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正花廳闔家歡宴
祖孫情深的場面在正廳裡上演了足足一刻鐘,直到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輕咳了一聲,向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上前一步柔聲說:“母親,外甥女兒遠道而來,看身子也是弱的,總這麼哭只怕受不住。您也要自己保重身子,若是傷心太過,倒是外甥女兒和外甥的罪過了。”
顏氏這才拭着淚坐起了身子,背後的翡翠和剛纔在門前接着喬連章的那個丫鬟珍珠立刻一起上前,攙起了喬連波姐弟,綺年這才能上去行禮:“孫女綺年,給外祖母請安。”
這場面真不能說不尷尬。三個人進來,名義上說起來都是顏氏的外孫,結果顏氏抱着兩個大哭了一場,唯獨把綺年給晾那兒去了。
顏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綺年還沒拜下去就叫丫鬟:“琥珀,趕緊扶起來,那地上涼。”
琥珀就是剛纔站在顏氏椅子後頭那個丫鬟。去城門外接人的翡翠,剛纔在門前接人的珊瑚和珍珠,四人都是穿着一色的水紅比甲,年紀也都在十八九歲。綺年看看裝束再聽聽名字,就知道這四個都是顏氏身邊得用的。
顏氏接了丫鬟擰上來的溫水帕子,又叫喬連波姐弟也擦了擦臉,這才道:“快來見過你們大舅母。”
綺年剛纔站在那裡,早就把廳裡衆人都悄悄打量過了,知道方纔上來勸解的中年婦人就是吳若釗的妻子李氏,當即上前一步行下禮去:“給舅母請安。”
李氏皮膚白皙,一張臉滿月一般,眉眼含笑十分溫和。見綺年行禮,便叫身邊的丫鬟:“碧雲去扶起來,剛纔說了地上涼,這孩子這般多禮。”拉着綺年的手仔細看了看,又把喬連波姐弟拉到身邊看看,拿出三個荷包來,“一點小東西,拿着頑罷。”拉着綺年的手站起來笑道,“你們舅舅今兒還在衙門裡,晚些纔回來,兄弟姊妹們先行着禮罷。”招手就叫,“都過來。”
李氏身後是一排的少年少女,這時候都站了起來。李氏笑着挨個指點下去:“這是你們大表哥知霄。這是知雯,今年十四了,不知道跟你們姐妹比起來誰大誰小?”
吳知霄十七八歲的模樣,斯文白淨,身穿雨過天青色的軟緞儒衫,腰墜青玉絛環。給過了見面禮就站在一邊,此時聞言輕笑道:“我看喬家表妹年紀似是小些。”
喬連波臉上飛起一抹微紅,低聲道:“甥女兒今年十二了。”
綺年看一眼吳知雯:“表姐長我一歲。”
李氏略有幾分訝異:“還當綺年與雯兒同歲。”兩人幾乎是一般個頭,比喬連波高出一寸。
綺年笑了笑,福身行禮:“表姐。”
吳知雯生得十分秀美,更兼膚白如玉,被身上一件石榴紅的織錦小襖襯得越發添了幾分光彩。烏黑的頭髮梳着個小流雲髻,插了一枝嵌紅寶石的海棠步搖,兩邊還有幾朵蜜蠟珠花。胸前一個九節金項圈,下頭墜着綠瑩瑩一塊翡翠,在燈光下寶光熠熠。只是那眉眼間平白就帶着幾分不好親近的意思,見綺年三人行禮,便屈膝還了個禮,回頭叫丫鬟:“聽琴把那荷包拿來。”
小丫鬟捧上盤子,吳知雯也不親手去拿,只說:“沒有什麼好東西,表妹表弟莫要嫌棄。”由着聽琴把盤子送到綺年三人眼前自己拿了。
李氏眼神有些不悅,但也沒說什麼,只是拉着綺年手指着下頭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這是你們表弟知雱。”
吳知雱的眉眼與吳知雯頗似,一看便知是親姐弟。因年紀還小,倒沒有吳知雯那股子傲氣,規規矩矩上來行禮:“表姐。表弟。”
既然是叫了表姐,按規矩就要綺年和連波給見面禮了。喬連波頓時漲紅了臉,綺年笑笑,從袖子裡摸出四個荷包:“在外頭就知道有表弟表妹,我與喬家表妹的見面禮早就備下了,只喬表妹是個不愛拿東西的,竟全裝在我袖子裡,累累贅贅的。”說着,拿兩個給了吳知雱,又轉身把剩下兩個直接遞給站在最末的小姑娘,“這一定是知霏表妹了。”
