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淑妃

也不知淑節勸解了宋彌爾些什麼,今早宋彌爾起了牀,臉色看上去好了很多,連初空忐忑地告訴她昨日陛下留宿了驚鴻殿,柔貴姬成了妃嬪入宮一來,第一個被臨幸的妃嬪,宋彌爾也只是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便又繼續調起了香,未有絲毫起伏的情緒。

但在後宮裡,這事卻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漪瀾殿中,貴妃又砸了東西。這後宮裡邊,人人都知道,位份重要,可若沒有皇帝的寵愛,位份那些也都是虛的,正如昨日柔貴姬大病,因着新入宮得了封號卻不見皇帝詔幸,太醫們便也就怠慢了。而如今她一朝得幸,首當其衝的便是得了貴妃位份卻還比不過一個貴姬的柳疏星。論樣貌,柳疏星生得豔麗張揚,端的該是一副寵妃的模樣,論才情,才學女紅琴棋書畫,柳疏星自認爲比不了賢妃,也決計好過那不知道是否有師傅教的文清婉。論身份,這纔是讓柳疏星最爲惱火的地方,堂堂國丈的孫女,太后的侄女,大曆朝數一數二的世家門閥之女,卻比不過一個伯父不知道在哪個邊陲小縣當着九品小官的賤婢。

“吐個血就能讓陛下臨幸,敢情好,本宮也吐個血去!”

但也有那冷靜自持的。

含章宮擁春閣中,一女子身着寶藍彩繡花鳥織銀錦對襟宮裝,嫋嫋婷婷地站在八寶架子前擦拭着一對琉璃鑲彩寶雨打芭蕉樣的雕件,一名宮人端着碗雪蛤進了殿,見着這女子,連忙小聲喊着:“主子也,這些粗活放着讓奴婢們來做,您仔細着手!”

這女子笑了笑,從容地放下了帕子,說話的宮女連忙從鏡臺上拿了香膏,小心捧了女子的手細細地塗了。

“主子,您這手可得好好養着,您這是伺候陛下的手,可是半點由不得損耗。主子您生得這麼美,奴婢覺得過不了幾天就該是您承寵咧!”

那女子也由着宮女給她塗着香膏,緩緩笑道:”素荷,陛下要寵誰不該是我們能議論的事情。再說了,你是沒見着那幾位高位份的娘娘,皇后娘娘年紀小,但也看得出以後的風華,貴妃娘娘端的是豔殺四方,賢妃娘娘如姣花照水,淑妃娘娘也英姿颯爽神采奕奕,遠的不說,就說咱們含章宮裡,茜貴姬、柔貴姬,哪一個不是儀態萬千,姿色千秋呢?“

”哼!提起這個奴婢就來氣!”這名爲素荷的宮女朝一旁撇了撇嘴,“咱們含章宮算主子您在內本是三位貴姬娘娘,宮中無主位,三位娘娘齊頭並進,如今柔貴姬承了寵,又是陛下除皇后娘娘外詔幸的第一人,這下子,這含章宮中的主位定是由她來坐了。也不知那皇后娘娘如何安排的宮寢,三位都能做一宮主位的貴姬放在一個宮裡,若是一個貴姬娘娘坐了主位,餘下的貴姬娘娘每日是去見禮呢,還是不去呢?”

“素荷!”這女子聽了素荷的話,柳眉倒豎,恨不得去縫上她的嘴,說出的話卻溫溫柔柔不見威力,“本姬是不是目下太寵你了!連皇后娘娘你也敢妄議!簡直無法無天了!”

”主子饒命!素荷錯了!”這素荷聽了使勁陪着笑,一邊小心觀察着這女子的神色,一邊轉移着話題,“奴婢不是心疼主子您嘛!如今您看着柔貴姬,咱們一同在這宮裡擡頭不見低頭見,豈不是尷尬,那柔貴姬哪裡比得過主子您半分?也是主子您日常愛避着人,若是主子您去陛下跟前走一圈呀,定成那最受寵的,哪裡還輪得到柔貴姬!眼下夏意漸濃,主子也該去各處走走,不說別的,單是陛下愛去的那幾個花園子,如今正是百花竟豔的時候,襯着主子您的顏色,嘖嘖,多好!”

