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還沒來得及泛起魚肚白, 冬天的黑夜那樣長,人容易倦懶。韋湘窗前亮起一簇鬼鬼祟祟的光,生怕叫人看見似的趕緊自己熄滅了。
蓮老六府邸周圍的鬼市她倒是去過了, 秦家底下什麼樣, 她還不甚明瞭。點了蠟燭, 懷揣三分凝重七分躍躍欲試地便撒開腿往外走, 哄騙了老實鬼向蠟燭許下約定, 不知管用不管用。
她總是拉着女鬼睡,也不嫌那一身冰涼,大冬天的叫棋畫不停地添火, 要把自己熱得生病,也要摟着個冰疙瘩入眠。冰疙瘩昨天之前一點兒意見都沒有, 昨天被她撩撥半晌戛然而止, 像是活得好好的就跳了個崖, 自然心生不快,背對她睡了一晚上, 身子總是瑩瑩的,看着十分誘人。
躡手躡腳地起來,韋湘才點了蠟燭,腳步一踏,周圍便換了一番天地。
看來這樣揹着女鬼鬼混也是可以的了。
她心裡暗自雀躍着想, 眉開眼笑地打量陰間。
這地兒的陰間和那地兒的陰間也沒有多少不同, 人間什麼樣, 陰間差不多也是什麼樣, 何況連城都沒出, 總不至於這邊是小橋流水,那邊冰封十里。
秦家底下沒有集市, 只有些零零星星的店鋪,店鋪掛着看不懂的牌匾,走過面目模糊身子破碎的幾個鬼。
她失了興致,愈發想到秦扶搖從前就在這裡,像個天仙降臨凡間似的在陰間活着,格格不入,這地方怎麼看都不像是秦扶搖應該呆的地方。
走着走着便感到了漫長的孤寂。陰間的景色和人間不同,她容易走迷。陰間沒有東西南北,一處景和一處景斷了篇,不連着,她便意識到沒有秦扶搖她大約是走不到脂粉坊了。
不如去脂粉坊附近再下陰間來?她暗自琢磨着,回頭便見有兩個鬼差迎面而來。
鬼差的面目竟然格外熟悉。她似乎什麼時候見過?她努力回想,卻不記得見過這兩個鬼差。一愣神的時候,鬼差和她擦肩而過。
骨頭硌得她吃痛,回過頭,卻看見鬼差的背影上還是朝着她的臉。
前後都有一張臉,都是同樣死氣沉沉的面目。
她被嚇了一跳,往後一個趔趄。
鬼差回過身子,定住,打量她片刻,又扭頭走了。兩鬼步伐一致地像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似的,齊刷刷地回頭又齊刷刷地走,把韋湘驚出一身冷汗。
陰間哪兒來的影子。她低頭看自己,自己腳下懸着的影子倒是讓她覺得安心,揉揉鬢角,想着吹熄了蠟燭,她是到陽間的哪裡,萬一出糗,跳進茅坑,那就有的說了。
思慮片刻,她憑着記憶回了自己纔來陰間的落足點,那裡茫然地站着個姑娘。
姑娘肩上披着她的外衣,默然站着,見了她也不回頭。
韋湘訕笑:“哎。”
秦扶搖將蠟燭奪過來,吹熄了它。
又是人間。已然天光大亮。
被子疊得齊整,早飯的香從桌上傳來。四周靜寂無人,沒見本該出現叫她洗漱的棋畫,也沒見唧唧喳喳的小丫頭。
“我就是去看看。”韋湘做賊心虛便搶白,越說得早越顯出她心裡惴惴不安理虧地很。
這話落了空。姑娘將蠟燭戳在桌上,恨不能直接拍扁了,回身並不搭理她,起身開了窗,叫外頭的冷風吹進來。
“我不是也沒走遠麼?你這是鬧哪出?”
“我走了。”秦扶搖冷不丁地來了這麼一句,像是和她賭氣,回過頭便篤定道她走了,將外衣疊了放在炕上。
還疊衣服,這便流露出還有商量餘地。韋湘便笑得眉眼彎彎地湊近抱她:“怎麼說走就走呢……”
姑娘瞥了她一眼,被她抱着不得動彈——其實她雖然實體化,但玉在她身上,她想化作一縷幽魂飄了去也不是不可以。好像個木頭樁子被個熊抱得死緊死緊,一動也不動。
片刻,韋湘感到秦扶搖真的生氣了,便鬆開她,勃然大怒:“你說你爲什麼不讓我去?給我說清楚!”
