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下,那人一身褐色的迷彩服,眉目冷峻,面無表情的臉上還帶着未散去的煞氣。
陳希瑤略微眯起眼睛,看向謝清歡,冷淡道:“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
“啊,”謝清歡也笑,彷彿飛雪時節,紅泥火爐,綠蟻醅酒,而舊友自遠方來一般歡喜溫暖,“這大概,就是緣分吧。”
這話簡直是大殺器,陳希瑤在心中悠悠感慨,要是讓格雷聽了,想必會十分高興。真是可惜。
兩人在撲鼻的血腥味中相視而笑,但眼中有幾分笑意,只有自己知道。
陳希瑤手中的消音槍仍在發熱,謝清歡掌中的刀則在緩緩滴下最後一滴血。
陳希瑤看着謝清歡好整以暇的神色,略一沉吟,緩緩舉起手,手心向外,而後倒轉了槍口,將手槍在食指上掛着。
謝清歡見狀微微笑了,略擡了擡下巴朝陳希瑤身後努了努:“出口是在那邊嗎?”
聽這話,謝清歡來的那邊是盡頭。陳希瑤從容地收了槍,別回後腰,側過半個身體:“這邊,跟我來。”
謝清歡輕輕點頭,仍提着那刀,走到陳希瑤跟前,兩人並排向前走。
一路上仍能零散得見着些屍體,謝清歡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忍不住暗暗咋舌,西川家弄這麼多改造人是打算做什麼?在鬥場斂財嗎?
陳希瑤則是徹底無視,反正人都是她殺的。跟謝清歡被迫空降地底不同,她今晚是特意來這兒清理門戶的。
格雷早年剛開始研究改造人的時候,也曾經做過藥物試驗,效果不甚理想,不符合他的審美觀。西川幸子不知道從哪兒弄到了早已被摒棄的藥方,又稍微改進了其中的一分部,就敢堂而皇之地用,結果造出了四不像的廢品。
像梶本一郎,他原本的身體素質就不過關,強行用藥物提升潛力,爆發之後就是死路一條。那天格雷閒着無聊,想試試看能不能搶救一下,結果一檢查,發現他的心脈全都被震斷了,要說全是藥物導致的後遺症也不像。那天跟他對打的阿鬼倒是真材實料的好身手,不過也沒到這種程度。
格雷搶救失敗,心裡很不高興,轉頭就跟找茬的長老會死磕了一回。
作爲高質量且經久耐用能保持美型度的改造人,陳希瑤覺得自個兒跟那些吃了超過人體承受極限三倍興奮劑的傢伙齊名,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
格雷近來又對華國文化產生了濃郁的興趣,他翻了黃曆,又掐指一算,認爲今天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天氣。
格雷平日說話都是半真半假,跟他交流特別費腦子,但他這一句,陳希瑤一點兒也不覺得他是在開玩笑。這是命令。
陳希瑤的運氣比謝清歡好了不是一星半點。西川宅地下的暗室分爲兩段,她從出口處近來,這半段關着的都是改造人。人體的承受力到底有限,藥方的改進又不是很完美,戰鬥力的發揮就不那麼淋漓盡致。更何況,他們手上沒有武器。
相比之下,從暗室盡頭處落下,處於小怪獸集合區的謝清歡壓力就大多了。野獸逐雄,靠的是利齒跟尖爪,天生自帶凶器,殺意盈然。西川幸子壓根兒就沒想讓謝清歡好過,在此之前,這些食量大的小怪獸被餓了三天,被注射的藥劑裡面還摻了新型的狂犬病毒,哪怕被爪子撓一下,後果也不堪設想。
陳希瑤在這頭狂飆槍技跟身爲高級改造人那傲人的戰鬥力的時候,就隱約聽到暗室更深的裡面傳來了猛獸的咆哮聲,一陣一陣的,很快就湮滅無聲。
大凡這種改造實驗,被投餵給實驗者的餌,都是尋常人裡面體能上的佼佼者。陳希瑤完全沒有想到裡面的人,會是謝清歡。
格雷雖然是個出類拔萃的變態,但在科研上的態度相當可取,又具有十分高端的審美,絕不會弄出噁心人的玩意兒來。但這年頭,總有人想要跟他比誰更變態。
陳希瑤這麼一分神,就被四不像狠踹了一腳,痛得一咧牙。她冷着臉不痛不癢地甩了甩手腕子,轉手利落地擰斷了他的脖子。殺完人之後,她摸着裝了消音器很有些燙手的槍管,站在原地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暗室深處已經徹底沉寂,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那個餌呢,還活着嗎?
