娘忽然對自己這麼兇,詫異地看向自己娘。
“記住,你剛看錯了,那不是你羅六叔,你羅六叔在白灣子縣呢,怎麼會來咱燕京城。”
“好……”佩珩見娘這麼說,也就低下頭,溫溫順順地道:“是,娘,我記住了,那不是我羅六叔,我羅六叔在白灣子縣辦案子呢,不會過來這邊。”
蕭杏花剛纔對女兒兇,其實有些歉疚,不過想想羅六的事,又覺得心亂如麻,便乾脆抿着脣兒不言語了。
蕭戰庭那人,若是知道羅六的事,還不知道怎麼想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下只能先不認了。
回頭找個時間,看看怎麼見羅六一面,好歹……好歹把這些年的事都掰清楚了吧。
而就在蕭杏花在那裡兀自傷神的時候,騎在大馬上的蕭戰庭正擰眉沉思。
剛纔的那一幕,自然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也約莫知道,那個在人羣中張望着自己妻子的男人,叫羅六。
那個升職了都頭,積攢了銀子,滿心以爲盤下個臨街大宅子,把蕭杏花娶進門,再給兩個兒子開個小生藥鋪子,從此後一家人過上好日子。
這個男人把一切都盤算的這麼周到,可是他卻忘記了一件事。
女人,不是他的,兒子媳婦女兒,那也不是他的。
自己機緣巧合路過白灣子縣,認下了自己的妻兒,於是這一切,都註定和這個叫羅六的男人再無瓜葛了。
那是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兒子媳婦女兒。
蕭戰庭攥着繮繩的手青筋微微凸起,咬牙想着,便是杏花兒心裡還惦記着那羅六,那又如何,他是最明白杏花兒的性子了,守着這潑天富貴,她是絕對不會回頭去找那羅六的。
想到這裡,他原本應該寬慰幾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有一根不大不小的刺兒,插到了他的心口,一呼一吸間,便是隱約的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