喬連波臉上的紅色到這時候纔下去了些,蚊子一樣跟着哼了一聲:“表妹。”
吳知霏才十歲,身上的織錦小襖是杏黃的,跟吳知雯戴着一樣的項圈兒,卻是濃眉大眼的,跟幾個兄姐都不像。拿了兩個荷包,歡歡喜喜行個禮:“多謝表姐。”又大人樣兒的也拿出一個荷包來,上頭的花樣繡得歪歪扭扭,遞給喬連章,“我給表弟的,繡得不好看,表弟別嫌棄。”
綺年看得笑起來,隨手摸了摸吳知霏纏着珊瑚珠子的小丫髻。倒是喬連章拿了小姑娘的荷包,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李氏看見她們姐妹和睦的模樣,十分歡喜,又點手叫後面兩個婦人上來:“這是孫姨娘和趙姨娘。”
孫姨娘跟吳知雯生得極像,眉眼秀氣,生了兩個孩子,還是嫋嫋婷婷跟柳枝兒似的。一件湖綠灑繡暗銀蔓草花紋的長襖子,腰身還刻意地往裡收了收。趙姨娘卻跟吳知霏不像,長相十分明豔,穿着卻極樸素,蛋青褙子松花色挑線裙,頭上也只一枝珠釵,並不似孫姨娘,除了珠花還戴着鑲綠松石和珊瑚的步搖,那三串珊瑚珠子隨着她的動作搖搖晃晃,十分招眼。
不過綺年卻看得很清楚,趙姨娘那枝釵,頭上鑲的珍珠有黃豆大小,顏色潤澤,價值並不在孫姨娘的步搖之下。
綺年悄悄又掃了李氏幾眼。李氏梳着端正的圓髻,身上穿着秋香色褙子,看起來顏色淺淡,但細看就知道那衣料是貴重的妝花緞。頭上也是一枝珠釵,那鑲的七顆珍珠卻俱是拇指尖大小,在燈下寶光瑩瑩,比趙姨娘的珠釵更高了一等。耳朵上一對赤金墜子,也各鑲一顆珍珠,大小顏色都與珠釵上的無異,顯然是配套的首飾。看着並不張揚,但這般一模一樣的九顆大珍珠,價值就不是一顆珍珠乘以九那種算法了。李氏是內斂,但這身打扮,硬生生把兩個姨娘壓了下去。
至於兩個姨娘,從首飾上來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孫姨娘衣着鮮豔,趙姨娘卻極樸素。可是趙姨娘那支珠釵,從式樣上來看與李氏的竟然有些相似,這裡頭是不是有點啥意思呢?一個妾,戴着跟主母式樣相似的首飾?再看看一臉天真的知霏,綺年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點什麼。趙姨娘沒有生兒子,在別人眼裡看來肯定是不如孫姨娘得寵,可是對李氏來說,她更待見哪一個,從默許姨娘插戴跟自己相似的首飾上,就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來了。
這一串兒禮見完,一個小丫鬟笑嘻嘻跑進來:“老太太,太太,老爺回來了。”
吳若釗年方四旬,在這個年紀做了正三品的侍郎,已經算是難得的,且他的前途顯然還沒到頭呢。人有看得見的前途,自然的就帶幾分意氣風發,看着十分精神。身上官服還未換下來,進門給顏氏行了禮就問:“外甥女在哪裡?”
綺年一眼就瞥見顏氏皺了皺眉。她和喬連波都是外甥女,可是連章卻是外甥。吳若釗自然不會不知道喬氏姐弟也來了,但是他只說外甥女——綺年不太自信地想,這是不是意味着在舅舅眼裡,自己這個外甥女要比喬氏姐弟更重要?顯然顏氏老太太也是這麼想的,並且不大滿意呢。由此可見,這繼母子二人恐怕也不是那麼母慈子孝。
“給舅舅請安。”綺年一邊想着,一邊上前行禮。
“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吳若釗滿臉笑容,“長得像你娘,真像!”燈光之下,他眼圈竟然微微有點發紅。
綺年愣了一下。因爲吳氏平素也不經常提起這個哥哥,她還以爲兄妹兩個感情也就是一般般,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樣,完全是吳氏太宅了啊!