惡人總是先告狀,一搶白好像就是秦扶搖的不是。
秦扶搖軟弱可欺,韋湘也知道。
秦扶搖被她喝這麼一嗓子,喊得不動了,垂着頭不言語。
韋湘便率先告饒。
“彆氣了彆氣了,我這不是又回來了麼。騙你是我不對了,我們萬事好商量嘛……”
隱約覺得讀書人生氣必定是有她的道理,因爲秦扶搖素常講理,韋湘如此想着,抱着姑娘的手臂晃了又晃,聲音也放柔了不少,嬌嫩得簡直不像她。
有人吃軟不吃硬,有人吃硬不吃軟,這短短一會兒秦扶搖軟硬都吃了一回,卻還是像個死鴨子不肯開口。
韋湘便把臉一板:“說清楚,爲什麼不讓我去脂粉坊?”她把“陰間”自動換成了脂粉坊,期望這能觸及到秦扶搖的原意。
“我沒有。”秦扶搖便瞪圓了眼和她爭辯。
她不開口,韋湘這隻蒼蠅叮不了無縫的蛋,她被撬開了口子,韋湘就可以趁虛而入。
“那你這是幹什麼?生什麼氣?”韋湘拿出潑婦的架勢來,並不打算真和秦扶搖生氣。
秦扶搖便大義凜然地扭過頭,不理會她。
她拍案而起,秦扶搖並不比她高許多,因此不必墊腳,就能輕鬆探手死纏着她的脖子,兩手用力一掰,便把生氣人的臉扭正了:“說不說?”
“不。”秦扶搖視死如歸地瞪她。
“好,那你不吧。”韋湘猛地用力,勾過她的臉,端詳了一番秦扶搖的眉眼,又覺得自己故技重施實在是不厚道,索性撒開了她。
“你走吧,我自己總歸是要去的。不偷摸着去也光明正大地去。”說着便往炕上一坐,欠了欠身子,把油條摔進豆漿裡,隨意咬了一口,回頭飄給她一個冷淡的眼神。
秦扶搖最受不得這樣的眼神。
何況她不想讓韋湘去……不過是怕過去的傷疤被扯開。那些孩子有認識韋湘的,去了就免不了一番拉扯。
“你去做什麼?”她壓着嗓子還咬着個生氣的尾巴。
“嘁。”韋湘扭過頭吃得極爲歡快,卻知道她又贏了,雖然無理取鬧,但確實贏了。
“我不是有心不叫你去。”秦扶搖繞到韋湘身前,“脂粉坊能是什麼好地方?”
“刀山火海我也去得。何況我是去做善事的。”韋湘擡起笑眼來,“賬冊都在我手裡,哪個孩子經誰的手買來都有名目。我和朱顏說,僞造了一些賣身契——別這麼看我,不過是給她們個安心,她們也不見得認字,劃個十字也就都差不多,給出去,再看看能不能把她們送回家鄉去。我想去問問,若是家裡實在艱難,倒不如留在這裡做個幫手,總好過以前。”
她說話的時候似乎是特意要給秦扶搖聽,說得細軟綿長全然不像平日。秦扶搖在她對面,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心裡的事兒憋在喉嚨裡,堵得不能說什麼。
“你這人不厚道,做什麼也不同我說,我做人厚道,都告訴你了。”韋湘眉開眼笑地吃飯,秦扶搖是個鬼,吃不得凡物,過會兒她得燒給她。
“先前怎麼不說?”語氣弱了三分,讀書人就是不會蠻橫不講理,就被吃得死死的。
韋湘擠眉弄眼地笑,邊笑邊擠兌她:“看你磨磨唧唧,肯定在脂粉坊藏了相好的。說不定是哪個龜公還是哪個——”
一嘴想笑話秦扶搖的話卻戛然而止,也憋了回去。
秦扶搖是真的有事瞞着她。就比如脂粉坊那棟樓的事情。
她一下子緘口不言,有些笑不出來。她向來很率直,臉上寫滿了心裡的事兒,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笑,咬咬下脣,面前的早飯索然無味。
天色透着一股舊,大早上起來天色灰濛濛。
說點兒什麼?韋湘心裡催着自己,想了片刻,臉上綻出一個乾笑來:“你還真找了相好的啊?”
