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說閒話祖孫不睦

18說閒話祖孫不睦

一提到選秀,連孩子們都豎起了耳朵。

選秀可是大事,按本朝新例是三年一大選,朝中官員家十三歲到十六歲的女孩兒均要參選。若有福氣的,爲妃爲嬪,甚至一飛沖天;沒福氣的,選做了宮女或者女官,就要在宮裡呆到二十五歲才能放出去,大好年華,就消耗在這上頭了。故而選秀這種事,有些人家翹首以待,有些人家卻避之唯恐不及。

阮夫人一句話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不由得有幾分得意,一邊親手接過翡翠手裡的筷子給顏氏佈菜,一邊笑吟吟道:“昨兒在汝陽侯的喜宴上聽東陽侯夫人說的,雖尚未有明令,大約是八-九不離十了。畢竟前些年兩次的正經大選,皇上也並沒辦哪。”

確實如此。四年前的那次大選,正逢多處洪災,流民尚且處理不完,哪裡還有精力和財力大肆選秀?皇帝不但沒有充實後宮,還明令那一年年滿十五歲的女孩兒不必待選,可自行婚配。

到了前年,又是太后身子不好。皇帝說本朝以孝治國,哪有母親病着,兒子納妃妾的道理?於是又不曾選。按說今年不是日子,明年纔是正日,怎麼反而要選了呢?

“快坐下說。”顏氏嗔怪地看着女兒,“回了自己家裡,還做這些?”

“聽皇上的意思,今年只怕還是小選。”阮夫人到底是給顏氏布了一筷菜,才肯坐下來,“據說是只要五品以上官員家的女兒,並不選宮女。皇上三年前不是節儉了宮中用度麼?總說用不了這許多宮人,又何必再不停地選進來。”

“五品以上官員?”吳若釗不由得皺起眉,瞥了一眼吳知雯。吳知雯今年十四歲,正合年紀。

“可不是。”阮夫人眉開眼笑,“今年倒不是皇上要充實後宮,聽說主要是爲了幾位皇子。”略有些自得地補上一句,“所以老太君纔要去給盼兒批批八字,看究竟要不要去參選呢。”

雖說選秀這種事,凡是身份合適年齡合適的姑娘都必須參加,但有些不願意姑娘參選的人家可以想辦法賄賂一下辦事的人,把自家女兒報個身子不適什麼的,從名單上劃掉。只要不是特別被人盯住了,一般還是能做個手腳的。

阮盼是阮夫人唯一的女兒。阮夫人吳若菡雖然有天大的福氣做了英國公夫人,但人生哪有十全十美?這邊兒滿了,那邊兒免不了就要缺點兒,不幸阮夫人缺的是兒女緣,成婚十五年了,只生了一個女兒阮盼,此後就再無所出。如今英國公府的兩個兒子都是妾室所生,實在是美中不足。

身爲國公府的嫡長女,阮盼自然可以找到一門好親事,相比之下,入宮給皇上做妃妾反而不划算。但是如果是做皇子妃,那就另說了。倘若做了皇子正妃,自然比別的親事都好。所以纔會有入廟求高僧批八字的舉動,其實也無非就是阮家也有些舉棋不定,要好好考慮罷了。

“爲了幾位皇子……”顏氏沉吟着,“也是。皇長子今年已然十九歲,早該選妃了。二皇子十七,三皇子十六,也可以議親了。”目光不易察覺地也看了吳知雯一眼。吳若釗是三品侍郎,女兒也有資格參選的。何況吳知雯也算是才貌雙全,即使在京城貴女圈兒裡也有幾分名氣。

阮夫人看得明白,忽然想起一事:“哎,聽說二哥今年要進京了?若是真要選秀……我記得二哥家的霞姐兒也是個好的,還有個雲姐兒,彷彿也到了年紀呢。”

綺年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阮夫人說的二哥,是指吳老太爺的庶子吳若錚,當初是跟吳若釗踏肩生下的,還小不了一歲。

雖然是庶子,但吳若錚的才能亦是不差,六年前放了濟南府同知,三年前濟南府知府升職而去,他竟然補了這個缺,做了正四品的外官。不過她不知道吳若錚有幾個兒子女兒,更不知道阮夫人說的什麼霞姐兒雲姐兒是哪位。

倒是知霏還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姑姑是說二叔家裡喜歡穿紅衣服的姐姐嗎?”吳若錚攜妻兒去上任,已是離開京城六年了,那時候吳知霏才四歲,印象裡只記得二叔家有個姐姐跟自家姐姐一樣,是喜歡穿紅衣服的。

阮夫人笑起來:“是呀,霏姐兒真聰明,還記得你霞姐姐呢。那你記不記得雲姐姐了?”

