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已經過了吃飯的時候,幾個女孩子拖着疲憊的步伐緩緩走回了客棧。她們自然是沒能找到小弟,只不過若說找上這麼半天就感到疲勞,那也不至於。對她們來說,真正感到疲憊的是心裡的感覺吧——擔憂混合着失落,讓她們一時間根本無法提起精神。
“殿下,該啓程了,不然我們今日恐怕到不了下一個目的地了。”見到李採兒回來,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張供奉徑直迎了上去,提出了啓程離開的要求。而在他的身邊,兩個侍衛趙緬與王啓亦是早就收拾好了東西,侯在一邊等着李採兒的決定。
李採兒黛眉微蹙,用着商量的語氣對張供奉說:“張供奉,你也看到了,跟在我們身邊的一個孩子昨晚不見了,我們正在尋找他。若是不能看到他平安無事,採兒又怎能安心?所以,我想再延遲幾日——”
“公主殿下,請記得你的身份,請記得你的責任!”張供奉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李採兒的話。許是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不敬,他放緩了聲音:“殿下,不是我定要催促你回去——你知道的,以我的身份,其實並不需要把這件事當成一個任務來完成。只不過,你應當瞭解,你晚回去一天,宮裡對你不滿的聲音便多上一分,這對你的將來很不利。不但對你不利,對這次一力爲你擔保、讓你得以出宮一段時間的二殿下也很不利。具體的事情,殿下你當然比我更清楚,所以還請三思。老夫言盡於此,若殿下依舊執意逗留,我亦不會再行催促,一切只看你如何取捨了。”
聽了這番話,李採兒身體微微一顫,深深地閉上了眼睛。等到再度張開的時候,她已然做出了決定:已經,再沒有迴轉的餘地了……對她來說,至少,她不能再給二哥帶去麻煩了。因此,她回過身來,看着同伴們的眼中充滿了歉意:“對不起,我恐怕無法跟大家一起尋找小弟了。只不過,我會通知城主府的人,讓他們派人代爲尋找,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大家。我……我是真的要離開了,大家,保重——”
“採兒……”
即使昨晚已有所準備,但離別真正到來的這一刻,衆人還是覺得這永遠比想象得困難。因此,與李採兒感情最爲深厚的夏悠竹和薇雨眼眶便有些微紅,那一大堆挽留的話到了嘴邊,偏偏又說不出來。
“採兒,你是否有何爲難之事,讓你感到難以取捨的?若是有的話,大可說出來,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幫你找出一個理想的解決辦法。”夏遠峰如是說道。李採兒這幾天的表現,他也看在眼裡,也隱隱覺得她不只是爲了與自己等人離別而不捨。只不過,她一直沒說,衆人也就一直沒問。可若是果然有難處,難道幾人還真能置之不理?
“沒,我沒什麼爲難的事,就算有那也是屬於我自己的事,旁人無法代勞的。”李採兒連忙搖了搖頭,接着不等對方再問,就急忙說了下去:“道別的話,昨晚我已跟大家說過了。你們都是江湖兒女,原也不需要像我一樣矯情,這便告辭了吧。”說完,她也不耽擱,徑直上樓取了早就整理好的包裹,就隨着張供奉一道出了客棧。客棧門外,此刻正停着一輛雍容華貴的馬車。只看哪華美的外觀、精緻奇巧的造型,就能看出馬車比起一行人從劍城乘坐而來的那輛不知高貴了多少。可李採兒卻覺得她寧願與大家擠在那輛一起經歷了風風雨雨的狹小馬車中,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去享受那片刻的華貴——
再漂亮的籠子,那也只是籠子……
可她不是自由的鳥兒,無法選擇自由飛翔。所以,李採兒此刻也只得朝着自己的那隻“籠子”走去。夏悠竹一行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千言萬語化作的唯有不捨,可偏偏又知道無法挽留。直到李採兒登上了那輛馬車,夏悠竹才急速走上一步,用盡力氣說道:“採兒,你要好好保重,我會想你的!而且,你說過的,若是我們到了應陵城,你一定會好好招待我們的。所以,你要記得,我一定會來看你的!”
“嗯!”李採兒捂住了嘴,眼中終於涌現一陣晶瑩。恰在此時,薇雨也在使勁朝她揮着手:“採兒姐姐,不管有什麼困難,你都一定能解決的。我相信你,比相信自己還相信你!”
李採兒用力點了點頭,而下一刻,彷彿怕自己失態,她急速鑽進了馬車之中。車簾輕蕩,掩住了內中的一切,也阻斷了衆人的視線。張供奉見狀,也就不再停留,與兩個侍衛一道翻身上馬,便在前方當先開道。駕車的車伕一揮馬鞭,華貴的馬車便也緩緩動了起來,載着內中的人兒飄向彼方的天際。這一刻,衆人忽然意識到,其實他們與李採兒之間,隔着很遠的距離,或許比想象的還要遠——
一方在江湖,一方在廟堂。
只不過,天曜之神安排了一次不知是否善意的相會,讓彼此本不該有所交集的兩方人遇到了一起。只是,當感覺到心靈慢慢貼近的時候,它又毫不猶豫地收回了這段緣分,只留下一地相思。然而,那一段段共同相處的回憶始終在內心迴盪,讓那悸動的心靈無法安然面對。所以,當馬車駛出去一段距離之後,車窗忽然打開了,從中露出一張笑中帶淚的面孔:
“悠竹,你要保重!”
“薇雨妹妹,你也要保重!”
“蘭師姐,請保重!”