正想着,謝清歡就出來了。她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臉上的神情就像是在自家後院散步似的。
陳希瑤腳邊握着一具屍體,行軍靴踩在血水裡,表情冷漠狠戾。她花了一秒鐘的時間來猶豫是順手殺了謝清歡還是當做沒有看到她還是輕描淡寫地打個招呼。
而後謝清歡開口,隱約有點兒意外,但口氣淡然得像是散步的時候遇到鄰居隨便寒暄兩句。
她看到了倒落的屍體,看到了自己手中的槍,卻並不驚訝。陳希瑤能感覺到謝清歡身上散發出來的慣於殺戮掌握生死的氣息,她突然放下了先前所有的想法。即便知道如今不是冷兵器時代,但她沒有把握,能快得過她手中的刀。
雖然活着已經沒有多少樂趣,但她也不願意在這裡成爲滿地屍體中的一具。
謝清歡跟陳希瑤並肩而行。
陳希瑤要帶路,但她做過僱傭兵,刀口舔血的生涯讓她無法將後背暴露給一個擁有強大戰鬥力還拎着把刀的人。
謝清歡則表示無所謂。兩人安靜地走着,並沒有攀談,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中拉長又縮短。
原來並沒有拐彎,只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又爬了幾十階的樓梯,就到了出口。
不知道陳希瑤究竟是如何進來的,這會兒出口處封得嚴嚴實實。謝清歡看一眼陳希瑤,陳希瑤擺了擺手,示意她退後,從兜裡摸出個小型的爆破器,放在門鎖處。
只聽得一聲悶響,謝清歡覺得耳朵一陣刺痛,擡手挖了挖,緩和一下耳中的嗡鳴。
謝清歡不知道緣由,陳希瑤卻是明白的,原本這暗室的各處都是靠電腦程序控制的,她進來的時候格雷入侵了安保系統。照他的作風,如今整個西川宅的系統都陷入癱瘓了吧。
陳希瑤毫不客氣地擡腳踹門,扭頭看一眼謝清歡仍拿在手中的刀,略微挑眉:“你是打算留着這刀做個紀念?”
刀柄上留有她的指紋。謝清歡閒來沒事也看過幾部探案劇集,斷然不會把留有她指紋開過鋒的兇器留在屠戮現場——哪怕她砍死的都是小怪獸。
她笑了笑:“他們都老實不客氣地打算要我的命了,我順把刀不爲過吧?何況,這刀長得挺別緻的。”
陳希瑤嘖了一聲,從兜裡摸出壓縮手套跟壓縮手帕扔給她:“把指紋擦乾淨,刀丟掉。還有這兩樣東西送你做紀念,不用還了。”
謝清歡擡手,準確地接住,卻不打開,只是看着陳希瑤那神奇得好似裝了不少東西的兜,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陳希瑤哼了一聲,解釋道:“不是我要幫你,而是你拿着刀,我不放心。”
兩人現在的距離不過五步,在這個範圍裡,陳希瑤毫無勝算。謝清歡戴上手套,細細地擦拭刀柄上的指紋,隨口問了一句:“你一個人來的?”
“我來的時候,有另一撥人也正準備潛進來。”陳希瑤也不知道格雷現在何處,只靜靜道,“現在敵友未明,你打算如何?”