吳知霏想了又想,只能遺憾地搖頭:“不記得了。”其實是因爲吳知雲自小身子不好,不常出來跟大房的堂姊妹們見面,所以她實在沒有印象了。

顏氏倒是略有幾分意外:“老二要回京了?”

“正是。”吳若釗微微欠身,“也是今兒才接到二弟的信,本想回來稟告母親的,因四妹來了,一高興倒忘記了。二弟此次知府任滿,怕是要升京裡了。只是說是平調,階銜是不升的。”

顏氏點了點頭:“雖然是平調,但京官自然好過外官。可說了什麼時候回來?房舍也該收拾起來。”京官得近天顏,雖然沒有外官油水大,但前途卻更好些。說是平調,其實普通都認爲,外官平調入京,相當於升了半級。

“信中倒是未說,只說正在準備,若定了行程,再來信告知。”

李氏卻不由得盤算起來:“雖說尚未定行程,但一般官員都是四五月間入京述職,房舍現在就要打掃起來了。”

顏氏淡淡道:“你操持就是。”轉頭向阮夫人道,“昨日婚宴想必十分熱鬧?聽說一百零八擡的嫁妝將一條櫻桃斜街都堵住了?”這兩個繼子跟她隔了一層肚皮,全然沒有一絲血脈關係。然而說到底,吳家是否興旺主要還是看兩個兒子是否有出息。她再有本事,只是沒有生出兒子來,如今也不得不靠着繼子。所以聽見庶子要入京,既是高興又是不耐,心態頗爲微妙。

阮夫人自然明白。女子嫁得好固然重要,但在婆家的位置卻也要看孃家是否得力。她跟顏氏一樣,跟兩個哥哥隔着一層,卻又不得不依靠着,這種心態也是十分微妙的。

“哪兒呀。汝陽侯到底是不在京中,藉着東陽侯的府第開宴,總歸是不便。倒是聽說郡王府本想大辦——畢竟是長女,雖則是庶出,到底也是在王妃膝下養了幾年的。不過呀,郡王世子剛過了年就病了,去了莊子上,所以王妃也就不好大辦了。嫁妝雖然多,請的賓客倒都是親戚。否則大嫂必然也得去的,哪兒還用問我呢。”

李氏淡淡一笑,沒有說話。這個小姑子,她剛嫁進來的那兩年就對她挑頭挑腳的,如今做了國公夫人,自然更囂張了,哪次回孃家都要刺她幾句,大概已經養成了習慣。幸而丈夫這些年的官職一直在升上去,否則這樣的話還有得聽呢。

顏氏咳嗽了一聲,打斷女兒的笑:“世子這是怎麼了?不是去年夏天好些了麼,怎麼這大過年的又病了?”

“說是天寒,又受了風。”阮夫人抽出帕子掩口繼續笑,“這是王府說的,不過倒是聽說,郡王又賞了個十七歲的丫鬟給世子。”

綺年看着顏氏臉上瞬間露出瞭然的表情,在腦子裡繞了兩三圈才覺得摸到了點阮夫人的意思。這莫非是說,雖然王府對外說世子是受了風,其實世子卻是因爲動了老爹的丫鬟才病的這一場?當然了,究竟是勾搭丫鬟的時候受了驚所以受風,還是因爲勾搭丫鬟被老爹打了,那她就猜不到了。

瞄一眼周圍衆人,吳知霄低頭吃飯,神情淡定;知霏和連章到底年紀小,完全一臉懵懂;知雯和連波也低着頭,可是臉上微微都有些紅,看來是都明白了;倒是吳知雱,眼珠子轉來轉去,看那樣兒居然好像也明白點什麼似的。

“本來王妃是想大辦的,可是這麼一來,若是再大宴賓客的,就怕有人說話了。唉,這繼母是難當的,不是自己肚皮裡爬出來的,到底隔了一層,但凡有些差池,就要有人議論了。”

