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黃昏, 天色像潑了盞陳茶。人朦朧月朦朧,棋畫已經在門口坐了半個時辰,後來有小丫頭喊她去見大奶奶的時候險些沒能站起來, 暈暈乎乎。
二奶奶的佛堂傳出了極細弱的一股子香來, 門前冷清得不像是要過年。
明兒個就是除夕, 一眨眼也過了這麼些時候, 不知道奶奶路上可好。也沒個信來, 她心裡揪着,從二奶奶門前走過,睹物思人地想起了韋湘。
二奶奶不來麼?大奶奶單叫了她?
自從二奶□□回宣稱要皈依佛門吃齋唸佛後, 府中便少了許多叫嚷。二奶奶爲人聒噪——呸呸呸,不能這麼說。棋畫心裡滌盪片刻。
二奶奶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往常來了丫頭, 也是緊着二奶奶屋裡送。大奶奶又偏心二奶奶, 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也送過去。二奶奶喜歡叫嚷, 一點兒也不像個大家閨秀,常常對下人撒氣, 卻也不是真動怒,丫頭們若是腆着臉去湊兩句,往往就能換來個破涕而笑的面容。
待人大方,有什麼也都大把大把地賞賜出去,除了脾氣頗有些陰晴不定之外, 是這府裡最令人喜歡的主子。
最令人喜歡的卻是三爺。不過三爺去得早, 家裡許多人不過是暗地裡懷念, 卻沒一個膽敢端出來說。
三奶奶和三爺是一家的, 就不必分開說了。
在二奶奶門口滯留片刻, 她纔想起大奶奶叫她了。大奶奶喊她是常有的事,因着三奶奶不在, 三房如何,都是她來操持。雖然人不在,家裡的傢俱擺設一如往常,這眼看過年了,也早早地爲三房預備了蠟燭。三奶奶處最不缺的就是蠟燭了。
“你家奶奶寫了信來,叫我問你一聲。”朱顏難得休息,正在剪白綢子,剪了細長一道來,別在門前。這是死了人的人家過年的規矩。
“奶奶說什麼?”
“還有半月路程就到耒州了,叫你吃飽穿暖,等她回去。又說周允業那處有兩箱子書沒收拾,叫你改日收拾出來都扔到你那裡,先不要進書房。”
“是。”棋畫從來不進書房,書房夜裡都閃着光,她晚上趁着光還不那麼亮時,趕緊遮上窗簾,叫人看不到。大奶奶倒是告訴她,那裡頭是什麼,駭得她更是守口如瓶,每日兢兢業業,只等韋湘回來。
“還有。”朱顏微妙地一頓,“她說你平日閒着沒事也不必總在院子裡晃悠,大可出去遊玩,結交朋友,男女都可,又叮囑我不要阻攔你出去。”
棋畫瞪圓了眼:“奶奶是趕我走麼?”
“不見得。”朱顏打量棋畫一番,“你在家裡辛苦,我也常常見你。準你自由出入——”朱顏突然想明白了怎麼回事,手掌虛按,“明兒你再來,我找出你的賣身契來。”
“奶奶要趕我走麼!”棋畫便上前一步,“我,我不走!”
“誰說叫你走了?”朱顏訝異,片刻,吃吃笑道,“你主子的意思大約是放你自由身,就不是我家買的奴婢,而是自家人了。”
她這話說得極爲悅耳,棋畫便怔了半晌不知作何反應,半晌,朱顏讓她下去,她才反應過來。
她能常留在這兒了?自家人?
“我不必離開麼?”
“誰叫你離開了?脫了奴籍還不好麼?不過身份不同了,該做什麼,還是一樣的。”
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一聲,棋畫跑出去,腳步都飄在空中。
送走她,迎來許若鳶,許若鳶一身香火味道,想必怪難受。許若鳶進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
朱顏便推推身邊的小丫頭:“把桌上的那碗肉撤了,蛋羹也撤了。”
等小丫頭走了,她展顏一笑:“你來遲了,正巧我吃過飯了。”
“誰來吃你的飯?”許若鳶側身坐在她一邊,“到年關了來看望你。”
“沒到初一呢!”朱顏提醒道。走親訪友也是在初一,許若鳶被她噎住了,卻沒說什麼,涼涼地掃了一眼這屋子。
“我來看你,你反正是不會來看我的。”說罷,便立時起身走了。
朱顏也並不挽留,曉得她定然會扭過頭來。
但咂摸許若鳶話裡的意思。她還是屈尊起身,往門口裝模作樣地阻攔了一下。正巧許若鳶猛地扭過頭來看見她。
許若鳶臉上的怒火就被人澆了油上去:“追上來做什麼!我不是總在家裡麼!我回去侍候佛祖去,用不着你可憐我!”心裡卻是立時開了朵大花兒搖曳生姿。
衝朱顏一頓指手畫腳,比劃半晌也沒打下一拳,揮舞着拳頭半晌沒找到目標,這記拳頭反而打在了自己心裡。
她還是如此胡攪蠻纏。怪不得人不喜歡她。
如此一想,語氣就被人用擀麪杖擀平了。她倒是會學佛爺,把調子拿了個十足十:“衆生皆苦,我來以佛法渡你。如今見你矇昧,我自然該走了。”
朱顏略微擡了擡眉:“年也未過,明年也要這麼煎熬自己麼?”
