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光線有些暗,窗簾卻並沒有拉上,顯然這是太陽徹底落下之前最後一絲淺淡的微光。身下的牀鋪很軟,鴉色長髮海藻般散在枕上,襯着安靜的略有些發白的臉色,使得沉溺在睡眠中的人顯出一種十分奇特的溫順感。
賀幽坐在那一片黯淡的陰影中,如同雕像般一動也不動,看向牀上睡着的人,目光輕閃琢磨難定。
謝清歡在一片綿軟中清醒過來,眼睫輕輕得急不可見地顫了顫,卻沒有睜開眼睛,手在被子裡悄悄握成拳,意料之中地有些使不上力,腦中隱約有些暈眩的感覺,但並不嚴重。
房間的門被粗魯地推開來,謝清歡躺着沒動,聽到一道沉重的呼吸聲,靜了一瞬之後有人輕笑着開口:“怎麼?你怕我對她下手?”
賀宇看一眼躺在牀上的謝清歡,房內開着空調,絨被體貼地拉到了下巴下方,怕她着涼似的蓋得嚴嚴實實。
賀幽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略眯着眼睛看站在門邊臉色陰晴不定的賀宇,脣邊噙着一抹輕諷的笑意。
賀宇的手還握在門把手上,維持着跨進一腳的姿勢沉默了片刻,向後退了一步,輕輕帶上門,揚長而去。賀幽在t市雖然是生面目,但他這些年忍辱負重在郭普手下也沒少露面,有些事他不方便去辦,再者謝清歡是這計劃裡最重要的一環,賀幽也不能完全相信在唐摯手下多年的賀宇不會一時心軟,幹出什麼蠢事來。
所有的仇怨即將瞭解,賀宇的心中並沒有覺得輕鬆,反倒是至今未曾真正情形的唐摯讓他很是憂心。感情遊戲,做戀人也罷,做朋友也好,要想取信於人,哪怕是別有所圖,也必然要付出真情,否則決不能長久。
他雖然姓賀,這些年來卻是真真切切地跟唐家生死與共,他自身更是負責着唐家內部的安全,又怎會不知道唐摯在這個時候倒下,對唐家是一種怎樣的打擊?
原以爲郭普得了消息,起碼要準備一陣子,卻沒想到他乾脆地威逼利誘收買了跟了唐摯很久的司機,幾乎要了唐摯的命。
郭普!郭普!賀宇眼中冷光一閃,爲了我大哥也好,爲了唐摯也好,你必須要死!
賀幽盯着緊閉的房門看了片刻,慢騰騰起身,踱到了謝清歡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她。謝清歡失蹤一天有餘,唐家是最先知道的,而後是謝清歡的經紀人季卓陽,再後來是路家,段家——甚至是寰宇的任家。
謝清歡是在從唐家回自己家的路上失蹤的,連帶着唐家的司機一起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唐起當時就怒了,再過了四五年閒雲野鶴般的悠閒生活之後,因唐摯重傷未醒,謝清歡失蹤不見人影,而唐非雖然強撐但顯然不那麼濟事的情況下,不得不再次辛勞地撐住唐家。
當天夜裡唐家所屬的各個盤口就接到了命令,秘密搜尋主事人謝清歡的下落。唐起惱怒唐家人目光短淺,在這緊要關頭還要出幺蛾子,借謝清歡失蹤的事做文章,用雷霆手段好好將唐家嫡系的人好好敲打了一番,原本給唐摯輸了血得以暫時留在唐家休養的唐凌即刻搬出唐家,被煽動回國的唐漣漪也連夜打包送回了澳大利亞。
到了第二天清晨,謝清歡失蹤的消息便瞞不住了。季卓陽作爲一個龜毛到堪比保姆的經紀人,每天都要給謝清歡打電話,掌握她的動向,何況他原本就安排謝清歡這一天去考駕照。
賀幽既然要借唐家這把火,自然對t市的格局瞭如指掌,唐摯被段老大看重,成爲下一任老大的不二人選,暫時接他手的謝清歡自然也在路段兩家關注之內,那個寰宇國際又是怎麼回事?湊熱鬧?
