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炕上大躺三天, 醒來昏沉。韋湘懷着一肚子氣接受棋畫的伺候,來來往往許多人來看望她。認識不認識的都來了,連朱顏那尊大佛也來瞧了她, 讓她着實有些稀奇。
“大奶奶說要把您帶回秦府去, 您就突然一個打挺坐起來, 鬧着不去, 還鬧着要見三爺。”棋畫細細地剝柿子, 冰涼的柿子扯開一個小口,將勺子填進去,撈出果肉來喂她, 韋湘消受不起,自己端過去舀着吃。
棋畫垂着頭, 看不出情緒來, “大家都以爲是三爺要把您帶走了, 就誰也不敢再進來。”
韋湘想這是怎麼回事?她發高燒的時候爲什麼要見秦扶搖?她迷迷糊糊之間還說了什麼?再追問,棋畫卻說自己沒說什麼了, 把衆人嚇了一跳。
“老六爺和大奶奶吵了一架,死活不肯將您放走。於是大奶奶只好把一批批人都送來給您差遣。”
“攆回去。”韋湘不假思索。
棋畫有些錯愕,但這也是韋湘的性情,笑笑,沒說話。
“爲什麼要把我帶回去?”
“誰能明白大奶奶的意思呢?”棋畫笑, 又細細地杏仁泡在水裡, 一雙手浸在水中, 冰涼通紅, 撈出來, 擦擦手,搓掉了那層皮, 端起來,“我去叫廚房熬湯來。奶奶你可不能再四處跑了,等我一會兒回來,我們去見老六爺回話。”
韋湘若有所思。突然想起若是沒人告訴自己,她就去問邱婆,邱婆總是能套出話來的,一下子心情也沒有那麼沉重。她細細地咬着澄黃的柿子皮,吸着裡面的甜入心脾的汁水,胸前的玉貼在鎖骨之間,緩緩垂下。
她愣了愣,想起邱婆說將玉“又”送出去,便在默默琢磨,上一次是送給秦扶搖嗎?她和秦扶搖的關係就這麼糾葛不清麼?
食慾全無,擱下柿子,兩條腿耷拉下去,晃來晃去。
等棋畫回來,兩人一同去見蓮老六。棋畫將她送到蓮老六門口就停下了,她自己進去,蓮老六瞪圓了眼:“你還知道醒來?”
“醒不醒來也不由我。”韋湘揉揉頭,“我可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你去哪兒了?”
“什麼呀?”
“別跟我在這兒揣着明白裝糊塗!”蓮老六神情嚴肅,不像是要和她開玩笑,她仔細回想一番,覺得如果一說實情,就得把自己和秦扶搖人鬼相見的經過原原本本交代一遍,實在是有些膩煩,於是搖搖頭,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
“你說你要見老三是什麼意思?你還記得她?”蓮老六壓低聲音,“坐!別在那兒幹杵着,我沒拿你怎麼樣。”
韋湘坐下,努力回想了一番:“我不知道。”
“你發誓。”
“我發誓。”韋湘隨便發誓,反正見過許多沒有報應的事情,發誓也無傷大雅,也不擔心自己會因此折損陽壽或者有別的損失。
“算了,你發誓比喝水還容易。”蓮老六對韋湘瞭解透徹,揉揉眉心,“你要怎麼才能說?”
“我要是知道早就說了。”韋湘笑笑,“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天底下女子在一起本就不容易,我也不能對你抱期望太多。男女之情尚且脆弱,何況你們。”
韋湘突然意識到,在蓮老六的眼裡,她和秦扶搖……
她回過身來:“秦扶搖喜歡一個女人,您不覺得怪異麼?”
“你現在覺得怪異了?”蓮老六乾笑一聲,“你真是個涼薄的人。回去吧,回你的秦府去,不要再來,老三死得不明白,我也不指望知道了。”
韋湘聽這話極其不舒服。可是她一時間也想不到別的話來說。於是極不知禮數地站在那裡和蓮老六對峙,蓮老六不再搭理她,她也不主動討好,沉默半晌:“她死,和我有關係麼?”
“你知道她是個女人了?”蓮老六突然起身,“你肯定知道些什麼,你剛剛沒否認我。”
韋湘愣了愣。蓮老六突然腦子清楚起來。
“你隱瞞了什麼?”
“你隱瞞了什麼?”她原話推回,和蓮老六又一場對峙。
蓮老六突然暴怒:“你有什麼資格問!老三是我看着長大的!怎麼一個女人就能搶走她!還是你這樣的女人!”
“你這樣的女人”是什麼含義,韋湘也不再深究,她蹙起眉心:“我倒真是個涼薄的人。不過秦扶搖怎麼死的,我一定要弄清楚。等我弄清楚了知會你一聲。”
“你爲什麼能這麼淡然?”蓮老六質問她。
她沒再回答,任憑臉上的平靜遮蓋了心裡的波瀾壯闊。
她爲什麼能這麼淡然?因爲她生氣了。
擡腳告別蓮老六,出門見棋畫戰戰兢兢地侍候在門口,想必是聽見了蓮老六對自己的怒吼。現在棋畫驚慌失措的樣子像是隻被責罵的小獸一般,韋湘默默拍她肩:“我們走吧。順了大奶奶的心意,晚上收拾東西回去。”
“奶奶不是千辛萬苦地出來麼?”