許若鳶展顏一笑:“衆生皆苦,我自己煎熬些,反而能爲家裡祈福。”
對面的人就不再答話,也並不是被她說服的樣子,只是默然端詳她片刻,兩人就在風中對望片時。
“明天除夕。”朱顏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已經回身進屋去,表示她接下來這話沒有轉圜餘地。
“你再念一天的佛,過了年就好好過日子便是。我不再因爲死人折磨你我了,佛法渡人,我從來不信,只有人能自渡。”
門應聲合上了。
許若鳶想去扒開門看看朱顏到底是用什麼面孔說出來的話,但她沒上前去。朱顏那番話包羅萬象,引得她難免多想,可她按捺住了,思索片刻,扭頭走得婀娜多姿。
嗐,朱顏這人,討饒服軟也說得這麼不好聽。
但是她不介意。
怎麼夾槍帶棒的服軟也是繞指柔,許若鳶卻沒有預想中那般心情澎湃要飛起花兒來。
反而更沉了些,反倒沒有朱顏無法釋懷那時來得輕快。
她們都無法折磨自己了,釋懷真是件比負擔還沉重的事情。朱顏那執拗的性子是如何就那麼放下了呢?許若鳶心中霧靄沉沉,卻依舊要走得志得意滿,叫丫頭們看看,她許若鳶又回來了。
拆佛堂拆得煥然一新,她除歲比別人都徹底些,下面的小丫頭們難得能看見新氣象,都忙得四腳朝天。棋畫心情盪漾得厲害,一邊高興,一邊就聽了小丫頭們訴苦,三房的丫頭婆子們就齊刷刷地扭着笑着像提前過年了似的去二房幫着收拾東西。
到底這終於算是過年了,全家都收拾肅清,剩下二奶奶那裡灰濛濛一片,如今連這裡也掃淨了,算是有個過年的樣子。
許若鳶前幾天還對着佛虔誠得像是個信女,現在拆佛堂她帶頭,翻臉不認佛。
棋畫瞧着,心裡又睹人思人地想起了她的三奶奶。
不知道臨近年關了,三奶奶吃飽穿暖沒有,可有地方歇息。
一路飄着柳絮似的雪,洋洋灑灑落了滿院,騾子打了個響鼻,蹬了蹬蹄子徘徊了幾圈就臥下了。耒州就在不遠處了,一日路程便可進城,從客棧可以眺望到耒州最高的塔尖,那是黑神塔,裡面佈滿了大大小小各樣的邪神。黑神塔長得像個冬筍,韋湘頭回把邱婆的話和實物對應上。
在窗口坐了半天,客棧的小廝喜氣洋洋地買了紅紙回來,請賬房先生想幾句話寫上,掛在門上。
倒是掛對子這風俗全國都有,只是憑穿着一眼看出哪地人來。耒州人都是一身短打,外袍袖子都截去半拉,裡頭裹層黑絨,或是破棉絮,衣服一定縫上一寸長的穗子。
她這樣的皮毛帽子一看便是打北邊來的,她一來,一口北邊口音脆生生地響了起來,小廝們就涌上來問東問西,反倒是讓跟隨她來的年輕人沒了用武之地。
年輕人在下面和人聊着天,一時半會兒上不來,她便放下心來,把秦扶搖放出來,和她一起看雪。
“我還沒同你一起賞過雪。”秦扶搖把着窗戶探頭向外瞧去,“從前下雪的時候,我祖母爲我溫了一壺酒。那時我正在溫書,預備着鄉試,祖母曉得我是女人家,拿了南邊來的黃酒給我,我頭回喝酒,不勝酒力,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似乎記得祖母拍着我,給我唱歌。”
韋湘撐臉看她,她倒是神情專注,韋湘笑笑,叫小廝燙了一壺酒上來。
“明兒就要去耒州了。你我慶賀一番。”她如此解釋,敬酒對秦扶搖,“興許能找到叫你活的法子呢。”
“不要鬧。”秦扶搖舉杯回敬,“這次來是要找渡化惡靈的法子。”
“我知道,你這人真是煩人。”韋湘一飲而盡,轉頭瞥那愈發飄揚的雪,黃昏落幕,漸漸,就到了這一年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