這女子依舊是柔柔地笑了一笑,“陛下去哪兒,寵誰,都有各自的緣法,你呀,未免想得太多!”

說着端過雪蛤,拿着銀勺攪了攪,“該是你的,它跑不掉,不該是你的,即使耍心眼強求到了,也不見得留得長。”

仁安殿裡。

沈湛正一手端着茶盞,一手閒閒地在紙上寫着字,暗衛排行老大的伯尹和排行第五的武辛正坐在一側若有所思地盯着對面一人,正是太醫孟尋。

“你的意思是,柔貴姬卻是有中毒的症狀,但跡象淺而不發,所以你也拿不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沈湛啜了一口茶,語氣不善地問道。

下首的孟尋卻是不怕,拱了拱手說道,“回陛下,確是這樣,藥方被換一事是真,除此之外,柔貴姬應是被人下過毒,但據臣診脈,這毒目下對柔貴姬卻並無傷害,因此,臣那日說了下毒,待藥方一事被提起,便再也沒有說過此事。一是這毒還需好好斟酌,二是不想打草驚蛇。”

對着的武辛冷笑一聲,“孟太醫,你這話可奇怪,即是毒藥,怎麼會對那姓柔的沒有傷害?又說不想打草驚蛇,診不出是什麼毒就明說了吧!還有,即是下毒,爲何薛太醫與王太醫卻半分沒有瞧出?”

見武辛句句拆他的話,孟尋不但不着急,反而換了個姿勢,斜靠在椅背上才慢慢開口:“一,柔貴姬不姓柔,賜什麼封號不代表她姓什麼;二,你不走江湖你怕是沒見過,有的毒就是立時發作,過後便沒了動靜,但往後會怎樣,卻是說不清楚,只知道柔貴姬當時吐了血,又昏迷了過去,醒來之後我去診脈,卻什麼問題也沒有發現;第三,我才疏學淺,確實診不出那是什麼毒,武辛大人您武功好,不如由您去瞧瞧那柔貴姬,興許闔宮打上幾架就知道那是什麼毒了;最後,雖然在下才疏學淺,但我都診不出來的毒,那薛太醫和王太醫連什麼問題都沒有發現倒也實屬正常。”

“你!”刺人不成反被刺痛的武辛臉色一點不善,拍了桌子擼了袖子就要上前打架被一旁的伯尹扯了衣角,”行了,笑話鬧得不夠嗎!讓你說話的時候不僅要長眼睛還要帶腦子,孟太醫這樣的人,你單純善良說得過他嗎?”

孟尋聽了這話卻也不接,勾脣笑了笑望向別處。

坐在上首看熱鬧的沈湛卻忍不住了,“阿尋,武辛說你,你就回擊,這伯尹說你,你怎麼就不接話了呢?”

“回陛下,我說不過打不贏,伯尹大人說我狡猾,我覺得挺受用的,畢竟江湖叵測,宮廷水深,狡猾點好保命。”

孟尋這一說,伯尹拉出給武辛擋話的單純善良就成了單蠢傻良,伯尹擡了眉偷偷去瞄了武辛的神色,見他依舊未聽出什麼弦外之音,自己卻不由得鬆了口氣,假意咳了咳,轉而問道,“陛下,這柔貴姬該是如何處置?”

