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沒幾日,季舒堯以要給素雲輔導功課爲由,從母親鄭氏那裡搬了回去。擱以前,鄭氏一定會找幾個理由讓季舒堯留下,但現在她的想法不同了,素雲現在的很多做法較得她心意,再說,有個能在學府上學的兒媳只會讓她的臉上多添一層光彩。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改變不了素雲讓她輕視的身份,還有厭棄她曾經得過的舊疾,也不會改變鄭氏當初想讓兒子休妻的想法,兒子納妾有了子嗣又怎樣,畢竟不是嫡出,她會允許一個和衆多道士廝混過的道姑,還是個瘋道姑誕下三房嫡出血脈嗎?當然不能。
聽說素雲以前在道觀的時候,就和一個道士不清不楚的,兩個人孤男寡女還天南海北地遊歷過。
鄭氏現在對素雲能好點,也是想穩住素雲,然後能拿捏地住兒子。
季舒堯搬回去之後,當真是一得閒就給素雲教習功課,素雲也是除了晨昏定省吃飯睡覺以外,其餘時間都在溫習,倒是有一番寒窗苦讀的學子要科考的精神頭,連二門都沒走出去過。眼見着離二月末沒幾日了,素雲晚上也開始啃課本。
這日傍晚,素雲早早地讓春靈備上多根蠟燭,再用番鏡照着滿屋亮堂了之後,腦中一晃神,一番熟悉的往事忽然浮現在眼前,她立時沒了繼續看書的興致,嘆了嘆氣,將紫毫筆擱在筆格上,起身走到五斗屜前,拉開了最上面的抽屜,一個沒繡完的竹葉帕巾赫然引入眼簾。
這個就是太老爺歸府那日,季舒堯急慌慌趕回去要尋的帕子,他是一直都帶在身上的。
明明一開始就在利用她,在他眼裡她不過是一個出現意外就會最先丟棄的棋子。
明明就是嫌棄她的出身,諷刺她的家人也在利用她。
明明要想殺了她的。
可,爲何在她嫁過去的那半年,從最初的相敬如賓到親暱熟稔?
爲何她病了一年半,他對她不離不棄?
爲何她神志清醒之後,他對她比以前更加細緻溫柔,百依百順?
她還記得他說,這帕子你要還給我。
似乎什麼都瞞不過他,她藏着掖着要繡給他的帕巾,他都知曉,並且直到現在都認爲她親手繡的帕子已歸爲他所有。
季舒堯做了這麼多,做到這個份兒上,又是圖什麼?
素雲合上抽屜,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季舒堯現在爲她做的一起,她統統都看在眼裡,一開始認爲一定是她也許還有什麼價值可利用,才讓精於謀略的季相這麼下血本,可是素雲思來想去,就算她有自己都不知道的價值,季舒堯似乎做的也太多了,多到讓素雲覺得,他想讓她一直留在身邊。
他的在乎,到底是出於手段還是發自內心?
……
“累了?”
素雲轉過身,看見季舒堯從門口踱步而進,他的眼神在桌子上的蠟燭和番鏡上掃了一圈,口中含笑道:“素雲,你又……”餘下的話沒有說完,他走到桌案邊,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紙頁。
你又什麼?是說素雲又像跳湖當晚那樣用了相同的方法照亮麼?
素雲這幾日溫習功課,都沒有讓丫鬟服侍,因此有時候忙亂了,有課本或紙張掉地上也懶得理會,季舒堯不疾不徐地將散亂的課本收拾好,有條不紊地擺放在桌子上,手上頓了一頓,又將這些已經分門別類的課本都摞在一起。
“去我書房看吧,你這方法雖好,卻明火太多,周圍又都是易燃的紙張。”他始終垂頭忙着手中的事情,沒有擡眼看素雲,說完之後,也只是抱着素雲的書本徑自往外走。
就在季舒堯擡手正準備開門而出的時候,一直站定的素雲,忽然衝到了他的背後,伸手抱住了他。
季舒堯身子立時僵住,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是素雲第一次主動抱他。他也明白了,爲什麼在自己也是第一次抱素雲的時候,她的反應就是這樣,不敢動也不想動。
那是兩人成親後兩個月左右,在長嫂孫平卉生辰那晚,大宅三房齊聚,季舒堯因有公務要處理,用過晚飯就去了書房,素雲則和其他女眷在花園中聽戲。季舒堯從書房回到內室,原以爲戲早散了,素雲該是歇息,卻沒想到她端端地坐在鏡臺旁不知想些什麼,在他進來的片刻,素雲擦了一下眼角,轉身時已經笑了起來。
微紅的眼圈和鼻頭,濃重的鼻音,一推斷就知道素雲剛纔哭過。
“怎麼了素雲?”季舒堯走上前問道。
“沒怎麼啊,今天聽戲聽得高興,這會兒精神着呢,就等相爺回來。”
“你哭過?”
