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堯的雙眼因吃驚而睜圓了幾許,但卻並未接話。
“你在想老夫如何揣摩得到?”太老爺哼笑了一聲,“祖父我不信你是這樣的人,你是我親自教養又親自帶入仕途的孫子,我器重你要遠勝於你的伯父叔父們,再者……”太老爺一捋鬍鬚,意味深長地道,“還有你昨晚說的那句祖訓。”
上侍君王,下爲百姓。
季舒堯現在所做的弄權佞臣之爲,是因爲有君主之命,受皇上所託。
見季舒堯沒有反駁,太老爺心想他猜度的與事實大抵吻合,他握着柺杖站起身,沉聲道,“承王殿下作爲皇帝長子,其母皇貴妃在後宮隆恩正盛,幾個舅父中有封侯駐守邊陲,也有手中掌管重權,且承王本人時年弱冠,初顯治世才能,羽翼漸豐,已威脅到了無母庇護的太子的儲君之位,若此時能有權臣站在太子殿下一側,才能穩住平衡。”
季舒堯沉默了片刻,就道:“祖父推測的是,孫兒是受了皇上之命而參與到保儲之爭。”是保儲,而非奪嫡。
“皇上暗中授予你作爲東宮的臂膀,看來……皇上在儲君人選上的立場,依然那麼堅定。”太老爺說到此,一手再次捋起鬍鬚,雙眼微眯,想到自己當初還是丞相時,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十五年前……
那時,老安國公還在世,國公府的嫡幼孫女楊素雲當時只有三歲,最愛跟五歲的大皇子簡從渘一處玩耍。一日,太子殿下三歲生辰,皇帝宴請羣臣後,帶着衆位臣子在御花園散步,就見一對兒孩童,這個叫一聲“雲妹妹”,那個叫一聲“渘哥哥”,黏黏糊糊地手拉手在御花園河邊喂錦鯉,一個粉團可愛,一個靈氣逼人,就像一對兒玉瓷娃娃一樣討喜,正從河邊路過的皇帝和羣臣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皇帝看着這麼一對兒小人,笑着道:“朕這長子一向不喜歡和比他年紀小的孩童玩耍,沒想到卻能和安國公家的孫女玩到一處。”
老安國公趕忙走到皇帝身後,也笑着道:“臣這孫女還小,不懂禮數,還望皇帝不要責怪。”
“責怪什麼?小孩子家家喚朕的兒子一聲哥哥又怎樣?朕看安國公家的孫女和朕的長子十分合襯,指不定長大了朕的兒子巴望着被叫哥哥呢!”皇帝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聽了皇帝狀似玩笑的話,在場的羣臣連着老安國公都心裡在揣度,皇帝這是給大皇子訂了安國公家的孫女麼?今天是太子殿下的生辰,爲何要在今日給大皇子定親?要知道安國公位高權重,掌重兵,門生廣,這是暗指皇上有欲廢太子而立大皇子的想法嗎?
便是從那天起,羣臣對此事各有所思,老安國公的孫女楊素雲被內定爲皇家兒媳的事也傳遍朝野和內宅,這件事默默影響着朝堂勢力和格局的重新劃分。
可不巧得很,兩年後,老安國公駕鶴西去,緊接着楊素雲染重疾臥牀不起,眼見着命不保夕,後來有位雲楓觀道長來到國公府中,說若將楊素雲送到雲楓觀消災祛病,方可保一命。
而自此,皇帝也再未提過關於大皇子簡從渘和國公府楊素雲的婚事了,彷彿御花園的那句話就真的是個玩笑一樣。
……
“老夫當初就認爲,皇上那句話並非只是簡單地要訂下大皇子和國公府孫女的婚事,他這是在拿兩個孩子的婚事來試探老安國公的態度,若老安國公答應了這門親事,那國公府以及背後的勢力必要保大皇子爲儲君,也就威脅到太子的儲君之位,皇上就要盤算怎麼爲了太子之位而削弱或者剷除安國公一家了吧。”
季舒堯雖沒親身經歷過十五年前御花園皇上定親的事,但他在被授予爲太子/黨一派之後,將此事調查地一清二楚,他接着祖父的話道:“祖父說的是,皇上當初不只試探了老安國公的態度,還有其他欲保大皇子一派的人臣,就在衆權臣默默移向大皇子時,皇上不是開始打壓這些朝臣了麼?”