她自己都不信。
秦扶搖卻罕見地沒有駁回,瞪大了眼睛瞧她。
“咳。”韋湘笑出來,“我沒這麼想。”
自問自答了一下,卻看見秦扶搖還是沒說話,不安就瀰漫在心尖,她試探性地想過去勾秦扶搖的手,卻意識到秦扶搖突然身子就虛了下去,像從前沒有實體一樣。
這下她大驚失色,橫過桌子扔在一邊,湯撒了半桌子,落在炕上,她撲過去攥秦扶搖,秦扶搖卻又變作實體,默默接了她。
“你怎麼了?”韋湘也顧不得什麼脂粉坊,她拍拍秦扶搖的臉,確信現在還是實體,冰涼但觸手可及。一顆心才慢慢回落,往肚子裡填回去。
秦扶搖擡眼看她,眼睛溼漉漉的,像林間小鹿一般純良。韋湘就被這純良的眸子擊敗了,她不去偷偷看脂粉坊的姑娘們了,她把自己的打算扔開了,之後光明正大地去就好了,反正她是要去救那些孩子的,不是幹壞事。
瞞着就瞞着吧。瞞一輩子也好。
韋湘被擊得潰不成軍,一向心硬如鐵的韋湘感到自己失守領地,秦扶搖的大旗正在插在她的牆頭。
倚在秦扶搖懷裡,她順勢扣緊了女鬼的下巴,朝着那雙溼漉漉的眼凝望片刻,蹭了蹭她的面頰。
“不去了,天上下金子我也不去了,之後我叫人過去將她們送回家去。”她喃喃道。想着幸好她不是皇帝,不然不知道要如何昏庸。
秦扶搖攬緊了她,身子抖得厲害。
“不去了不去了,啊?”她輕聲哄着這小女鬼,聽見甕聲甕氣的,女鬼靠在她胸前的回答。
“我對不起你。”
“你真偷人了?”韋湘開着玩笑。
“我沒有!”秦扶搖達成了“不讓韋湘去脂粉坊”的目標,說話便中氣十足,她擡起頭來乾瞪眼,企圖用自己的眼神打敗韋湘。
韋湘笑,低下頭親她。被她打敗得心甘情願,但是企圖在力氣上贏過這隻鬼,脣間都是冰涼冰涼的氣味,那種來自陰間的冷和冬天的冷不同,那是股秦扶搖特有的味道。她細緻地研磨這隻鬼,把虛無的化作真實,把觸碰不到的握在手心,她捫着秦扶搖後背,漸漸挪開手掌往前摸去,摩挲着身爲鬼魂卻滑膩柔軟的身體。
她從未因爲這具身體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而感到羞恥。呼吸急促地咬着那溼漉漉的人,想迫切地證明證明她其實一點都不擔心這丫頭外面偷人的事情。
“飯灑了。”被她磨得身子更軟了些,已經癱在她懷裡小心地解衣衫的秦扶搖在她挪開脣往下走的時候細聲細氣地提醒道。
“我知道!”韋湘被氣得發笑,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你煩死了!”
秦扶搖看看桌子,再看看眼裡帶笑的韋湘,也笑得眉眼彎彎了不少:“這是早上。”
“你活該。”韋湘推開她,揉揉出了層薄汗的額角,“你去找野男人去吧!”
“我不想。”秦扶搖湊近些,“我打掃好了。”
鬼就是有這點兒小法術可以把飯和飯都挪下去。
“起開吧你。”韋湘笑罵,“你都是自找的,下回吧,起來,別靠着我,我餓死了。”
“我不是有意要提醒的。”又一次被晾了的姑娘還是細聲細氣地答她。
她生不起氣來,轉頭把鬼的衣衫都遮好,繫好了,穿得嚴嚴實實,打量片刻,看她實在是婀娜可人,考慮考慮?她自己反而又笑了起來。
她果然早就不是黃花大閨女了,給秦扶搖寬衣解帶調笑揉捏各樣都順手得好像吃飯喝水似的。她發現了這一點就暗道記不得從前實在吃虧,從前的生活是嚴於律己還是沒羞沒臊?她一點兒都不記得。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你儂我儂纏綿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