沈湛聽罷嘆了口氣,“柔貴姬也是命苦,許是朕給的封號害了她,樹大招風。如今倒也真不便打草驚蛇,只有私底下好好查查這下毒之人,這毒,必不是就讓她折騰一次便消停的東西,否則那便是着文清婉自己下的毒了。目下仍只有將這柔貴姬擡到明面上來,也方便瞧着背後這人究竟還有什麼動靜。安晉,傳朕旨意,柔貴姬賜住含章宮流珠殿,着一宮主位,賜掌事宮女一名,錦緞兩匹,宮綢一匹,銀錢百兩。”

又命了伯尹,“將陸訓派去皇后娘娘那兒守着,如有危及皇后安危之事,可先斬後奏。”

不提沈湛談笑說話間,作了哪些關乎後宮變動的大事,卻說宣德宮裡,淑妃袁晚遊提了個食盒,瀟瀟灑灑地走進了乾初殿內。

殿門口清和已經領着初空早早地候在了門口,見着袁晚遊,笑吟吟地深深一福,“淑妃娘娘大安,主子正在裡頭候着您呢。”

袁晚遊笑着頷了頷首,提了提手中的食盒,挑了眉帶着笑意望向清和,“裡面的東西要不要驗驗?”

“娘娘,您就別折煞奴婢了,”清和又是一福,“主子說了,旁的人不見,但若是淑妃娘娘您來,我們呀,可什麼都不敢做。”

於是又遣了領着袁晚遊進院子的少侍,又吩咐宮人們不許打擾,自己將袁晚遊帶到了乾初殿的後院裡。

宋彌爾已經候在了那裡。

只見她着了一件晚煙霞紫綾子如意雲紋衫,內裡穿着藕粉色曳地繡飛鳥描花長裙,勾勒寶相紗綢披帛,斜斜地梳着個墮馬髻,拿一根雲形金累絲鑲寶石簪倒插在髮髻上固定,其餘便清清爽爽,沒有了旁的髮飾耳墜子等物。因爲剛剛及笄,宋彌爾還未張開的臉上仍掛着天真笑意,毫無規矩地靠在一棵歪脖樹下,見着袁晚游來了,遙遙地就朝她招手:“袁姐姐,你來啦!”

袁晚遊好笑地看着一宮的皇后就這麼毫無形象地坐着,不妝發也不好好着裝,見着人了也那麼懶懶散散地靠着樹,她三步並兩步快走到宋彌爾面前,放下食盒,一手支着宋彌爾面前的藤編小桌,欺身朝宋彌爾身前壓去,一身勾起了宋彌爾的下巴,音色低沉魅惑不辯雌雄:“妹妹,沒有人告訴你,像你這樣子當皇后,是註定要被人欺負的嗎?”

“袁姐姐!討厭啦!”宋彌爾被袁晚遊一鬧,臉上頓時騰起了一片紅霞,輕輕一跺腳,咬脣去拉袁晚遊的腰帶,袁晚遊低低一笑,側腰別過,轉而打開了食盒,將小盤一樣樣地擺出來:“怪味腰果、琥珀桃仁、棗泥山楂卷、椰子盞、過門香、杏仁豆腐、鴛鴦雞絲粥。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便做了些偏酸甜的小食,小孩子大概都喜歡的。”

袁晚遊一邊說一邊騰出手來摸了摸宋彌爾的頭頂,抿着笑看她眼睛放大了盯着桌前的吃食,“還拿了一壺果酒,桂花烏梅釀,好喝不醉,你袁姐姐我平日裡可不喝這個,今兒還是遷就着你,這點勁道,還不夠我當白水喝的。”

宋彌爾不待袁晚遊說完,便迫不及待地讓遠遠站着的清和取了杯子倒了酒,一口悶了下去,“好喝!”

宋彌爾的眼睛晶晶亮,臉上的紅暈因爲酒上頭更加緋紅,杏眼睜大,活像一隻小動物。

“嘻嘻,袁姐姐,你待我真好。”宋彌爾一手支着頭望着袁晚遊,一隻手直接朝碟子中的椰子糕伸去。

“咱們統共才見第幾回面呀,你就覺得我對你好?”袁晚遊一邊說,一邊拍掉宋彌爾伸向椰子糕的手,轉而用銀筷夾了一小塊送入宋彌爾的嘴裡。“你也不怕我是故意裝作對你好,接近你另有圖謀?”