這就是皇帝的權術謀略,拿一個看似玩笑的指婚爲石子,來激起羣臣利益及派系的漣漪,石子沉入湖底,早無人理會,但激起一層一層的風浪卻開始明朗,皇上這時候便開始一一處理。季舒堯不得不佩服當今聖上的帝王之術。
太老爺又道:“老安國公是聰明人,洞悉到皇帝的心思,他不想太早捲入奪嫡之爭,什麼將孫女送到道觀爲了消災祛病,不過是明哲保身,要犧牲孫女換一家太平。”
“這或許也是皇上給安國公家暗指的一條路,若要保全自身,就不要打和大皇子聯姻的主意。但,現在的安國公,也就是素雲的爹卻未按照其父的遺願,還是選擇成爲承王府上幕僚,在素雲十五歲及笄時將她從道觀接回了府,兩家再欲結親,”季舒堯說到此,若有似無地嘆息了一聲。
安國公的立場已非常明確,嫡女在十五歲該定親的時候被接回,且已被封爲“承王”的大皇子簡從渘也未立妃,政治聯姻讓倆家利益可捆綁在一處,就連素雲及笄前,安國公都十分高調地親自去承王府送請帖,只要到了素雲及笄當日,承王應邀約蒞臨安國公府,便會傳出這對兒小時候的玩伴再續前緣的佳話,二人前有皇上指婚,兩人婚事就這麼訂了。
也就在那個時候,皇上找上了還是大理寺卿的季舒堯,指明要他幫襯太子,季舒堯不知皇上爲何會找到他。皇上說,你是未來丞相,且你容姿俊雅,年少未娶。
季舒堯就知道怎麼做了。
姻親維繫是政治聯姻最常見也是最牢靠的手段,季舒堯需要找到接近素雲的機會,並要使計謀鬆動承王和安國公家維繫的紐帶。素雲及笄,季家被國公府邀請在列,季舒堯隨母親前往,他認爲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在未到國公府前,季舒堯已暗中派人查明國公府府邸的佈局及路線,且在當日,更是關注承王和素雲的一舉一動,他要毀掉他們的婚事。
然而,楊素雲作爲女方就算她不喜歡承王,但迫於父母之命也會嫁過去,且承王也早已和國公府有了來往,才同意與素未謀面的素雲成親,但若承王在素雲及笄當日不得不定下別的親事……
那維繫兩家的紐帶就鬆動了。
季舒堯的計劃便是,先想方設法讓承王殿下單獨一人去往國公府的湖邊,然後會有一個貴族小姐落入湖中,承王入湖相救,安國公人多耳雜,迫於無奈,承王不得不娶了這個其實先前就安排好人選的小姐,這便中了季舒堯的計。若承王能看出其中蹊蹺端倪,不去救人,那時也會有人暗中把承王推下去,承王就算不承認,只要那小姐一口咬定,“事實”又擺在衆人眼前,承王最終也不得不娶了這位小姐。
而那位小姐是早已對承王暗許芳心的人,代真和那小姐關係不錯,給她出了這個主意,那小姐當真歡喜,十分配合。
季舒堯爲了在這件事上不出現差錯,將這件事有可能出現的所有情況都分析過,也找出了應對的法子,總之,不出意外,承王最終訂了其他人的親事,而非素雲。
就在那日,事情按照季舒堯的計劃發展,在小姐落水時都很順利,直到素雲忽然出現在湖邊。
……
最終承王沒有走季舒堯給的套路,但還是親自跑到父皇面前,讓他收回以前的賜婚,他說什麼都不會娶安國公家的楊素雲。
