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坐了三個女人四個男人,三個女人是大奶奶朱顏,二奶奶許若鳶,三奶奶韋湘。家裡忠心耿耿的老管事周允業,三位一起搬來的族裡的長輩,不過是旁系親屬,說話倒不如周允業來得硬氣。
“家裡沒個男人,老太太纔去了,這就火急火燎地分家,到底是大房裡,說話倒比老太爺還硬氣呢。”
說話的是二奶奶許若鳶,細眉圓眼,生得倒是嬌俏,眼神卻好比刀子一般往大奶奶那裡去。大奶奶安之若素,呷了一口茶:“家裡長輩都在,要說分家也輪不上我這個婦道人家提——”
大奶奶臉頰瘦削,眼裡帶着笑,話鋒一轉:“三妹妹呢,三妹妹纔來,叫你笑話去了,我們家裡這情況你不清楚。”
“有什麼不清楚的,就是幾畝地幾間房子幾件鋪子,早分完了早了事,省得天天矮你一頭。”二奶奶插嘴道,聲勢逼人,三位族裡長輩不敢說話,悶着頭喝茶。
周允業雖然知道這是常態,但也解圍道:“今兒幾位就是來商量商量,不見得今兒咱們就白紙黑字找官府公證了,大家就砌牆誰也不認誰,這分不分,小老頭還是秦家的人,幾位奶奶也還是秦家的媳婦,這是改不了的,何況今兒也沒拍板,分不分還兩說,這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二奶奶和大奶奶妯娌之間的情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今兒生了氣,明兒說不準就和好了呢?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誰跟她和好?誰又跟她有情分?”二奶奶許若鳶磕下茶碗,周允業的坡她偏不下驢。
韋湘初來乍到不好插嘴,從肋下捏了手絹擦擦嘴。
大奶奶笑道:“你一身的刀子,我也不肯和你好的,你今兒和我鬧騰,倒像是家裡就我們這兩房似的,還是讓三妹妹說說話吧。”
搬出了三房,死者爲大,許若鳶不說話。
韋湘心道兩人你來我往,哪裡有三房的面子?不過想起她今日踹過的墳包,三爺死得太早。死人總不能抱着家產活,她又是新嫁來,還是個大腳姑娘,說話更是沒風,便笑道:“我纔來,不過是一個人,能用些什麼?三爺去得早,也沒個照應,這分不分家都還得求兩位姐姐看我是個人,多多照拂照拂就是,我還能說出個什麼呢?”
“三少爺生前是讀書人,天縱之資,若不是命薄——三妹妹不必自輕。”朱顏笑道,“就說到這兒吧,剛巧要晌午了,就在我這兒吃吧,不準回去了,吃過飯再打牌——”
“我沒這閒心,不像你有本事,當家了還能招呼人打牌。我院裡的竈也沒塌,這就回去了。”許若鳶起身,一雙小腳走得很是輕快。
韋湘自己沒裹腳,自然容易注意別人的腳,這才發現大奶奶朱顏也不曾裹腳,和她一般,卻落落大方。她不免臉色一紅,等丫頭們撤了茶,四個男人告辭後,朱顏才笑道:“二妹妹裹腳晚,吃了不少苦頭,最恨人生一雙大腳,免了裹腳的痛苦。因此就物極必反地偏愛小腳,見我出入都輕便,就瞧我不順眼——”
韋湘訕笑,呷了一口茶:“大腳還叫人笑話。”
“二妹妹寧可叫人笑話呢。”朱顏只笑,言語間不見她對許若鳶生出嫌隙來,韋湘暗暗揣測二人,猜不明白,索性不猜。
兩人用罷飯,閒話幾句。韋湘來的時候老太太去了,家裡沒有長輩,朱顏叮囑一番算是立規矩,給她瞧了檐下一溜磚,說她當年在老太太管教下立規矩,和二奶奶並排站着,二奶奶一雙小腳站不住,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又轉,就是倔強着不肯落下淚來,而她神情自得,站立半晌還照常納鞋墊,許若鳶就和她搭不來。
韋湘笑,注視排排青磚苔痕斑駁,許久沒人站上去了,有些水敲出的小坑,細密得像針眼子。不知當年立規矩的兩個女人是如何相看不順眼,她莞爾一笑,不言不語,兩人又在院子裡走了幾遭,朱顏便說還有些賬目沒有看過,就不多陪了。
兩人告別,文琴又顛顛跟在韋湘身後回了後院。
“大奶奶二奶奶素來不合,二奶奶憑着性子總也和她對着幹,不過大爺二爺常年跑生意,大奶奶管家,就總也剋扣她,兩人愈發不合了,奶奶這是第一次見吧?”文琴似乎邀功一般給她解釋,她聽了也不答話,暗忖二奶奶像個小孩耍性子一般,又是三人中唯一裹腳的,想必家境優渥,嬌縱慣了。
“下午沒什麼事,你大可去歇息一陣,晚飯時再來。”韋湘回身,從文琴處拿了鑰匙開門,遠遠瞥見院中小角落墳包倒也不幽寂,像是蚊子在這土地上咬了個包似的令人心生不快,湊去看一眼,並無異樣,暗道自己多心。
後院昨日才大收拾了,屋子裡泛着股黴味,改日天氣好了要將這些物件都拖出去曬曬,埋首找了些布樣子預備做個枕頭,這裡的枕頭她枕着不舒服,又不好意思勞煩擔當要做她冬衣的文琴,就自己動手。
桌側匣子裡還揣着些點心,她捏了半塊酥餅放進嘴裡,對着布料盤算大小,計算妥帖後找剪子來裁,一擡眼發覺匣子莫名到了桌心,正對自己。
莫非是她拿布將它不小心扯來?她做事沒有這般邋遢……但還是瞧瞧布料沒有油漬,一擡眼,匣子又去了另一側。
“……”韋湘按住匣子,打開一瞧,少了兩塊。
地上掉着兩塊酥餅的殘骸,並沒有被人咬過的樣子。
屋內太過陰沉,陰沉得不像下午,倒像傍晚,她想這可真是塊風水寶地,又背陰又和墳相依爲命,她端詳一眼內室供奉的秦扶搖的牌位,隨口說道:“若真有什麼裝神弄鬼的事情,還請相公你代爲處理,我死了之後會好好待你的。”
低頭拿了針線做枕頭,並沒有看到牌位前的燭火幽幽變藍,燭焰晃了一晃,倒像是人點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