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愈發深幽的秋日裡,朝露漫灑,落葉悲愁,濛濛秋雨澆透的這座城市,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門從外被推開,露出一張略顯疲憊卻依然俊逸的男人的臉。他走進這間小小的探視間,嘴邊甚至還帶着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然後微微側頭,朝送他進來的看守員點點頭,厚重的門在他身後慢慢合上。
這個幾乎已經淪爲階下囚的男人,便是陳醉。任何一個見過他的人,都不會相信,眼前的男人,竟然會是那個風流瀟灑,聰明過人,恣意人生到幾乎沒有什麼可以真正觸及到他內心的男人。
然,眼前,這又確然是他。
直到那扇門完全合上,陳醉才慢慢轉過頭來,瞳孔裡漸漸清晰出那個窈窕的身影。他微微眯着眼,似乎有些看不真切,窗外透入的晨光讓他覺得有些睜不開眼。
他終於漸漸習慣,看見地板上兩條斜斜細細的暗影,輕輕嫋嫋,如同兩條在流水中悠悠晃動的水草,近,卻不交纏。
目光交匯的瞬間,時間凝注不動,世界安靜了。
近一個月了,他們終於再見,卻是此情此景此地。天堂到地獄,也不過如此,有什麼比一夕之間,親密無間的戀人淪爲不共戴天的仇人更殘酷的事情。
半晌,陳醉重又低了低頭,嘴角再次噙起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只是這次,更像是苦笑。
他走到桌子的另一面,與秦旖旎對面而坐。
秦旖旎終於也坐下身來,眼簾低垂,沒有看陳醉。陳醉卻是微笑着,他在等她開口,即使等到的是一個早已經知曉,殘忍得不留一絲希望的答案。但他要她親口告訴他,即便讓他淪爲萬劫不復。
“最近,還好嗎?”
長久的沉默後,陳醉打破沉默。
聞聲,秦旖旎放在身下的一隻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繼而擡起頭,她想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最後卻抑制不住眼中的噴薄的憤恨。她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眼前依舊溫和的陳醉。
看着這樣的秦旖旎,陳醉終於收起了那絲笑意,心底有微微的疼痛。
自那夜秦旖旎消失後的一個星期裡,他就已經覺得不對勁,派人去專門調查過這件事。就在事情有了眉目時,法院的傳票讓這一切戛然而止。雖不知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至少,他已經可以肯定,事
出有因,秦旖旎必定也是出於無奈纔會這樣對他。
“這句話,不是該我問你嗎?”秦旖旎壓抑着情緒,冷冷問。
終於,陳醉蒼白的笑顏驟然退去,整張臉有些黯然。秦旖旎別開眼,假裝沒有看到,窗外,是滿眼深秋的蕭索。
“我很好,不用你擔心!”秦旖旎的聲音仍舊是冷的,甚而帶了幾分嘲諷,“你還是好好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不錯,陳醉現在處境,差一步便要到懸崖邊緣。任父親陳安國在今時今日已是如何地權勢滔天,卻也在這猝然而至的困境下無可奈何。而將他推向這懸崖邊緣的,不是別人,正是眼前女人。
陳醉再次沉默了。他不是不想問爲什麼,但卻又害怕將這個疑問問出口。他怕一旦問出口,他們便再也沒了轉圜的餘地。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他不覺苦笑起來,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竟還是不願意死心放棄她,對她抱着最後一絲希望。
“你笑什麼?”秦旖旎盯着她,眼裡有血絲,即使化了精緻的妝容,但仍難掩憔悴。而這一刻,面對身陷囹圄卻依舊灑脫高傲的陳醉,她的氣急敗壞,反而讓她有種落敗的頹唐。
陳醉搖頭,“沒什麼,只是沒想到你今天會來。”他的語氣淡然,似乎漫不經心,眼睛卻盯着秦旖旎那張久違的臉,好像在要把那輪廓烙印進心裡。
明天就要終審,終審一旦結束,也就宣判着陳醉的命運。而這命運,則是掌握在秦旖旎的手中。
一個月前,陳醉忽然被傳訊法庭,不久就被拘留。起因是一起謀殺案,陳醉被懷疑涉案其中,並且隨着案情的不斷推進,事情開始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直到今日,他已經被刑事拘留了一個星期。明天,將是案件了結的期限,秦旖旎手中那把據說是此次案件兇器的匕首,也成爲了最後決定性的證據。
若秦旖旎在這時將之供出並提供鑿鑿證詞,無異於親手在陳醉胸口上插上致命的一刀。而她要的,不就是如此嗎?他知道,她更加知道。
“是那晚嗎?”陳醉問這話時,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看到自己的袖口髒了一小塊。他從來都是有潔癖的人,要是從前,肯定會渾身都感覺不自在,非得將這件衣服換下來。可現在,他也只是皺了皺眉,微微地,很快,又舒展開來,移開目光,好似什麼也沒看見,也沒有什麼不
自在的。
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人,也同樣如此。他在爲誰改變,誰又在爲他而改變。但,他對此並不強求。
秦旖旎沒有否認,“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陳醉不語,等同默認。那晚歡愉過後,他便有所知覺,只是不肯定,但之後的調查過後,使得他不得不相信,那夜的激情或許並非出於真心,更多複雜的陰謀,也在那夜如同罌粟一般,悄然綻開。
“既然知道,爲什麼不戳穿我?”秦旖旎眼中有的不僅是緊張,更有着重重迷霧般的困惑。
陳醉眉頭微挑,背往後靠倒在椅背上,雙手一攤,“有用嗎?”竟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只是,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作爲負責,我希望,你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這句,陳醉難得的認真起來。卻也是他真正想說的。他從未做任何對不起秦旖旎的事情,若不是她對有些事情有所誤會,定然不會這樣對他。她本心善良,而他,更無心傷害於她,她沒有理由像眼前這樣待他。
“砰”地一聲,是秦旖旎猛然站起身,用力過猛,帶倒了她身後的椅子。椅子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卻依然掩蓋不住秦旖旎亂了的呼吸。
“什麼事?”門從外被打開,看守員的臉出現在門縫間,眉頭皺着,看着室內的兩個人。
陳醉轉頭,禮貌客氣,教養良好,“沒什麼事,請再多給我們一點時間。”
年輕的看守員疑惑地看着神色有些慌亂的秦旖旎,還是按照陳醉所說,退出了探視間。
“不,我不會後悔!”秦旖旎努力平復呼吸,“我不會後悔的!”
陳醉終於不能再繼續淡定,他站起身,有些心疼,又有些不解和憤恨,“爲什麼,能告訴我原因嗎?”
秦旖旎定定看着他,眼淚就這麼簌簌地流了下來,陳醉不忍,手越過桌面,要去拉她,還未觸及,秦旖旎已經退開一步,慌亂地避開。
“……對不起,陳醉,可我別無選擇!”
說完,秦旖旎轉身往門外走去。她不能後悔,她已經沒有後悔的權利,父仇不共戴天,她可以對不起自己,卻不能對不起父親。
“謝謝你來看我!”
身後,她聽見陳醉的聲音。淚水再次決堤,卻擋不住她繼續離去的腳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