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藝人竟能如此牽動局勢,賀幽眼眸幽深而冰冷,帶着一點極力壓抑的嗜血瘋狂——不知道殺了她,會是什麼後果?
他這麼想着,心裡邊頓時有個小爪子在撓啊撓,手指輕輕一動,終究還是貼在腿側,並沒有伸出去——一個小丫頭的命不值得什麼,但殺了她,賀宇這輩子都沒有辦法面對唐摯了吧?
賀幽站在牀邊,想幹點兒壞事,又束手束腳,頓時覺得憋屈,百無聊賴地伸手給謝清歡拉了拉根本不需要拉的被子。
房間裡一片昏暗,被子裡伸出一隻手,閃電般扣住了賀幽沒有來得及收回去的手,謝清歡緩緩睜開眼睛,溫潤的聲音中泛着一股清涼:“看夠了嗎?”
“你……”賀幽臉色微微一變,“醒了?”按照藥量她最少還要睡一天一夜纔是。
謝清歡這時候的狀況其實並不好,這個身體顯然沒有接受過任何藥物的訓練,而且對藥物似乎還有一定的排斥,因此注射到她體內的藥雖然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副作用卻十分明顯。
她鬆開了手,看賀幽退步一步,緩解那種針鋒相對的氣氛。謝清歡撐起身體,擁被而坐:“這裡,是唐家的別墅?”
賀幽挑了挑眉,沒有答話,算是默認。
謝清歡擡手去開牀頭的燈,燈光並不如何亮,卻也足夠謝清歡看清楚賀幽的樣貌了。半晌,她輕輕一笑:“沒想到會是他。”
她的口氣很是平淡,彷彿都在意料之中,絲毫沒有受制於人的驚慌與害怕。
賀幽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聽謝清歡輕描淡寫道:“你出去吧,叫他辦事小心點。”
“你知道他是誰?”賀幽冷冷道。
“原本我並不是很確定。”謝清歡淡淡笑道,“唐摯身邊的防衛出了簍子,最先該被問責的自然是他身邊負責護衛的人。我雖然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人物,好歹暫時主事,我失蹤了,跟先前唐摯失蹤,並沒有區別。看看天色,這段時間應該不短了吧?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唐先生又怎會猜到如今我被人藏在唐家名下的別墅呢?”
賀幽聞言,看向謝清歡的目光多了點驚訝,亦多了點了然。迅速平息唐家可能的亂子,明明受制於人卻沒有絲毫的畏懼,頭腦清晰冷靜從容,唐摯選她暫時主事,也並不是全無可取。
賀幽盯着她:“你不問問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並不重要。”謝清歡搖了搖頭,“唐家近期只有一件大事,唐摯重傷。眼下只有一個敵人,便是郭普。我對你的目的不感興趣,同樣,你也不必妄想通過我更改唐家現有的任何決策。”
賀幽挑了挑眉,冷淡一笑:“哪怕我要你的命?”
“朝令夕改,乃上位者之大忌。”謝清歡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管你的目的爲何,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轉圜的餘地也不多了。還有什麼花招,儘管用。但這之後,還請好自爲之。”
“多謝提醒。”賀幽沒什麼誠意地點點頭,“你睡了很久,肚子應該餓了吧,我去叫人做點兒吃的給你。”
說着,他也不等謝清歡迴應,徑自推門出去,在走廊上碰到正走過來面無表情的賀宇。
賀宇擰着眉,斜睨賀幽:“怎麼?”
“你們那位大小姐醒了,給她弄點兒吃的,免得某人說我虐待人質。”賀幽聳了聳肩,“你這又是怎麼了?臉拉得就像我欠你一屁股債似的?”
賀宇靜靜看着他,驀然一笑,帶着輕微的譏誚:“昨天楊定已經連夜帶着人去y市部署,道格拉斯家的軍火會直接卸在那邊,唐家跟郭普對上,已經勢在必行。”
“哦?”賀幽有些意外,“700萬美金的軍火,在華國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是件小事兒,唐摯如今重傷沒醒,他那些兄弟又都有些心氣,唐家還有能拿主意的人?”
他瞥一眼沒什麼表情的賀宇,眼中滿是不可思議:“她?”