皇帝心知肚明,知道承王和楊素雲的婚事沒成,必是季舒堯暗中所爲,但還是裝腔作勢地以君無戲言駁回了承王的請求,承王在皇帝那裡卻不依不饒地鬧了幾次,還說什麼誰要去娶一個鄉野道觀中的粗鄙道姑。鬧得實在是衆人皆知了,皇帝最終“無奈”答應,承王和素雲的婚事就不了了之。
紐帶已鬆動,季舒堯就開始施行下一步計劃,毀掉紐帶。於是季舒堯親自求娶素雲,寒冬吉日,季舒堯娶了素雲過門,假裝投靠承王及安國公,而安國公同意這門親事也並非真的以爲季舒堯是承王一派,不過是拿自己女兒的婚事試探季舒堯。
於雙方,素雲就是一枚雙方互相試探意圖的棋子。
就在季舒堯娶了素雲沒多久,他被提升爲當朝一品丞相。
“堯兒,你雖受皇命之託,但確實是玩弄權術,你娶雲丫頭的時候,祖父真以爲便在她及笄那日,你相看上了她,沒想到因爲你這……計謀,讓雲丫頭深陷囹圄,現在體格不如從前,有家也回不成,還被利用了感情,你要怎麼給雲丫頭交代?祖父看她待你可是真心!”
“素雲待我真心?只怕她是一門心思地算計着怎麼離開我呢。”季舒堯苦笑。
素雲以前不喜歡讀書習字,現在如此用功溫補,還着急着要和以前的一批學子共同入學,不就是想快些肄業,能有個官職自保麼?
素雲以前最討厭大宅中的勾心鬥角,現在卻挖空心思地琢磨怎麼收買人心、拉攏人心,不就是想建立好在衆人心中的形象,若要離開,也不是被婆家厭棄的角色?
素雲,素雲,你做的這些事,我當真是看不出麼?
太老爺疑惑道:“你說雲丫頭不想和你過了?”
季舒堯點了下頭。
太老爺道:“那正好,你倒是別再耽擱人家,我現在讓你姨祖母給你母親去說,讓你與雲丫頭合離,她要出季家,也是得體面地出去,萬不可是以被休的身份。”太老爺言畢,拄着柺杖就要站起身。
季舒堯趕忙拉住太老爺,焦急地道:“祖父,祖父,這萬萬不行,我留素雲在身邊這麼多時日,安國公已不明素雲的立場,到底是假合離還是真合離還要猜度,她若現在出了季家的大門,回到國公府中,只怕不多時日就被……”輕則幽禁,重則治死。素雲自小都是國公府用來保平安的籌碼,長大了又是聯姻的紐帶,國公府的人對素雲就沒有感情。
太老爺越聽季舒堯說到最後,眉頭擰得越緊,他也無奈地重重嘆氣,“難道你就要這樣把一個好好的姑娘利用一輩子嗎?堯兒,你知道雲丫頭和她的師叔曾有恩於我。”
季舒堯低垂着頭,沉默了良久良久,才低聲道,“祖父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一句“放心”,太老爺知道季舒堯不想再讓他插手朝堂上和素雲的事,他會妥當處理好。太老爺也清楚,爲官最忌諱家人在旁出謀劃策,容易迷亂了本人的心智和決斷。在處理國公府和承王的事上,太老爺也不得不承認,季舒堯也許有很多方法可以讓兩家不結盟,但最快最有效的方法當真還是季舒堯的謀略,但此種方法不計後果,不顧慮別人,甚至連自己的親事都可以算計進去。
就在這時,李氏推門而入,說了素雲今日病已愈,都開始伏案看書了,季舒堯在聽到這句話時,眉頭皺了一下,偏巧這個神色剛好讓太老爺看到,他拄着柺杖,被李氏攙扶着搖着頭離開,季舒堯說的放心,他又沒辦法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