“沒有沒有。”眼珠轉了一圈,素雲又忙改了口,“就是被戲中的故事感動了,這會兒還回不過神。”
“行了,你瞞誰還能瞞得了我麼,你幾時喜歡看戲?次次都是勉強作陪,還要暗中告誡自己別睡過去了。”
素雲被季舒堯毫不留情地拆穿,低着頭一言不發。
“必是受委屈了,發生了什麼事,給我說說?”季舒堯走至素雲跟前,低聲道。
素雲低着頭,眉間微微動了動,才輕聲道,“我就是笨,做什麼事都討不到喜歡,連騙個人,都那麼容易被揭穿。”
季舒堯正想笑着說他斷過的案數不勝數,這點兒眉目還是看的出,卻沒想到素雲胸前的衣襟一點一點的溼起來,他住了口,伸手將她摟在懷中,素雲的低泣聲忽然止住,身子僵了片刻,然後又放聲大哭起來。
……
“啪嗒”一本書從季舒堯的手中掉了出來,打破了原本安靜到落針可聞的氣氛。
素雲緩緩收回了雙手,季舒堯迅速攜起她的一隻手,走出門外。
季舒堯的手平時都暖暖的,這次卻例外,有些微涼,還出了薄汗。
夜色漸濃,兩人行走在迴廊下,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就那麼默默地牽着手走着,直到到了季舒堯的書房。
在季舒堯推開書房房門的時候,素雲本能地停住了腳步,腦中一晃而過的是,季舒堯冰冷自持的面孔,代真明麗嬌俏的容顏,宇煙驚慌失措的眼神甚至還能感受到自己當初轉身跳入湖中的絕望。
她想抽回手,季舒堯卻握得更緊了。
書房一如從前那般亮堂,確實是晚上看書的好場所。“最多再看一個時辰,一會兒我叫你。”季舒堯道。
“嗯?……”你難道不在這裡嗎?
“我在二樓,我也得把給你押的題整理整理,後幾日你就可以徹底拋下課本,只看這些。嗯……還是分開用功比較好。”說完,季舒堯衝素雲笑了笑,一併鬆開了她的手,從書案後方的書架上抽出以前整理的題目,上了二樓。
***
三月,季家大宅中的桃花樹開得正豔,遠遠望去猶如片片粉霞,層疊繁茂地點綴在月門外、迴廊下、湖水邊,一個嬌小的身影從花陰下竄出來,一路奔至大宅西南角門,角門外停了一輛馬車,季襲敏挑起馬車簾子。
“八姑娘。”
正準備鑽入馬車的時候,季襲敏看見自己的三嫂已端坐在馬車裡,和她梳着同樣的髮髻,穿着同樣的服侍,這是學府的院服,不論男女着裝一致,且不可有過多裝飾打扮。
“三嫂。”季襲敏打着招呼,坐在素雲的旁側,想着以後半年都要和三嫂同坐馬車,同進學府,她心裡就難受。
以前素雲初嫁給季舒堯的時候,季襲敏知道她是學府的學子還把她崇拜了好一陣呢,現在想想自己當初還真是傻,幸虧南景侯家的小姐給她說了真相,她才知道自己的三嫂能進學府靠的是三哥,聽說兩人未成婚前就搭上了,還真是爲達到目的沒羞沒臊。
這次素雲在落下近兩年的功課之後,考試位列前五,這在季襲敏眼裡又被認爲是三哥靠人脈使了力氣,所以她對素雲非常鄙夷和不懈。
馬伕駕喝一聲,馬車軲轆碾壓在石板路上粼粼而行,轉了一個街角,季襲敏被這晃動的節奏顛簸地有些發昏,不由自主地打起哈欠來。
素雲笑道:“我第一次去學府的前一個晚上,也異常激動,就沒怎麼睡好。”
季襲敏揉揉眼睛,忍不住又打了第二個哈欠,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而後乾脆合上雙眼靠在馬車壁上,其實她是當真不想和素雲搭話。
素雲側身將季襲敏細細打量了一番,確定她手中抱着的包裡只能容得下課本,便又道:“這也讓我想起了拿着束脩第一次見先生的場景。”
大興朝各類學府中仍採用束脩之禮,學子初見老師,必先奉贈禮物,表示敬意。皇家學府的學生多爲達官顯貴之後,爲避免不良風氣,朝廷中已規定束脩之禮爲何物。
季襲敏在二房中過得不如意,素雲早猜度到了,二伯父身體不好一直在屋中養病,二伯孃素來是個不操心的,五弟成天介裡被媳婦兒迷得五迷三道,自己親妹子的事也不上心了,五弟媳程莉娟就更不用說,本就是個小地方門戶的女子沒什麼見識,更何況就算她知道季襲敏初次求學需要備上束脩,她也會裝作不知道,從她這裡出銀錢簡直比登天都難。
季襲敏忽然睜開眼,尷尬地看着素雲,沒有做聲。
素雲把一直放在她身旁的籃子遞給季襲敏,微笑着道,“我第一次入學也不知有這樣的規矩,以爲就像道觀弟子認師父一樣規規矩矩地磕幾個頭,敬一杯茶呢,當初還是你三哥給我準備得,喏,這個你拿去吧。”
季襲敏雙手接過籃子,沉甸甸的,籃子上面用布帛蓋着,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謝謝了,三嫂。”
“都是一家人,就別再說客氣的話。以後你我同入學府求學,就有了學友之誼,進入學府,我們彼此就叫名諱,我叫你襲敏,你叫我素雲吧,反正我也沒大你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