“給舅舅請安。”喬連波拉着弟弟也上前行禮,吳若釗這才把目光轉過去,略有些尷尬,“快起來,都是好孩子。舅舅剛從衙門回來,見面禮改日補上。”
顏氏臉上並沒什麼表情,只咳嗽了一聲,道:“好了,孩子們遠道而來,老大也是剛下了衙門,先吃飯,有的是時間敘話。”
側廳裡已然擺開了熱騰騰的飯菜。碩大的八仙圓桌,滿滿當當坐了一桌。兩個姨娘和丫鬟們站着伺候。待衆人都坐下,李氏起身爲顏氏布了幾樣菜,顏氏點點頭:“難得全家人一起吃飯,都不用客氣了,老大媳婦坐下吃。”
說實在的,在馬車裡折騰了大半天,進了吳府又要給這個行禮給那個見禮,連綺年都覺得有點餓得眼睛發綠。更何況這些天在旅途中的飯菜又怎能跟吳府相比?當下老太太一聲令下,大家都動起筷子來。
李氏把喬氏姐弟安排在顏氏身邊,綺年則安排在自己身邊。要不是團團坐了一張圓桌,還真是有些混亂。顏氏倒是十分喜歡,特意指派了翡翠和珍珠站在喬氏姐弟身後佈菜。吳家倒也不很講究食不言什麼的,尤其幾個孩子時時地說上幾句,顏氏也笑着應了,氣氛一時十分融洽。
顏氏看着心中高興,問喬連章道:“讀了多少書?”
喬連波忙放下筷子:“回外祖母,連章剛剛開蒙,《千字文》……尚未讀完。”
顏氏眉頭皺了皺:“八九歲的孩子,怎的《千字文》也未讀完?”
喬連波不禁紅了眼眶:“母親身子一直不好,父親也……若是出去讀書,又要受欺侮……”
喬家官階不高,一直也未能進京,輾轉只在外頭各處任職,顏氏亦是知道的,亦因此纔給女兒準備豐厚陪嫁,庶幾日子不會難過。後頭喬家因着流民之事罷了官,雖有個得力岳家也未能起復。當時顏氏就曾想過將女兒接回來,然而一來離得太遠,二來嫁出去的女兒就是人家的人,若爲了婆家罷官就回孃家,少不得落個家教不嚴的名頭。顏氏雖有私心,卻也不能不顧吳家的名聲,只得罷了。卻想不到罷官這才幾年,女兒竟然就去了,外孫女兒進京投靠,路上竟然只有一輛老驢車!
劉管事派人送信回來,顏氏已然哭了一場。然而這畢竟只是在路上看見,喬家這些年日子是怎生過的,吳家也並不清楚,更想不到唯一嫡出的兒子,八九歲了連書都不曾好生讀。且不說吳知霄,縱是吳知雱這天資平平的,八九歲的時候四書也學了一半有餘。
喬連波這一句話,顏氏只氣得手都哆嗦:“誰,誰敢欺負我的外孫兒?”
李氏連忙起身道:“都是從前的事了,母親切莫氣壞了身子。如今外甥外甥女來了,只管好生過日子,從前的事不提也罷。”
吳若釗也起身安撫,喬連波眼淚汪汪,引得連章也哭了起來。這下子誰也吃不下去了,吳知雯拉了臉,低聲道:“好端端的又哭什麼,這飯也不必吃了。”
綺年肚子還沒填飽呢,只好放下筷子遞了手帕給連波:“表妹快別哭了,不然外祖母也要傷心。今後表妹表弟到了外祖母身邊,誰還敢欺負?正該高興些纔是。”
喬連波趕緊拭了淚,去拉顏氏的衣袖:“都是外孫女兒不會說話,祖母別生氣了。”
顏氏也知道這時候發火於事無補,長嘆一聲:“悔不該當初……若是把你們早些接回來,你娘也不會……”說着又流下淚來,“我苦命的兒,只說名聲要緊,誰知道卻是害了你……”
李氏站在一邊,只覺得這話入耳就有幾分刺心了。當初顏氏聽說喬家罷官,曾對吳若釗說過要把女兒接回來,吳若釗卻覺得妹夫甫一丟官,妹妹就回孃家,傳出去可有什麼好聽的?至少一個不能共貧賤的名聲是定了的;而且妹妹可以接回來,妹妹生的兒女卻是喬家人,難道讓母子分離不成?因此不同意。顏氏卻總覺得這繼子是爲了自己的官聲,怕受連累纔不肯接妹妹回來,此時這話,明着是哭吳若蓮,暗裡卻對吳若釗不無埋怨。
大家勸了一會,顏氏總算止了淚,向李氏道:“我看連章這孩子聰明得緊,只是被耽擱了,不如就叫他與霄兒同住苦筍齋,讀書有不懂的地方,也好叫哥哥指點一二。”
李氏頓時怔了一怔,面帶難色:“母親,霄兒八月就要春闈,雖說還有些日子,也要用心溫書纔是。媳婦本已將快雪院收拾了出來,讓外甥與雱兒同住……”
喬連波悄悄看一眼李氏的面色,也連忙拭了淚道:“外祖母,表哥考試重要,弟弟年紀小,又怕生,讓他與我一起住可好?”
