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蜀素閣主僕議事
李氏拉了綺年的手,溫聲道:“蜀素閣地方雖不大,景緻卻還好,你去看了,若少什麼,只管跟舅母說。明兒就叫針線上的過去給你做衣裳,還有首飾也打幾件……”方纔顏氏拿話敲打她,只有綺年說笑着拿話岔了過去,李氏只覺得外甥女兒十分懂事。本來還只是看在丈夫份上,對這外甥女兒面子情兒,這會卻格外覺得親近了些。
兩人一路走去,進了怡園,李氏便給綺年稍稍指點:“我跟你舅舅住在蘭亭院,那邊是你大表哥的苦筍齋,旁邊是你表弟的快雪院。後邊是伯遠樓,是咱家的書房,你若喜歡看書,也可去那邊兒找來看。荷花池那邊是你表姐的時晴軒,旁邊就是蜀素閣了。你表妹年紀還小,跟着趙姨娘住在後頭的中秋院;那兒地方寬敞,孫姨娘也住在那裡。”
綺年一想就明白,帶幾分歉意道:“給舅舅舅母添麻煩了,也佔了表妹的地方。”如果自己不來,過幾年知霏大些,怕就要遷出中秋院,住到蜀素閣裡了。
“你這孩子,怎的跟親舅舅還這般生分?”李氏歡喜綺年懂事,笑道,“總要到十二三歲才讓她遷出來,你便不來,地方也是空着。快莫再多想,走,去看看地方你可喜歡?”
雖然天色已黑,但廊下點着燈籠,院子裡也勉強能看清個一二。蜀素閣院子不大,卻是花木扶疏。雖然此時尚未有花朵開放,黑夜之中也能看見安排得錯落有致,想來若是到了花期,必然十分好看。
門外頭臺階上一溜站了好幾個人,如燕如鸝也在其中,已然換了乾淨衣裳。頭前一個十六七歲的大丫鬟,穿着杏黃色長比甲,容長臉兒,端莊秀氣,帶笑迎了上來:“太太,這是周表姑娘吧?奴婢等了半日,總算是盼來了。方纔聽表姑孃的丫鬟說表姑娘個兒高,現下見了,果然如此,奴婢看着似是比大姑娘還高一絲兒呢。”
李氏忍不住笑了,指着這丫鬟向綺年道:“這是我屋裡的湘雲,別的本事不大,倒是一張嘴出奇的伶俐,叫她來陪着你解悶兒罷,也免得在我屋裡聒噪得人心煩。”
湘雲假意骨嘟了嘴:“太太又拿人家取笑。人家還沒服侍表姑娘,就被太太說了一堆不是,定要惹得表姑娘不喜歡了。”隨即又笑起來道,“若是表姑娘因此把奴婢趕回太太身邊,奴婢就還回去聒噪太太。”
綺年也不禁笑了起來。顯然這湘雲在李氏面前是十分得心的,纔敢這樣的說話。當下便道:“有勞湘雲姐姐了。我這個如鸝丫頭也是愛說話的,若有姐姐陪着,別人不說,這丫頭必然是求之不得。”
這下子一羣丫鬟婆子們都笑了起來。碧雲湊趣道:“表姑娘真是風趣,以後太太可不愁悶着沒人說話兒了。”
一羣人簇擁着李氏和綺年進了房裡。蜀素閣的房舍都不大,擺設卻十分精緻,看得出是費過一番心思的。雖不是件件嶄新,卻處處都透着細緻。綺年看了一圈,感激地回身給李氏又行了一禮:“實在是讓舅母費心了。”
李氏擺了擺手,神色略有幾分悵然,道:“本來那邊是要給你做讀書繡花的地方,現下——只好過幾日再收拾一遍了。”已經收拾出來給喬連波起居,現在倒用不着了,只是多折騰一遍罷了。
綺年低聲道:“都讓舅母受累了。表妹也是不易,聽說家裡兄弟姐妹本是多,這一路過來又跟表弟相依爲命,所以……”
李氏點點頭,拍了拍她手:“舅母都知道,那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只是——罷了,她跟你外祖母住也好,康園裡頭寬敞,你這裡也能寬敞些。”又說了幾句話便起身,“一路上都累了,有話以後慢慢說,有的是日子。這園子裡安排了兩個婆子,兩個小丫鬟,若是有不聽話的,叫湘雲去責罰,你缺了什麼,也只管叫湘雲去辦。”
綺年連聲答應,一路把她送出蜀素閣,這纔回屋。湘雲招呼着婆子們準備了熱水,笑盈盈道:“姑娘一路奔波,洗個熱水澡去去乏。”
她不說也罷了,這一說,綺年確實覺得頭髮裡身上都有點發癢,別的顧不上,先跳進木桶裡去好好洗了一番,泡得渾身都快軟了,這才愜意地出來,換了乾淨中衣,坐在妝臺前頭讓如燕擦乾頭髮。
湘雲叫小丫鬟們把東西收拾乾淨,走過來笑道:“姑娘,廚下備了紅棗梗米粥,可要喝一碗?”