“沒錯。計劃是大小姐親手擬定的,楊定認爲可行,蔣青也沒有意見,就這麼定下了。”賀宇淡淡道,“楊定爲人素來狠絕,不會給人留後路,郭普這次被他咬上了,即便不死也要脫層皮。”
“他要是真這麼厲害,早這些年幹嘛去了,郭普跟唐家鬥,又不是一年兩年了。”賀幽知道這次是多此一舉了,急於報仇的念頭糊了他的心。
賀宇冷哼了一聲,繞過他向謝清歡所在的房間走去。這些年唐家跟郭普之間的仇怨越來越深,簡直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這其中自然少不了他們兩兄弟在兩邊不動聲色地挑撥。
距離大哥身死已經十幾年了,到如今那俊逸的人早已隨飛灰散去,只剩下他跟賀幽抱着血海深仇算計度日。
賀宇看得出來,謝清歡表面上是個冷清的人,內心也並不火熱,也未曾真正踏入局中,被突如其來的權勢矇蔽了心神,所以她精準地預計着每走一步給局勢帶來的影響。郭普這一次,恐怕是難逃厄運了。
那賀幽呢?間接導致了唐摯重傷的人,她會放過他嗎?
謝清歡因爲藥物的關係有點昏沉,正靠在牀頭閉目養神,聽到開門聲睜開眼掃了一眼,見是賀宇也並不驚訝。
賀宇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在距離牀邊半米的地方停下,微微低下頭去:“大小姐。”
“果然,是你。”謝清歡微微皺眉,跟唐摯那幾個真正有野心的兄弟相比,賀宇並未表現出對權勢的熱衷,反倒是對唐摯有幾分真切的擔心。如今看來,倒是唐摯受傷一事,跟他有脫不開的關係,所以才格外擔心的?“剛剛那人,瞧着眼生,不像是唐家的人。”
賀宇並沒有打算隱瞞她:“賀幽,是我的二哥。十幾年前,賀家家破人亡,只剩下我們兩兄弟。”
謝清歡悠悠笑道:“害你們家破人亡的那個仇人,不會是叫郭普吧?”
賀宇點頭:“是。”
謝清歡擡手按了按眉心:“唐摯受傷,說到底該算在你們身上。我倒不明白了,先前十幾年也等了,怎麼到了這會兒,反而沉不住氣了?”
是啊,行步九十九,已經到最後一步了。賀宇心中隱隱一動,賀幽究竟是作何打算呢?他挑起眼簾,斟酌道:“大小姐,這次的事,我會給唐總一個交代,請大小姐放過我二哥。”
謝清華沒有接話,只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便挪開了視線。賀宇是唐摯的兄弟,哪怕做了旁人的內應害他重傷,她也不能代替唐摯處置他,這事兒押後。至於賀幽,那要看賀宇這點兒面子夠不夠保下他了。
只是,賀幽若是想借唐郭兩家之爭撿現成的便宜,恐怕沒有這麼美味的免費餡餅。
謝清歡足夠冷靜,也足夠有耐心,所以她不太能理解這種在隱忍多年之後,突然躁進的作法,賀宇也好,賀幽也好,都不是她能輕易處置的,還是放着等唐摯來吧。
“外面現在怎麼樣?”她輕聲問。蕭朗月出門在外地的時候,每天都要跟她煲五分鐘電話粥,她這一睡都不知道過了多久,看天色起碼過了一天。
“外面……”賀宇剛想說一切都好,就聽到頭頂上傳來飛機的嗡鳴聲,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這是——”
他的話還沒說出口,房門就被踹開,賀幽沉着臉走了進來,手中赫然拿着把手槍,一手將賀宇扒開,搶到牀邊,冰冷的槍口抵在了謝清歡的額頭上。
“賀幽,你幹什麼,放下槍!”賀宇喝道。
“後退!”賀幽沉聲道,將謝清歡扣在懷中,槍口換到了太陽穴處,“我讓你後退!”
“你別亂來!我退就是了!”賀宇平舉着雙手,退了幾步。
賀幽眸色暗沉,槍口緩緩轉了方向,對準賀宇,連開兩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