“我出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韋湘搓搓臉,“就麻煩你幫我收拾東西,我悄悄出去一趟,去隆康寺感謝一下那天救了我的小師父,說不定以後都見不到了。別跟別人說,大家都不喜歡我偷偷出去。”
“奶奶不要喝酒。”
“我知道了。”韋湘笑,“我又不是酒鬼。”
雖然心裡因爲韋湘那天酩酊大醉的樣子犯嘀咕,但是棋畫並不能對主子的反應說些什麼,只能點點頭,任憑韋湘憑藉自己的心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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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不在,她在一羣善男信女中穿梭,裝模作樣地跪在蒲團上,看見小和尚沒注意她,便偷偷溜去了後院。
路上還是被個和尚攔住了。和尚客客氣氣道:“女施主若是來找上次見過的女施主的話,她已經離開了。”
“她去了哪兒?”
“小僧不知。”
雖然這麼說,她還是胡攪蠻纏地去了,卻見大門緊鎖,院中空無一人,門窗緊閉,裡頭落了層極薄的灰。
“那日見過女施主後,當夜就走了。沒有說去哪裡,自己一個人走了。”
韋湘摸着枯朽的門和院中的枯樹,毅然回頭。
租了輛馬車往雜魚集市趕去,卻見自己家中還是一片荒蕪。劉二郎見了她:“你好麼?”
“我不好得很,老乞丐呢?”
“邱婆回來了。”劉二郎努努嘴,“只是回來一遭,就帶着老乞丐走了,什麼東西都沒有收拾。”
她和邱婆不是欠着秦扶搖人情麼?她就真的這麼說走就走了?出了城是什麼樣,她也不清楚,她怎麼知道去哪裡找?
劉二郎想問她落水後身體是否還好,但看她的樣子也是很好,不免覺得自己多慮。人家是姑奶奶了,自己還是個挑擔子走街串巷賣餛飩的,說話時總是多了些生疏。
韋湘呆呆地站着,他覺得應該說些什麼,搓搓手:“吃碗餛飩吧。”
一碗餛飩切了細碎的豆皮泡軟,清湯上一點醃蘿蔔絲、蔥末、蒜苗、餛飩個大飽滿,皮薄晶瑩剔透。爲了招待韋湘,劉二郎切了家裡攢起來的火腿,又撒了些辣子。
兩人坐在他家門口的簡陋桌子吃,說是吃,只有韋湘一個人低頭用湯勺戳着餛飩。
“我見你最近倒是關心他們的去向,留了個心眼,多問了幾句,問婆婆哪裡去——”劉二郎說。
韋湘好像久居黑夜,第一次見了光似的擡起頭來。
“她回頭告訴我,她去逃債。說她這輩子都欠着債,但有時候就是要一輩子欠債,還不清的。”劉二郎低頭看韋湘,韋湘咬了第一口餛飩。
於是他由衷地高興起來:“邱婆不是個好人。我覺得她總是欠債的。以前不是跟你說過麼,我見她去墳地背死人換命。”
“……”韋湘想像從前一樣反駁,卻意識到自己反駁不出什麼來,只好低頭喝了一口湯。劉二郎對她很實惠,湯很清,卻是家中最好的一鍋骨頭湯,往日吃不上。
“我覺得你肯定和一個官小姐換了命,不然誰能知道你會嫁到秦家去呢……”劉二郎自顧地說自己的猜測,“你出嫁以前,我一直沒有見你。大家見慣了你,突然你就消失了似的,邱婆說你重病,去外地親戚家了。可我也沒見有外地的親戚來把你送回來。直到那次邱婆說她要扎紙人了,那天晚上,我就看見你從她家裡出來。我一直懷疑你還是不是你。”
韋湘呼吸一窒,一口餛飩上不去下不來,一時間噎得不知該說什麼。她追溯自己的記憶,那天的記憶是,她去看邱婆的紙紮人,看見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你怕水,我是知道的。”劉二郎垂下頭來,“我以前不知道。之前有一次,我挑着擔子賣餛飩,就在米碗河邊。看着快要賣完了,我就收拾挑子回去。”
“之後看見一隻小船,上面一羣人。上面都是些男人,拎出個麻布袋子來,捆死了,扔進了河裡。”
“我一直沒敢說。”劉二郎突然沉默,“那些人還解開麻袋看了一眼,裡面是個官家小姐。是平日裡——經常和你來往的那個官家小姐,一身白的那個,後來我再也沒見過她。再後來,你就嫁到了秦家,我猜,原本要嫁到秦家的是人家。”
韋湘手指抖了抖,佯裝鎮定地吃下了最後一個餛飩。
“這都是我猜的,可我見的,都是真的。”劉二郎緩緩放下碗來,“我後來再也沒見你和那個官小姐來往。”
“所以,我——我覺得,不要再來找邱婆了。你已經有了好命了,就把什麼亂七八糟的都忘了。邱婆是個不祥之人。”
韋湘咕嚕嚕喝了最後一口湯,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謝謝了。我就挑你看見的信了。”
劉二郎訝異道:“你——”
“至於換命不換命,你猜的不作數。”韋湘從肋下抽出帕子來揩嘴,覺得自己終於體面了些,轉過頭來,“你幫了我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