康園裡那頓飯吃得不歡而散,綺年肚子裡確實不怎麼實在,當即點了頭。等湘雲帶小丫鬟端了粥和幾碟醃小菜來,便叫湘雲坐下:“我跟姐姐說幾句話。”
湘雲讓了一回,才掇了個小腳凳坐下,笑道:“姑娘要說什麼?”
綺年心裡有無數的問題要問,只是一時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手指在桌邊上劃了劃,才笑道:“初來乍到,這心裡着實的不踏實,舅舅家裡的事,姐姐隨便撿幾件與我說說?”
湘雲雖然嘴上快,卻是個伶俐的,聽話知音,就知道綺年想問什麼。何況今日康園裡的那頓飯,她雖沒去伺候,也早有小丫鬟來報過消息,當下笑了一笑道:“不瞞姑娘,三姑太太是老太太的親生女兒,這自然……”
“這我知道。”綺年倒並不在乎這種事。正如吳若釗顯然的覺得她比喬氏姐弟親近,顏氏肯定也更喜歡自己親閨女的兒女。
“表妹表弟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外祖母自然要疼他們些。”綺年剛說了一句,就聽院子裡有動靜,一個小丫鬟低着頭進來:“孫姨娘來見姑娘,說是送幾件衣裳來。”
“請姨娘進來。”
綺年話音剛落,孫姨娘的聲音已經進了外屋,綺年趕緊迎了出去:“姨娘還沒歇着呢?”
孫姨娘滿臉笑容,身後丫鬟手裡抱了個包袱:“方纔大姑娘挑了幾件新做的衣裳,說表姑娘身材相仿,這顏色穿着倒更好。恰好妾要去老太太處給喬表姑娘和表少爺送衣裳,就厚着臉皮討了這差事過來。”
“多謝表姐想着,又勞煩姨娘跑這一趟。”綺年招手叫如鸝過來接了,“給姨娘上茶。”
孫姨娘連忙擺手:“不敢打擾表姑娘休息。知道表姑娘不缺衣裳,只是大姑娘一點姐妹情意,表姑娘莫嫌棄。妾這就回去了。”
如燕送了人出去,如鸝便把包袱打開,果然裡面兩件衣服做得十分精細。綺年看了看,笑着問湘雲:“表姐好意送我東西,怎麼好勞動姨娘過來,派個丫鬟送來就是了。”
湘雲瞥了一眼,輕輕一笑:“怕是姨娘能幹,能者多勞罷。”
綺年頓時心裡明白,多半這衣服,吳知雯並不願意拿出來,純粹是孫姨娘的意思。既要對喬氏姐弟示好,也不落下自己,倒是八面玲瓏。
“姨娘倒真是能幹。”
湘雲微微撇了撇嘴:“姨娘是老太太身邊調-教出來的人,自然能幹。”
綺年笑了笑,把話岔開:“今日見趙姨娘頭上的釵子十分精緻。”
“是太太賞的。那釵子樣式是多寶齋出來的,太太原先買了那個,後頭老爺又尋了些好珠子來,叫人另打了一枝,太太就把原先那枝給了趙姨娘。”湘雲笑嘻嘻地,似乎心裡全無城府,“趙姨娘性子好,養出的姑娘也好。就是太太也喜歡三姑娘天真可愛,有好東西少不了三姑娘的。”
綺年點了點頭,明白湘雲是說趙姨娘安分守己,李氏自然要擡舉她,連着也十分喜愛知霏。那孫姨娘這般張揚,則多半是仗着自己是顏氏賞下來的人,怪道吳知雯一臉的傲氣,倒真是女似母相。
“湘雲姐姐——”綺年朝前欠了欠身,“我這次……沒少給舅母添麻煩,以後更不知要添多少麻煩。做外甥女的,實在也沒有什麼東西拿得出手,想給舅母做雙鞋子,可不知尺寸。湘雲姐姐能否拿一雙舅母的舊鞋子來,讓我略盡點孝心?”
