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若鳶踩着碎步子, 手裡提了些點心往朱顏那處去,路上碰見朱顏匆匆地走,想叫住她, 卻沒那膽子。
她雖然過分, 但朱顏真生氣了她卻是收不住。想拿一邊的丫頭生氣, 又覺得自己理虧。
提着點心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她跺跺腳, 去了朱顏那裡等着。門關着,丫頭們少了一半。她愈發感受到她似乎是闖了大禍。她的試探似乎變成了致命一擊。因而想知道的,就都沒有了。
朱顏遲遲未歸, 她在房內孤零零地呆着。半晌,覺得自己像是怨婦一般。對鏡自照, 發覺自己竟然面容憔悴, 不復之前的光鮮亮麗。頭頂的素釵也比平日更灰暗些, 再過些時日披麻守喪的日子到了,不知還要如何形容枯槁呢!
用了朱顏的胭脂水粉, 對着鏡子裝扮自己,叫自己顯得不那樣看着灰撲撲。
以至於專心致志,身後有人來也沒有聽到。等她回過神來,鏡子裡多了個人。
“你回來了!”她起身來迎接,“我給你帶了些——”
“謝謝。”朱顏打斷, 棺材還沒有來, 她已經提前穿上麻布衣裳, 散了一頭的珠釵, 只用一支木簪挽着頭髮, 遠遠一看就看出是個守寡的女人。
“你今兒個忙壞了,吃些吧。”許若鳶討好着她, 朱顏擡頭打量她的臉:“你倒有興致。”
朱顏沒有責罵她,然而這話卻比任何責罵都有分量,砸在許若鳶身上千斤重似的。她被這話羞辱了,卻哭不出來,蒼白笑道:“我只是不想叫人看出我是個守寡的,還沒來得及哭,自己就敗下陣來。像是沒男人不能活似的。”
說罷了她自顧把點心盒拿來,打開蓋子擺在朱顏面前,罔顧朱顏在做什麼,一樣樣數點給她:“這是從騰秀坊訂的,那邊是家裡自己做的,還有清豫齋的我都給你放好了。”
說着便開始數點各樣的花樣,朱顏默然不語地等她數點完,靜靜合上蓋子:“你自己吃吧。我不餓。”
“求你原諒我。”許若鳶終於受不了朱顏這樣的冷遇,哀求道,聲音愈發細弱了些,全然看不出以前那擠兌朱顏,又哭又鬧又上吊的人竟然如此。
“你做錯什麼要我原諒你?”朱顏淡淡一笑,“我只是忙,你回去吧。”
“我不該揹着你寫信的。”
“那你是爲什麼寫呢?”朱顏跟着她的話,接得極快。
兩人俱都起身,對峙起來。雙目相對,許若鳶感覺自己簡直要敗下陣來,可她終究還是驕傲,擡起眼來:“我是千古罪人了。不過我寫這信也不爲我自己,也不存心叫人死的。”
“我沒說。”朱顏垂眸,收拾了桌子,將點心盒放在一邊,喚了個丫頭叫她送到周允業那裡去。背對許若鳶,又捋了捋碎髮,嘆息一聲,“你何必來找我。我又不能拿你怎麼樣。”
“是我的錯便是我的錯,躲着不見算什麼!”
“我在想如何寬恕你。”朱顏凝重道,“你若不寫那信,我就不必守寡。”
“可大爺說走就走,你和守寡有什麼區別。不過是等過年了有個丈夫回來,年一過就又沒了丈夫罷了。”許若鳶便大聲駁斥。說完又意識到她沒立場說這話的,便抿了脣不言語。
“二爺也去了,你也這麼想麼?”