這倒不是在刺吳若釗,而是阮夫人自己的親身感受。說來她倒是最像顏氏的一個,連只生女兒不生兒子都像。兩個兒子全是阮海嶠的寵妾蘇氏所生,平常裡要是一個疏忽,蘇氏就到阮海嶠面前去做張做致,着實難對付。阮夫人說了這幾句,自家倒有些傷感起來了。

顏氏看女兒一眼,微微嘆了口氣,將話題轉開,問起阮盼。阮夫人這才轉悲爲喜:“前年不是請了個教養嬤嬤來麼,也真是生生的拘了幾個月,聽到能去廟裡住幾日,倒是歡喜得很。”

顏氏微笑道:“那孩子禮數週全的,還要請什麼教養嬤嬤,沒的養古板了倒不好。”

阮夫人嘆道:“我也看了心疼,只是老太君執意要請。我想着,再過十幾日就是上巳節,盼兒也就回來了。到時候大嫂帶了孩子們都去,還有外甥女兒和外甥,都好生出門玩一天。”

上巳節是三月初三,這一日都要出門踏青,就是閨閣女兒也是一樣的。從前還要去河邊洗浴呢,只是如今已經不流行了,只是踏青遊玩而已。

聽見出門踏青,連吳知雯眼睛都亮了亮,綺年卻稍稍皺了皺眉。她和喬連波都是父母雙亡纔來舅舅家投奔的。喬連波是父親剛剛死了半年,她則是母亡未滿三個月,按理說都不宜出門的,阮夫人卻像是根本沒有想到一樣。再說她穿的衣裳,顏氏和李氏都選了素色的衣裳,孩子裡除了吳知雯之外也都沒有沾紅,倒是阮夫人,穿着大紅繡金的衣裳就來了。進了門之後就是嘰嘰喳喳說婚宴說選秀說郡王府的八卦,卻沒有一句問到兩個過世的姐姐。就算自己的母親和她是異母的,那喬連波的母親可跟她是同胞姊妹,居然也沒有問幾句落幾滴淚,還真是有夠可以的。

顏氏卻笑着點了點頭:“這主意不錯。”慈愛地看了喬連波一眼,“連波也該出去結識幾個朋友。到時候讓雯兒和盼兒好生帶着她走走。”轉眼看見綺年,馬上補了一句,“綺兒也是一樣。十三了,也該出去露露面。”

綺年放下筷子站起身:“外祖母恕罪。綺年父孝未滿三年,母親過世才三個月,似乎不宜出門。”

廳裡的氣氛微微一滯。喬連波迅速低下頭,眼圈又紅了,蚊子一樣輕哼:“連波也……”

顏氏眉間出現了一道川字紋,有幾分不悅地放下了筷子。吳若釗倒是十分欣慰地看了綺年一眼:“無妨,綺年年紀還小,倒也不急着出門。”

顏氏心中更是不悅。喬連波比綺年還小些,說起來父孝未滿一年也是不宜出門的。但京城的上巳節也是各家貴女們交往的好機會,尤其跟着阮夫人,那見到的都是高門貴女,乃是大好的機會。若是綺年不出門,連波自然也不好出去。

“且再說罷。”顏氏沉了臉,終於還是隻說了這麼一句。阮夫人見母親面色不悅,倒是笑了一聲:“外甥女兒這就不是了,外祖母還坐在這裡,你怎麼好說這話呢?也不講個忌諱。”當着老年人的面提什麼孝啊死人啊之類的,確實都是忌諱。

綺年沒說話,只是用眼睛掃了一下阮夫人那大紅繡金線的衣裳。

顏氏隨着看了一眼女兒,臉色更不好看了。李氏連忙起來打圓場:“雖說不宜去踏青,但到了那日各廟裡倒清靜,去給你母親上個香豈不好呢?你這孩子還是想得不周到,怎麼說着說着倒起來了,還不快坐下。”說着輕輕拉了一下綺年。

綺年順着她向顏氏屈了屈膝:“是外孫女兒言語不慎,外祖母恕罪。”

李氏這打了個岔,綺年又賠了禮,顏氏臉色方好些,但畢竟這頓飯是吃得不大痛快,不一時也就散了。

阮夫人既不回國公府,自然伺候着顏氏歇下,忍不住道:“那丫頭氣性倒大。我倒好心帶她出去結識幾個貴女,如此不知好歹!”