這話可不僅僅是試探了。說起來,一個多少年也沒見過的外甥女,又是家裡敗落了來投靠的,確確實實是個麻煩。縱然吳若釗是她的親舅舅,李氏可跟她沒啥血緣關係。但是看這蜀素閣裡的擺設,李氏是真的上了心,哪怕就是爲了面子情,得人好處也得知道感恩。鞋子之類不過是小事,李氏想來也不缺鞋子穿,但是心意卻是要到的。否則豈不是不知好歹?
湘雲笑起來:“姑娘這是說哪裡話。聽說姑娘要來,老爺太太高興得不行,這屋子太太收拾過了,老爺還特地來看。”壓低了聲音,“從前大姑太太在家的時候,跟老爺就是兄妹情深的……”後頭的話也就不用說了。
綺年跟着笑起來:“那我就更該盡孝了。”好像忽然纔想起來,“也該給外祖母做點針線……”
湘雲笑着起身:“天色晚了,姑娘一路奔波,該好生休息纔是。針線過幾日再做也好,太太的舊鞋子,奴婢明日就找一雙來。老太太的尺寸,明兒奴婢也給找來。今兒晚上還讓如燕如鸝陪着姑娘,外間有值夜的小丫鬟們,若要什麼,姑娘只管使喚。楊嬤嬤年紀大了,這一路上累得夠嗆,太太讓她歇幾天,再回來伺候姑娘。”
她退了出去,如鸝明顯地鬆了口氣,歡喜地把門關緊,笑道:“湘雲姐姐規矩真大,我硬是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綺年在她腦門上戳了一指頭:“知道不敢亂說話,還算你有眼力。多跟着如燕學學,都是一般大,看她比你穩重多少。”
如鸝吐吐舌頭:“姑娘頭髮擦乾了,快上牀吧。湘雲姐姐叫送了個湯婆子來,說燕京冷,雖然二月末了,還怕晚上姑娘腳涼。”
如燕也鬆了口氣:“好了,可見舅老爺和舅太太都是真正心疼姑娘的。”倘若主子怠慢,下人又哪裡會如此經心。
“你們兩個也上牀來坐。”綺年拍拍褥子,“咱們說幾句話。”
如鸝笑嘻嘻爬到牀腳,把被子一角掀起來搭在身上:“晚上還真是怪冷的,果然跟咱們那邊不一樣。聽說北邊人都愛用炕的,怎麼舅老爺家沒用呢?”
如燕瞪她一眼:“就你這麼多話!那邊屋裡窗戶底下就打了炕,冬天好直接坐在上頭做針線寫字的,不會腳冷。若是夜裡睡覺,窗戶不免往裡鑽風,可怎麼睡呢?”
如鸝也不在意,拿出今天收的一堆小荷包:“姑娘不看看收了什麼禮?”
“嗯,打開看看。”
如燕上去,幫着如鸝把所有的荷包一一打開。李氏給的是一對魚形翡翠壓裙,東西不大,玉質卻剔透,雕刻細緻,想來價值不菲。吳知霄的荷包裡裝了兩個筆錠如意的小金錁子;吳知雯的荷包裡卻是兩個歲寒三友的銀錁子。
如鸝不由得撅了撅嘴:“大小姐就給兩個銀錁子,也太小氣了。”
如燕狠狠瞪她一眼:“你是真想挨手板子了吧,表小姐給什麼禮,也輪得着你來挑剔?”
“行了,金啊銀的有什麼好爭。”綺年倚着牀頭打了個呵欠,“倒是說說日後咱們該怎麼辦的好。”
如鸝眨着眼睛,有些疑惑:“舅老爺和舅太太如此心疼姑娘,還有什麼不好辦的?”