朱顏深吸一口氣:“我去三房看看。遷墳的事情我要和三房商量商量。”
說罷擡腿便走,拂上門,輕輕關門聲。
許若鳶的辯解便追着她去了:“我的錯就是我的,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彌補我明白的,你該如何罰我我都願意,你只是不要不理我,我們誰都不能當事情沒有發生——”
“那我罰你。”朱顏停下腳步,打量許若鳶片刻,“留在家裡,等我們回鄉喪事辦完回來,這段時間,不準出府去。我把事情都交給周允業,你幫助他,萬事聽他的。”
許若鳶垂了頭:“這算什麼懲罰。”
“不好麼?”朱顏冷道,回身便走。
這次她沒給許若鳶追上的機會。
身後的丫頭像是蔫蔫的病了的蝴蝶,跟隨在身後,被朱顏揮揮手遣散了。
朱顏自詡冷靜自持,卻還是對許若鳶下了個很重的懲罰。
回鄉下辦事至少半個月,這半個月許若鳶見不到她,和自己冷淡不見她如出一轍。若不是互相隔離,她不能找出更妥當的辦法處理這件事情。
這段時間許若鳶若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會干擾她的判斷。
一邊思索着,一邊就走到了韋湘的院子,韋湘坐在院中,一把躺椅在門口。她坐在躺椅旁邊,和棋畫一起剝豆子,兩人有說有笑。
她在門口凝望了她們片刻,她們沒看到她。她回頭離開,沒有打擾她們,反而去找了周允業,說起了遷墳的事情。
遷墳不是一件說遷就遷的事情。不是說幾個男丁抄起鐵杴來將棺材挖出來挪到另一處就是遷墳。首先雖然棺中什麼都沒有,但是畢竟入土爲安。
先找個黃道吉日,再找大神作法。大神作法之後放鞭炮驅惡靈,便開始遷墳。雖然有人說放鞭炮會驚擾死人,但韋湘沒有反對,於是兩掛炮仗放過後,大家動土,韋湘在房裡透過窗看着,看墓碑轟然倒下,被衆人請到車上去。
跳大神的揮舞着拂塵唸唸有詞,韋湘清楚地聽見他在唱一首不正經的民間小調。
雖然大家都是這麼過的,都是這麼被坑蒙拐騙過來的。她從前也是坑蒙拐騙的人,站在那兒唸唸有詞,但她都是裝的,全然不考慮死人和死人的家人的感受。
可她現在感受很不好。像是將秦扶搖的屍首拿出來鞭屍似的,像是眼睜睜看着秦扶搖受羞辱——於是連帶着她也收到了羞辱。豁然起身,推門而出,一把將那個跳大神的推開。
“你幹什麼?”那男人衝她嚷嚷。
“魯班門前弄大斧,想在姑奶奶面前作法你還要修煉一百年呢!”韋湘又一推,“你打聽打聽我城東韋湘的名聲,你在這兒糊弄誰呢!”
那人被她嗆了,看她是主人一時間也被糊弄住了,訥訥退後,看韋湘站在法案前。
韋湘坑蒙拐騙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給自己家人作法。
不過圖個心安。
她回憶從前韋湘教過的所有,她記得的不多,只有些片段。
思索片刻,從腦海中尋找了邱婆教她的一切給死人的法術。
可是法術她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各樣的祭歌。
她擡頭看天,找出了最長的那段默默吟唱。
衆人也沒見過三奶奶跳大神,但三奶奶跳大神不一樣,她安靜地站在墳前,低頭唱着誰也聽不懂的歌。
“起。”韋湘唱過,嗓子有些啞,將法案推開,“起棺吧。”
衆人開始忙活。那原先跳大神的男人便過來笑道:“沒看出來三奶奶是同行。”
“我不和你是同行。我只是個賣餛飩的。”韋湘自報家門,瞥了一眼那男人,“不要唱這種yin俗的歌。”
“對不住對不住,沒想到三奶奶懂行。”
“不是懂行。”韋湘轉頭看忙得熱火朝天的人們,“你走吧,去領賞錢。”
那人也不再多說,有錢領就不必找韋湘這神神秘秘的人談天。
等泥土都掘出來,露出棺木來,棋畫捧了手巾把子給韋湘擦臉。接下來是她出場的時間,她要在棺前燒香三支。
她點了香,一步步湊近棺木,香燃盡。衆人擡起棺材。
棺材蓋卻晃晃悠悠,衆人驚了驚,便要重新釘一下。
“慢着。”韋湘按住了衆人,湊近了看棺材。
“奶奶小心!”有人提醒道。好像裡面有厲鬼似的。
她從棺材縫裡看裡頭,裡面沒有腐臭的味道。像秦扶搖本人似的清新,有股土鏽味兒,不過並不強烈。
叫人放下棺材,她按手在棺材上,想了半晌,叫人將棺材蓋推開。
“奶奶,開棺可是大忌啊!”
她只是想看看秦扶搖的棺木裡有什麼。
“無妨。我會法術。”韋湘說瞎話。
等衆人開了棺材蓋,她看向裡頭。
成堆的書,畫卷,筆墨紙硯。
有一幅被攤開了的畫,上面的人已經淡了不少。
因着她湊得近,別人離得遠。
所以沒人知道,三奶奶爲何突然扶着棺木一動不動。
那幅畫上,韋湘的神情畫得格外精細。是她平日裡的樣子,挑釁似的眼神,眼底卻乾淨。
那些散落的紙頁上零零星星地寫着。
韋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