李氏只覺頭疼,道:“蜀素閣已然收拾了出來,本擬讓兩位外甥女兒同住……”男女七歲不同席,今天晚上算是親戚初來接風的閤家歡,否則用飯也該分桌的。喬連波與喬連章雖是親姐弟,按說也該分開居住,更別說綺年跟他們隔得更遠,難道讓三人一起擠在蜀素閣裡?
喬連波聞言不由得漲紅了臉,眼淚又要落下來:“甥女考慮不周,給舅母添麻煩了。”
顏氏憐愛地看着喬連波,柔聲道:“莫要哭了,外祖母知道你們姐弟情深,既這樣,兩人都跟着我住在康園罷。橫豎地方也寬敞,連波住香雪齋,連章住聽雨齋。你們幾個快去收拾,若來不及,今兒晚上先睡我那裡,過幾日收拾好了再搬進去。”
李氏臉色不禁有幾分難看。本來喬連波姐弟來得就倉促,她不得不忙了一晚上並一個上午,才把原本準備給綺年一個人住的蜀素閣收拾成兩處地方,又在吳知雱的立雪院裡挪出個地方來,顏氏這一發話,不但她白白忙碌受累,聽起來好像還不體貼親姐弟,硬要把兩人分開似的。
綺年看得暗中嘆了口氣,媳婦難做,繼子媳婦就更難做了。當下笑道:“到底外祖母會疼人,表妹表弟跟着外祖母住,單這園子裡的好景緻,就夠人羨慕了。這般倒好,舅母收拾的蜀素閣,就歸我一個人稱王稱霸了。”
顏氏微微一笑,語氣和緩了些:“蜀素閣也是好地方,你舅母特意給你收拾出來的,過去看了就知道。”
這麼一場哭下來,後面的飯也只好草草吃了,顏氏便說天色已晚,自己身上也乏了,又要給喬氏姐弟收拾房間,便讓衆人都散了。
孫姨娘卻笑道:“老太太,婢妾看錶姑娘身上這衣裳不甚合身,大姑娘那裡有些衣裳,因個子長得快,雖是前些年做的,卻是一次都沒上身。想來針線上就是給表姑娘趕做,這一兩日也做不來,不如婢妾先去拿來,表姑娘暫且將就着穿幾日?二少爺那裡也有些衣裳,也請表少爺將就幾日。”
顏氏聞言,神色更和緩了些,點頭道:“多虧你費心,挑幾件細緻的拿來,且穿這幾日就好。”別的東西都可以提前準備,但是衣服沒有量過尺寸是不好做的。何況一件大家姑娘穿的衣服,精工細做,也不是一兩日能趕得出來的。翡翠早悄悄問過了吳嬤嬤,知道喬連波姐弟是沒有一件能穿得出來的衣裳,少不得從內到外從頭到腳都要做新的。這時候孫姨娘獻這殷勤,倒真是獻對了地方。
孫姨娘聽顏氏說了一句,越發的起了興,忙笑盈盈道:“婢妾這就回去仔細挑撿,表姑娘表少爺不要嫌棄就好。”說着,忙忙先走了。吳知雯拉長着臉,帶了知雱跟着走了,趙姨娘也就領了知霏告退。
吳若釗叫了知霄去問功課,一眨眼,只剩下了綺年和李氏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