“天色已晚,回去睡覺。”謝清歡淡淡道,收了手帕,隨手一樣,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白的弧線,落在遠處,發生清脆的聲響。
“……”陳希瑤撇了撇嘴,暗暗感嘆,這人的心可真寬吶。她踹開門跨了出去,深夜的風一吹,精神頓時爲之一振。不遠處的花圃邊裝着地燈,深夜裡也沒有關掉,視野裡那道熟悉的人影就清晰可見。
在這個時候現身,是打着英雄救美的主意吧,可惜美人是個暴力美人,英雄無用武之地。
陳希瑤這麼想着,卻不願多事,以免事後被找茬,走到他身後站定,將自己當成人形背景。
謝清歡跟在陳希瑤身後出來,見到的就是一身黑衣黑褲罩一件薄款風衣的格雷,迎風而立,玉樹臨風。
格雷看到謝清歡,心情沒由來就好起來了,深覺今晚走一趟值了。他生的很是俊美,在不甚明亮的光線裡看着甚至有幾分妖異的感覺,湛藍的眸子清亮,溫柔一笑的時候很能煞到人。
也許是這樣的夜色太過曖昧,謝清歡覺得心底某個角落微微一動。
格雷侵入了安保系統,通過監視器看到了謝清歡在暗室中所經歷的一切。她出刀、騰身、進擊。她美麗、聰慧、強悍、有着道格拉斯家的血統。
她,是他的。
格雷的眸子明滅一閃,謝清歡已經不動聲色地壓下心底那點兒莫名的悸動,對他跟陳希瑤微一點頭:“兩位,晚安。”
格雷幾乎忍不住想要嘆息了,在謝清歡自他眼前走過的時候,輕輕擡手,拍上她的肩。毫無意外地,謝清歡沉肩卸力,避開他的手,腳下一滑,挪開幾步,略微偏頭看她。
格雷不甚在意地收回手,淡淡問道:“你是怎麼惹上西川幸子的?”若是沒有過節的話,沒道理整個劇組那麼多人,專門針對謝清歡。
謝清歡卻不願跟他多說,略一沉吟,平靜道:“有的時候,想要爲難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這話在理,因爲格雷也是這樣的人。他微微一笑:“你放心,她再也不會爲難你。”
謝清歡的瞳孔微微一縮:“你殺了她?”
“我本來是這樣想,不過去晚了一步。”格雷看一眼她的臉色,“殺她的另有其人。”
謝清歡定定地看他一眼,忽而輕輕一嘆:“再見。”
那一聲嘆息雖輕,卻彷彿連夜色都跟着憂愁了起來。格雷靜靜地站在原地,眼神溫柔地看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在沒有的地燈的路段,她的人影完全融入了夜色。
謝清歡走了一陣,就脫了鞋,輕輕躍上了屋頂——還好西川宅是老宅子,都是飛檐掛角的造式。謝清歡飛檐走壁跳過好幾個院子,才終於回到了扶風院。
蘇諾見她回來,長長地鬆了口氣,看着沾血的鞋底,也不多問,只推着謝清歡去沐浴,她自己則重新鋪了被子——再有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湊合過了這一晚再說。
不過是短短几個小時的事兒,西川織子卻覺得頭疼無比。西川宅的系統被入侵破壞,現在已經癱瘓了,先前的所有部署都沒用了。西川幸子死在了她眼前,胸口處的紅外準線始終都沒有挪開,她只能繼續跪坐在地上,無法抽身去做任何安排。
照謝清歡的戰鬥力來看,地下暗室裡如今滿是屍體了吧?也許,她也死在了那裡面。那麼,今晚潛入西川宅的那些人是爲了什麼?
直到黎明前那一段黑暗開始的時候,一直穩穩不動的紅外準線才挪走,狙擊手想必已經悄然撤離了。西川織子沒有時間去確認謝清歡如何了,只吩咐趕緊修復系統,處理暗室裡的殘局以及裝殮西川幸子。
她心裡很清楚,西川幸子只是庶三女,並不是母親心愛的女兒,她的死,最多隻會讓母親悲傷一會兒。而暗室裡的實驗獸跟改造人消息一旦泄露,對西川家的衝擊絕對不小。到了那個時候,連御子姐姐也要承受極大的壓力。
訓練有素的宅邸僕傭各自領命而去,盡力撲滅痕跡,過不多時,就有人來報告西川織子,沒有在暗室發現謝清歡。
西川織子聽了,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痛恨。東方天際出現第一道曙光的時候,照看扶風院的女僕過來說劇組那邊都已經收拾妥當了,程先生等着跟兩位小姐告別。
西川織子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自己則起身洗漱梳妝。見到程逸辭的時候,雙方的眼神都有點兒躲閃,西川織子知道是保鏢甲那事兒的後續影響。
西川織子的目光往旁邊一斜,只見謝清歡正精神抖擻地跟蘇諾站在一起,臉上略微含笑,看來昨晚的事沒有對她產生任何影響。
程逸辭對着小輩,態度很是溫和:“怎麼沒有見到幸子小姐?”
“姐姐不太舒服,正在休養。”西川織子微笑道,“程叔叔,我送你們吧。”
“那就麻煩了。”程逸辭並沒有推辭。
“小姐,”有女僕快步走來,到西川織子身前輕聲道,“門外來了輛車,說是接謝小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