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堯看着素雲的雙眼,緩聲道:“你認識?”
素雲搖頭:“相爺你不是不知,我十五歲纔回國公府,對京中權貴圈層一點兒都不熟悉,怎麼能認識那些人?就是剛纔聽見有一人的聲音特別像我師叔,才追出來問的。”
“哦?是這樣,”季舒堯道,“可你師叔還俗怎麼能在這裡?”
“我也不曉得,所以纔想再去看個究竟,相爺,”素雲握着季舒堯的手臂,“他們一行人也是遊河,我們過去看看吧。”
季舒堯點頭同意,兩人疾步趕至岸邊船隻,上船之後遙望浩渺河面,確實有一艘畫舫在河面上行駛,季舒堯吩咐船伕趕上,怎奈他們的船並非快船,在河面上都已行至近一個時辰了,和畫舫的距離還是未能拉近。
素雲一直站在船頭張望,在發現趕超無望的時候,喪氣地回了艙內。
“歇歇吧,素雲。”季舒堯倒了一杯茶遞給素雲,“那畫舫中的人我都認得,皆是靠父輩庇廕在朝中做了閒官的年輕子弟,一天無事就集結在一處遊玩,那畫舫已被他們包下有好幾日了。”
“那些人年紀都多是大?”素雲詢問。
“十七八歲,二十左右,和我一般大的都有。哦對了,還有一個……”
“咦,相爺你看那邊。”
季舒堯還未說完,就被素雲打斷了,他透過半闔的窗,看到有一艘小船從畫舫處行駛了過來。
沒一會兒,小船搖到他們的船邊,季舒堯走了出去,船上的男子雖穿着便服,但從動作和身量來判斷,應該是個訓練有素的家丁或侍衛。
那男子朝季舒堯拱手行禮道:“打擾大人了,我家主子派我前來詢問,大人可是有事?”
跟了近一個時辰的水路,已讓畫舫裡面那幾位有疑慮了。
季舒堯道:“我與內人恰在此處遊玩,雖未相請,但冒昧欲拜訪,你家主人可方便?”
那男子再一拱手,“大人稍等片刻,我先去稟報。”說完搖着船朝畫舫而去,畫舫那邊此時也行慢了,拉近了和季舒堯他們船隻的距離。
素雲坐在艙內聽見了季舒堯和那男子的對話,心道,不是畫舫裡都是年輕子弟麼,怎麼擺起這麼大的譜,當朝一品丞相屈身拜訪,還要先通稟允許了才行。
又過了片刻,那男子再次搖着小船行了過來,他又道:“大人實在抱歉,我家主子現在身子不爽,馬上就要棄舟登岸了,不能接應大人,實在失禮。”
“無妨,讓你家主子好生休息,改日我再親自去府上拜訪。”季舒堯道。
素雲有些失望,她透過窗,看見畫舫裡面有舞女在起舞,不時有歡聲笑語從那邊傳來,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哪裡看得出主人睏乏。不過想想,就是聲音相似而已,她也不能斷定那人是師叔,他一向不近女色,纔不會喜歡一羣女人在周圍纏着呢,當初他要隻身一人遊歷,就特別嫌棄素雲一個女弟子跟着。
素雲他們的船隻改了方向,她微微嘆氣,一手支在窗欄邊,望着粼粼水面發呆。
“素雲,”季舒堯坐在她身側道,“我知道你與你師叔往日在觀中朝夕相對,感情篤深,他若還俗,必是這塵世中還有他眷戀的念想,師叔前去追求,你該替他高興纔對。”
素雲點頭,這些道理她當然都懂,就像當初季舒堯來求娶,安國公夫婦同意之後一樣,她有了那種對塵世生活嚮往的念頭,她以爲她心中無道了,但師叔卻說這感情就是她的道,有變化可尋,有規律可依,若不遵循這道,在觀中哪怕念一輩子道德經,都痛苦。
素雲悠悠地說道:“一開始,我知道國公府要把我接走,我不願意,再知道要嫁給簡從渘後,更不願意。”以前被師叔使詐發了要一輩子都侍奉他老人家的誓言,也並非強迫,她當真還是想一直呆在道觀中。
若季舒堯沒有出現……
季舒堯默默地執起素雲的手,將一串手鍊戴在她手腕上,素雲看着那串手鍊有些吃驚。
這其實並不算什麼貴重的首飾,一百個恐怕都及不上她髮髻上一個簪子的價格。這串手鍊就是季相冒着被諫官參一本的風險給素雲在街邊挑的,只因素雲曾抱怨過自己再不敢偷跑到街上玩,讓季舒堯路上碰見什麼精奇的玩意兒給她帶回來解解悶兒。
手鍊由各種打磨粗糲的石子穿成,中間配有邊塞淳樸風的小配飾,素雲真的愛不釋手,一直戴着,石子上的顏色都被她快磨光了。
沒錯,她一直戴,跳湖那晚也戴。
她記得在湖中被人扯着頭髮和衣帶時,腕上的這條手鍊也扯掉了。
所以素雲吃驚,這條手鍊怎麼會在這裡?