“沐大哥,保重!”
“還有夏大哥……謝謝你,請一定要保重!”
耀眼的陽光下,那潔白如玉的手腕上閃耀着更加耀眼的光輝——那是一對通體瑩白的鐲子,此刻戴在李採兒手腕上更是說不出的和諧美滿。這一刻,夏遠峰明白了,李採兒平時不戴不是因爲她不喜歡——相反的,只是因爲太喜歡而捨不得戴。體會到這一點,他緩緩低下了頭,將自己的一張面孔隱藏到了陰影之中。而面對前方那個女子這近乎表白的舉動,他卻並沒有做出迴應。
他不是木頭,卻必須將自己當做一個木頭,不然承受太多的話就無法前進。這一段朦朧的感情,他不是沒有感覺,只是知道不會有結果。他與她,兩個人前方都有彼此不得不爲之事,與之相比,身份地位之類的差距反而在其次。若是他真有心,哪怕對方是一國公主,他也並非沒有機會讓兩人走到一起。只是——
心結從來不在那一邊啊……
…………
遠去的馬車,不知帶走了誰的思緒,留下的一衆人表情各有不同。夏遠峰的面色淡淡的,誰也看不出來太多。蘭芷凝與李採兒相處的時間不算太久,再加上她性子清淡,雖然也有不捨,總算沒有太過傷懷。夏悠竹和薇雨就沒那麼好了,她們與李採兒相處日久,還曾同住一個房間,基本可以算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了。所以,目送着她的離開,兩個女孩子都像是渾身失了力氣,一時之間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
至於沐追雲,本來是最不需要感慨的一個,因爲必要的時候他能把幾乎所有人當做過客,而無所謂熟悉不熟悉。只不過這一刻,看到薇雨眼中那種因相熟之人離開而難捨難分的神情,他的眼中便也帶上一絲深邃,看起來倒是比別人的心思還要重上一分。
“我們、我們接下來怎麼辦?”良久,場間纔想起夏悠竹迷茫的聲音。這一聲響將衆人從各自的思緒中驚醒,夏遠峰擡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五人已經在陽光下站了許久,差點就引起旁人圍觀了。他終究是一個心志堅定、不爲感情所牽絆之人,即使這一份朦朧的情愫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片漣漪,也不會讓他沉浸其中。因此,他馬上調整好了情緒,發揮了一個領隊的作用:“先回客棧再討論吧。”
言罷,衆人一道走回了客棧,又用過了午餐,這纔再次匯聚一堂。夏遠峰整了整思緒,也不繞彎子,徑直說道:“既然採兒已經與我們告別了,那我們留在四方城的意義也就不大了,所以我覺得明日一早還是繼續北上的好。”
“等等,這樣的話那小弟怎麼辦?我們難道就不找了?”夏悠竹急聲問道。
“小弟……他的情況沒那麼簡單。這幾日我仔細想了一下我們遇到他的前前後後,再結合沐兄弟的看法,我覺得——他身上一定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秘密,而不僅僅是一個落難的孩子那麼簡單。”夏遠峰緩緩說道。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那天在他周圍死去的那些人,未必是他的親人。你們想啊,如果是他的至親,那他們怎麼會無緣無故把他鎖在一個箱子裡?如果說是因爲驟遭突襲、爲了保護他而把他藏到那個箱子中,那也說不通。因爲,從那天的現場來看,他們根本沒這個時間。而且,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當我們將那幾個可能是他父母的人埋葬的時候,他的眼神和表情並沒有太多波動,彷彿那幾個人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就算再怎麼受刺激,這樣的表現也未免太不尋常了。所以,很可能,他的親人並不在當時的商隊當中。”
夏遠峰這一番分析下來,聽得三個女孩子大爲愕然。只不過儘管理智告訴她們他的分析應該是沒問題的,但她們依舊無法接受就這樣放棄尋找他的事實:“就算遠峰你說的是對的,可這跟我們想要尋到他有什麼關係?不管他的身份是什麼、有什麼秘密,他總歸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毫無自保之力。就這樣知道了他離開而不去尋找他,我們又怎能安心?”
“他未必沒有自保之力。”夏遠峰搖了搖頭:“就如沐兄弟說的那樣,他看到小弟離開,而就在他隔壁房間的我卻沒能感應到,這絕不該是一個毫無武學修爲的人能做到的。而且,既然是他自己要離開的,又沒有通知我們,說不定是他有了自己要做的事或想去的地方,而不想讓我們也牽涉其中。”
“可是、可是——”
“好了,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但事實發生在眼前,不容改變。再說了,你們也可能因爲他的樣子而搞錯了一些事:十三四歲雖然不大,但也不小了,足以有自己的思想和行動準則了。他要做什麼,絕對也是經過自己思考的。再說了,採兒已經通知這邊的官府幫忙留意了。在找人這一項上,我們未必比得上作爲地頭蛇的他們,因此再無端尋找下去也是徒勞無功。”夏遠峰擺了擺手,結束了這個話題。幾個女子雖有心反駁,奈何找不到更爲充足的理由,一時也只能在那邊生悶氣。
“今天看來是走不了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路吧。”夏遠峰說完,也不待衆人回話就徑直上樓去了。幾個女孩各有心思,可能沒察覺到,唯有沐追雲發現了一些問題:一般情況下,討論事情的時候夏遠峰總會詢問大家的意見而後再做決定,可今天卻完全沒有。這是否也是一種失常呢?
看來,表面的平靜不代表着真正的平靜。沐追雲想到這一點,卻並不在意——
反正,都與自己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