顏氏沉着臉道:“你也看看你穿的是什麼衣裳!這幾日你大嫂連帶着兩個姨娘都穿得素,你倒好,大紅繡金的就來了。喬諸樑死就死了,你三姐去了卻纔一年。更何況還有你大姐,那是剛出了三個月!雖說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卻也是你姐姐。”

阮夫人扭着頭不吭聲。吳若蘭不必說了,母親纔是個六品文官之女,性情軟弱,相貌又不出衆,不過是佔着嫡長女的名頭罷了。就是同母所出的三姐吳若蓮,她也不甚喜歡。出嫁的時候嫁妝竟然跟她一樣是兩萬兩!也不想想她嫁的是國公府,三姐不過嫁了個五品武官罷了。說來說去,就因爲這個三姐臉上落了疤,反而格外讓母親偏疼了。其實真論起來,又哪裡強得過自己呢?

自己生的女兒,顏氏怎麼不懂她的心思?不由得嘆道:“你這個脾氣,到哪裡都要吃虧!你也學學你大嫂,幾個兒女都是一碗水端平,姨娘們也不虧待。我雖是不喜歡她,也得說她一聲周到,把個家宅整治得安安靜靜,你大哥也得好生敬着她。”

阮夫人把手裡的梳子往炕上一摔:“她那是假仁假義罷了!難道她還真喜歡姨娘生的那幾個?”

顏氏氣個半死:“假仁假義你也做一點,哪怕做給人看呢。論起來你還不比她,她有兒子傍身,霄兒又肯讀書,眼看着今年秋闈就要到了,書院裡的先生都說他火候已到,必能中個舉人。兒子出息了,還怕她將來沒好日子過?”

說到這裡就不由得嘆息:“說起來你我母女也是一樣命苦,總沒有生兒子的命。可你也看看我,當初對他們也是公公正正的,任誰也挑不出我的刺兒來。你倒好!當初叫你把兒子抱過來養,你非要自己生。現在生也生不出來了,還不趕緊把兒子攏着?若叫你女婿跟你離了心,將來又沒有兒子,難道你要讓蘇氏踩到你臉上去不成?”

“她敢!”一提到蘇氏,阮夫人就要發飈,“那個賤人!我當初就不該留了她!”

“哼!”顏氏最不喜歡就是女兒這副模樣,明明拿蘇氏根本沒有辦法,偏偏還要逞強,“你能怎麼樣?叫你去母留子,你嫌丫鬟生的兒子也賤。等到她生了第二個,你還動得了她?光在這裡發橫有什麼用?”

阮夫人跌坐下來,眼淚不由得滾滾而下。確實,蘇氏當初只不過是老國公爺賞的一個奴婢,就算是生了兒子,她若說留子去母,國公府也不會爲一個奴婢跟大學士家裡出來的媳婦爲難。只是她那時也還年輕,總惦念着自己生,絕不容許一個婢生的庶長子得了養在嫡母膝下的名聲。結果自己沒生出兒子來,那蘇氏卻接着又生了個兒子,阮海嶠稟明父母就將她擡成了姨娘,這時候再說什麼留子去母,又怎麼可能!

“我,我也沒想到……如今那兩個都十幾歲了,我怎麼還養得熟……”長子阮麒比阮盼只小一歲,今年已經十三;次子阮麟都十歲了,全都已經懂事,怎麼可能再拉攏過來呢?

顏氏真是恨鐵不成鋼,但看女兒哭得可憐又不忍心:“別哭了,哭有什麼用?到底你是正經的國公夫人,她不過一個奴婢出身罷了。如今你兩個哥哥都升了官,你也該多走動,有了他們,國公府也照樣動不得你。至於蘇氏,慢慢瞧着。以色事人者,色衰愛弛,等她年紀大了不得寵了,有的是機會除掉。那兩個兒子……你如今就要對他們好起來,對了,千萬記得拿捏住他們的親事,若是兒子不能一條心,至少要找個跟你一條心的媳婦!”顏氏冷冷一笑,“後宅的事兒,可大可小,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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