“你呆啊。”綺年忍不住又戳她一指頭。如鸝的腦門兒大,戳起來正合適:“今兒你們沒跟着去康園,可也該聽見點風聲的。”
如燕點點頭:“有小丫頭來跟湘雲姐姐說了,喬表姑娘和表少爺抱着老太太的腿哭。都哭完了,老太太纔跟姑娘說話的。”
如鸝倒不以爲然:“咱們太太不是老太太親生的,三姑太太纔是,自然是更親喬表姑孃的。”
綺年笑起來:“說你這個丫頭呆吧,有時候倒也看得明白。”如鸝這話倒是說盡了人情,顏氏固然是更疼愛喬連波姐弟,吳若釗和李氏又何嘗不是更親近她呢?
“既這麼着,你們就該知道,對外祖母那邊,要格外的恭敬。”
“是。”如鸝雖然天真,這道理也是明白的。如燕就更不用說了,想了想又道:“姑娘還是該先給老太太做點針線。”
“嗯。你們說做點什麼好?不要跟舅母的相同。”鞋這個東西,不但做起來費勁,穿着不舒服也是不行的,不容易討好。
“可惜天氣已經轉暖了,不然做個暖帽就不錯。”說起針線,如燕更有發言權一些,“要麼姑娘就做雙襪子也好。細細的繡上花,總歸不會出錯的。”
綺年表示贊同。在顏氏這邊,還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好。看今天晚上老太太的表現,實在不像那種慈愛型的,倒是精明得厲害。
如鸝轉了轉眼珠子:“要不要奴婢去打聽打聽,老太太喜歡些什麼?”
綺年沉吟片刻,搖搖頭:“不要偷着去打聽。我既然來,孝敬外祖母和舅舅舅母都是應該的。有了合適的機會,只管大大方方地問,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萬一私下裡說話,一旦被誤會了,倒是有嘴說不清楚。”她是親戚,不是仇人,應該不會有人特意要害她,只要穩重謹慎就可以了。私相授受這種事,要避免再避免。
如燕又想起一件事:“孫姨娘送來的衣裳,姑娘明天要穿嗎?”
這倒是個麻煩。綺年想了一會,搖搖頭:“不穿吧。我自己有衣裳,而且孫姨娘送來的那兩件,顏色還是太鮮豔了些,不穿也是有理由的。”那兩件衣裳,一件藕荷色,一件杏黃色,倒是都沒有什麼大花大朵,但她現在母親的孝才三個月,這顏色自然是太鮮豔了。
“明天早點叫我,今天晚上忘記問湘雲,每天什麼時候去給外祖母請安。”
“奴婢問過了。”如燕立刻回答,“湘雲姐姐說老太太並不怎麼拘着人立規矩,平常每三日去請一次安就好。不過老太太年紀大了,睡得少,早晨起得也早,卯中就要過去請安。若是舅太太那邊,冷天是用了早飯再去請安,天氣和暖了,就是去舅太太屋裡用早飯。時間大約是辰初。”
綺年到現在都不是很適應這個時辰的概念,在心裡換算了一下才明白,就是六點左右就得去給顏氏請安,難怪三天一次,要是天天五點鐘就得爬起來梳洗,那真是要命。至於去李氏那裡的時間就在七點多,寬鬆很多了。
“明天我們過去給外祖母請安。”
如鸝睜大眼睛:“湘雲姐姐說,明天並不是給老太太請安的日子啊。”
綺年嘆口氣:“呆丫頭啊,別人三天去請一次安,是外祖母允准的,可是咱們並沒得這允准啊。所以明天要去請安,如果外祖母說咱們以後也三天去一次,那才能跟着表姐表妹們按着這個來。”
如鸝雖然明白了,也忍不住嘀咕:“姑娘想的也太多了……”話沒說完就被如燕瞪了一眼:“姑娘怎麼說就怎麼做,哪來那麼多話。”扶着綺年躺下,“姑娘快點睡吧,明天早晨還得早起。”
綺年是真累了,躺下去嘆口氣:“如鸝,要時刻記得,這不是在咱們自己家裡了。就算舅舅舅母再疼我,這裡也是別人家。何況這府裡,外祖母輩分最高年紀最大,時時刻刻都要記得,不管什麼事,都要先想到外祖母。”
如鸝低下頭:“奴婢知道了,以後一定注意。”
“不知道玉如姐姐進京住在了哪裡,還有韓家大哥……”綺年心裡還有很多事,但身體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抵不住連日的奔波,眼皮沉沉落下來,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