一陣午後的春風吹過,夾雜着河面的涼氣,捲起櫻粉色的窗簾飄揚起來,驀然遮擋住素雲的視線,讓她看不清季舒堯近在咫尺的臉,清幻地如夢境般,那樣不真實。
素雲想說,我把它丟了,又想說,你怎麼找到的。可是她望着他的雙眼,如鯁在喉,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算是丟了,我總會把它尋到。”不需要素雲說什麼,季舒堯就猜到了,他笑着雙手捧住了她的臉,低聲道,“她現在還想離開,不過是因爲我做的還不夠好,不夠細緻。”
也許她被他眼中的情緒感染,或者被溫柔的言語觸動。
素雲僵直身子,已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和輕壓在脣上的柔軟觸感。
“砰”
一聲炸響。
素雲驚覺,將頭側向一處。
“砰砰砰”又接連幾聲。
“誰家大白天地放煙花哩——”船外搖櫓的船伕道。
***
季舒堯同素雲回大宅的時候還未到戌時,兩人先前往母親那裡定省,鄭氏拿眼掃了掃兒子和兒媳的服飾,沒說什麼,妻子隨丈夫服飾而穿着打扮那是常理,又向素雲多囑咐幾句,即使去學府上學還應時刻操心家中的事。
素雲當然明白婆婆說這句話的意思,乖巧地點頭稱是。從鄭氏那裡回來到內室,季舒堯拿着一把小剪子修剪剛摘的桃花枝,素雲道:“母親剛那意思,相爺是聽出了其中深意吧。”
婆婆這樣說就是讓她趕緊給季舒堯納妾,這纔是在婆婆眼裡媳婦兒該操心的正經事。
季舒堯手中的小剪刀咔嚓咔嚓響着,停都未停一下,他道:“能不在今日說麼?再說,這事兒我都與你說好了,該怎麼辦你都知道。”
素雲笑道:“偏要在今日說,傳到母親那裡,才能顯出我爲妻子的賢惠。”
季舒堯透過桃花枝幹,看了一眼素雲,也笑了起來。
“那相爺,我可說了。昨晚長嫂專門爲這事兒還跑到咱這一趟呢,她說,單比着相貌脾性來挑選,大宅中確實有那一兩個適合收在相爺房中,但相爺畢竟爲三房獨子,又爲官做宰,普通的侍女恐怕服侍不好您,必是肚中得有些墨水,有點學識的才妥當,然後,長嫂又說,剛好她們孃家有個遠房親戚……”說到此處,素雲和季舒堯相互對視,眼神中都閃出一抹默契的笑容,“家中姑娘正待字閨中,恰與我同歲,早年和先生讀過書,就是現在家中落敗,身份若給丞相家當個妾室也登對着呢。”
孫平卉乃至大房要給季舒堯屋中塞人,這手段高不高明素雲不做評價,但這目的實在昭然若揭。
“畢竟是長嫂孃家的親戚,相爺你說怎麼辦?”素雲故作無可奈何地道。
“都說了,這事兒過了今日再說,不早了素雲,明日你還要去學府,早些休息吧。”季舒堯道。
素雲稱是,將在外間的半芹喚過來,半芹在走進內室的時候,素雲朝她輕輕點了點頭,半芹突然普通一聲跪下,頭伏在地上,戚聲道:“請少奶奶給奴婢做主。”
素雲將半芹扶起來,連忙道:“怎麼了半芹?有什麼事你好好說。”
半芹起身,抹着眼淚道:“昨晚……昨晚顧安則夜裡來了,他……”半芹咬了咬脣,沒有將話說完。
“他對你不尊重?”素雲沉着臉。
半芹點了點頭。
“混賬!不是已說好了要將你配給他麼?這沒過門兒就不懂得敬着些,以後還了得?去,叫人把顧媽媽叫過來,還有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素雲平常說話溫聲細語,這番言語也未見得多嚴厲,但就是有幾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沒多時,顧媽媽到了外間屋子,顧安則過了好一會兒纔來。素雲坐在玫瑰椅上,身後站着眼睛紅腫的半芹。
“顧媽媽,你兒子夜裡來調戲我的婢女,你知道麼?”素雲質問。
顧媽媽剛正在打牌,被少奶奶身邊的人告知少奶奶要急着見她和兒子,她派人找兒子又找不到,所以自己先來了,並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忙賠笑道:“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然後轉頭看向顧安則,“沒出息的,你急個什麼勁兒,過不了幾個月就娶回家了,鬧這麼一齣兒幹什麼?”
素雲冷笑道:“顧媽媽不用那樣說話,打量我聽不出來,是嫌我管你們家的閒事麼?就算還有幾個月半芹就是你們家的媳婦兒,可她依舊還會侍奉我,我平時都待她十分小心,誰還給她委屈受?當初因爲你兒子鬧着要娶半芹,我又看在您是相爺奶媽且年輕時服侍過婆婆的份兒上,費了多少口舌勸半芹點頭,只以我自己的名義保證說你們必定珍惜她,你兒子也會改,可是現在出了這等事,我這做主子的臉面往哪裡擱?!再說……他們還沒成親呢,事成不成還另有說法,半芹今日是哭着求我替她做主,鬧出來這事兒,我不單要管,我還要多管。”一雙眼睛掃向顧安則,又對顧媽媽道,“你倒是問問你那兒子,剛纔是從哪處來?”
顧媽媽剛還能笑着,這會兒努力擠都擠不出來笑容,“安則在府中也當值呢,活兒就是看護園子裡的花草植被,剛必是被府中的事絆住了腳,纔來得遲些。”
“是麼?”素雲反問,“你倒是問問他,他那相好肚子都有幾個月了,還怎麼能瞞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