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雨急雷迅,就在這麼個伸手看不見五指,擡腳出不了淤泥的夜晚。一隊清兵還像是塊狗皮膏藥一般,黏着不放。
侯玄演看着被楊恕和洪一濁一人架着一根胳膊,半拖半拽的,總算趕了上來。
範雄呲牙一笑,說道:“不好意思了,讓你們跟着我們遭了一次無妄之災。那些清狗是田雄這個叛徒的人馬,追殺我們大小姐來了。”顯然,共同一戰之後,他們已經把嘉定的這些人當作了自己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的命運確實很相似。
侯玄演使勁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睜開眼睛,問道:“你們是靖國公的人吧?”
“嘿,公子好眼力,看來公子早就知道了,虧我們還枉做小人,早知道自己認了。”
侯玄演盯着前面,架着黃櫻兒健步如飛的兩個侍女,心道,在南明姓黃的有這麼大派頭,還有行伍之氣的親兵護送,恐怕只有剛剛戰死的黃得功了。再看黃櫻兒和她的兩個侍女,一點都不落後,甚至還在這些大漢的前面。
範雄看到了他的目光,哈哈一笑,咧着嘴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大小姐是個深閨弱女子呢?”
侯玄演被他說穿心事,尷尬地道:“將門虎女,將門虎女啊。”
對於黃得功,侯玄演還是很佩服的,順帶着這些人在他心裡也親近了幾分。
逃了一夜,天剛矇矇亮,雨終於停了。
徐元寶跳到一處矮牆上,打量一番後叫道:“咱們到了一處小漁村。”
龔老三掙扎着爬起身來,他能堅持到現在,實屬不易。這些人裡,就只有他見識最廣,徐元寶伸手將他拽到牆上。
“玄演,咱們這是到了秋林渡了,從這裡乘船,過去湖面就是紹興地界了。”
人羣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都知道,到了紹興,就是魯王的地盤,大明的軍隊還控制着那裡。
很快,前面傳來幾聲女人的尖叫。範雄他們臉色大變衝進小漁村,只見黃櫻兒和她的兩個侍女,背對着一張漁網,面色蒼白難看。
侯玄演快步走了過去,只見漁網上,密密麻麻綁着人的頭顱。
五官被水沖刷太久,已經沒有了血色,看得出這個漁村和嘉定的命運相似,被屠村了。
同病相憐之下,嘉定的百姓和鄉兵更加傷感悲憤,侯玄演看着這可怖的慾望,卻一點恐懼感都沒有。仇恨的怒火已經填滿了他的胸膛,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情緒。
大家自覺的將這張漁網取了下來,從矮牆後就地掘土,匆匆掩埋了這些可憐的人。
漁村中沒有大船,只有小漁船,最大的能盛十幾個人。
範雄他們將黃櫻兒三人帶到一個船上,高聲問道:“誰的水性好?會撐船的站出來。”幾個半大少年,站了出來,得到侯玄演點頭示意後,登上了黃櫻兒她們的小船。
他們三十幾個旱鴨子,也擠在幾條小船上,各挑了一個嘉定人划船。
原來黃得功是從遼東出身的,帶在身邊的親兵大多是遼人,不識水性。不放心黃櫻兒三人,便想找幾個水性好的,護送小姐過江。
侯玄演他們也找幾艘小船,將帶着糧食的幾個人放到船上,叫上揹着一箱子珠寶的楊恕。上船先走。其他人都是嘉定人又大多是少年,極少的幾個不會水的,和傷兵一起也上了船。其他人脫去上衣,鑽到水裡,如同泥鰍一般。
龔老三坐在船上,朝着侯玄演使勁招手,讓他一起上船。
侯玄演剛跳上小船,往前看去,江面上已經已經有先行的船兒出發了。
“哈哈,過了江去,咱們就安全了!”
話音剛落,江邊出現黑壓壓的人馬,往江邊湊了過來。這裡如今是無主之地,但是隔江就是大明的兵馬,這些人顯然沒有把明軍放在眼裡,認定他們不敢越江來戰。
區區這一隊人馬,就敢追到這裡來。
範雄暗叫一聲不好,若是叫他們趕到江邊,一陣亂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這些船上可都沒有防箭的盾牌或者木板啊,讓他們來到江邊,自己可就真的全成了活靶子了。
眼見清兵邊走,邊拔箭,侯玄演也明白過來。
江面上所有人都知道,此時此刻,須有人犧牲,以擋追兵。
範雄他們雖然有心上岸殺敵,但是已經太遲了,他們的小船最早出發,若是回頭,還沒到江邊就被射穿了。
侯玄演扭頭望去,所有人臉上都掛着恐懼,這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嘉定殘民。自己承諾過,要帶他們逃出生天,甚至還吹噓過,要帶他們打回嘉定。
嘿!反正是撿來的性命,有什麼好怕的!
侯玄演躍下小船,回頭喊道:“不怕死的弟兄,游回來跟我掩護大家過江。”
一個胖乎乎的身影,從水裡蹭的竄了出來,咧着嘴傻笑不止。
還有一個盔甲外穿,內着道袍;看上去不倫不類的小道士,唸了一聲:“無量天尊,小道爺回來送這羣清狗上西天見如來。”
徐元寶從江邊摸起自己丟掉的狼牙棍,呲着牙笑道:“不是和尚才說上西天,你一個道士,應該送他們去見三清。”
“呸、他們也配!”
侯玄演挽着一左一右,登上岸去,慢慢地,一條又一條的“泥鰍”,從水裡鑽了出來。
範雄在江上,站起身來,雙拳緊握高聲喊道:“侯家兄弟,這份情我們弟兄記住了,有什麼交待?”不知何時,這個昂揚漢子,眼中已經泛滿淚光。
“嘉定遺民,煩勞多加照拂!”侯玄演抱拳說道。
楊恕已經哭成了淚人,他水性不好,是候峒曾在外地做官,路上救下的。他也不可能拉着一船傷殘,跟他回去赴死。
“大少爺哇!”
“侯家哥哥...跟阿爹好像啊,你們說對不對?”她的心裡忽然說不出的痛,好像看到了那個雖知必敗,還是迎戰的阿爹,大眼睛裡漾滿了淚水。這個一直在人前藏着感情的姑娘,再也藏不住了,潮水般涌來的哀傷,讓她嚎啕大哭起來。
妙兒將她攬在懷裡,細語安慰。
“你看他,談笑赴死,輕生重義,是話本里都沒有的大英雄呢,哭什麼..”
這句話說出嘴來,竟然伴着淺淺的微笑,深深的酒窩裡,勒住了滾落的淚珠兒。那呢喃的語氣,與其說是說給黃櫻兒,更像是說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