“纔不會!”宋彌爾嘴裡鼓鼓囊囊地塞着點心,嘟着嘴含混不清地說道:“我看人可是很準的,袁姐姐你和她們不一樣。”

袁晚遊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小酌了兩口似是沒有品出什麼味來,於是仰頭一口乾了,復又連着倒了兩杯,接二連三地喝了,纔好似過了癮,大刀闊斧地坐了,用袖子在脣上一擼,“哼,我就是看不慣她們那些虛僞的做派,你說那什麼莊妃,動不動就掉眼淚,那個茜貴姬,腳跟還沒站穩呢,就想去踩別人,以爲大家都跟她一樣蠢呢!柳疏星胸大無腦,真是蠢貨中的蠢貨,樓橫波也是,就愛裝好人!其他的也就不說了,這宮裡,姐姐喜歡的,就你這妮子一個!”

說罷揪了揪宋彌爾笑眯眯看着她的小臉蛋,“別學那些人裝模作樣,你就現在這樣,好得很!這宮裡忒沒意思,你說啃個雞腿吧,還要用刀一條條撕下來慢慢吃,有什麼意思!雞腿就是要一口一個嘛!說話也笑裡藏刀話中有話的,聽得我腦仁直疼,太煩了!還不如真刀真槍打一架呢!”

袁晚遊沒發現,她說話的當兒,乾初殿後院裡蓮池旁的一顆繁茂的老樹,簌簌地抖了好幾回,一個黑影從樹中竄出來,在池面上輕輕一點,便不見了蹤影。

宋彌爾倒是笑得樂不可支,“袁姐姐,你太逗啦,你就該去江湖裡春風白馬,烈酒揚花,這宮裡呀,還真是不對你的脾性。”

袁晚遊夾了一塊琥珀桃仁丟進嘴裡,一拍大腿,“可不是嗎!一天跟她們虛以委蛇我真憋得慌!還是彌兒你這裡好,今兒我來我還在忐忑呢,真怕你也是那種當着一套揹着一套兩面三刀的女人,如今一瞧,嘿!你可真對我的脾氣!不矯情,不虛僞,妙極!妙極啊!”

“不過啊,你是皇后,人前該端着還是得端着啊,別讓一些莫名其妙地人撞到你的頭上!”袁晚遊說着又語重心長地再次摸了摸宋彌爾的頭頂,“有什麼事兒,就來找我啊,你袁姐姐我能幫上忙的,絕不含糊!”

宋彌爾也不客套,笑嘻嘻地應了,又捧着杯子啜了一口酒,“我知道啦袁姐姐,不過你平日裡架子端得可真好,上次你那一個大禮,我還真的要好好謝謝你,若不是你,恐怕那些宮人們的氣焰更是囂張。這個後宮,都仗着我年紀最小,可是瞧不起我。”

“所以呀,你才更要有防人之心,也別學那樓橫波那一套,見着個人掉眼淚就狠不下心,該出手的時候絕不手軟,你不去害別人,別人就會去害你。你說進宮的哪一個不是從小教得跟人精似的,柳家那個是例外,他們朝中無人,就靠着那位撐了面子才得了個候位,也就出了那位,現今是一代不如一代,纔有了柳疏星那個蠢貨,她也不是那位那一房教出來的呀。除開她不說,其餘的人,哪一個的爹不是官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哪一個不是從小耳提面命教養嬤嬤箍着的,都是朝着後宮高位或是當家主母培養着的,個個心思都不淺得很呢。就說你袁姐姐我,我爹那個大老粗,都還知道給我請三個嬤嬤五個老師從小打磨着呢,更何況那些爹孃後院腌臢事不少的?不過要說我,目下你最要注意的,還是那個柔貴姬,她這個人呢,可不好說,那種身份進來就受了封,眼見着陛下又給了賞賜擡了位,可見足有過人之處,這次這事又牽連着她,彌兒,你可得小心處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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