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堯生於士族大家,季家自大興朝建朝開國以來,出了好些中流砥柱的朝廷重臣,尤其到季舒堯的祖父,季太老爺這一代,更是厚享聖眷,從武狀元一路官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季太老爺也是忠心輔佐朝廷,爲官清正廉潔,共輔佐了大興王朝的兩代君王。
到了季舒堯這一代,季家又出了第二位丞相,且在季舒堯初掌相印的時候,時年二十有二,如斯年輕的丞相,這可在大興朝一時無二。
季舒堯官至丞相,和祖父爲丞相的官路卻大相徑庭。他自小聰穎,善作詩詞文章,早年跟着父親學武時,初顯文韜武略上的才能,後來少年時期一直被祖父教養,又深諳官場之道,十六歲時中的文狀元,開始他的爲官之路。
季舒堯中文狀元時,皇上御賜一幢狀元府,後官至丞相,又御賜連着狀元府的一方院落,合着就是相府。但季舒堯少年喪父,季母鄭氏膝下只有一子,故季舒堯爲能在寡母前盡孝道,一直常住於季家的大宅,狀元府一直空着。
素雲感到來自季舒堯雙手的溫度時,身體不由自主僵住了,想趕忙把腳從他的手掌中抽出來,怎奈卻被那溫熱裹得死死的。
“相爺……”剛纔她光着腳,趿拉着繡鞋在屋外站了半晌,一定沾染了不少塵土殘雪,她記得,季舒堯是極愛乾淨的,怎麼會用雙手來暖她的腳?
“你別動了,我給你暖暖,腳冷已受風寒,你現在不能再生病。素雲你記着,屋中雖然暖和,但還要把綢襪穿上,要是想出去走走,也不要只穿繡鞋,把靴子穿上,你現在身子比不得從前。”季舒堯說着,擡眸看着素雲。
十六歲的素雲生龍活虎,渾身上下散發着朝氣和靈氣,雖然有時想把自己裝成一副大家閨秀娉婷的模樣,可是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卻出賣了她。但,現在,十八歲的素雲再也不用裝了,舉手投足皆是扶風弱柳之姿,一顰一笑透着嬌花照水之態,聲音輕軟溫和,身段高挑細瘦,正是現下時興的貴族小姐夫人們,減重減得有些過的模樣。
季舒堯手上的溫度傳遞給素雲,差不多也快消散完了,但素雲的雙腳依舊不熱,他乾脆用手掌輕輕揉搓着素雲的雙腳。
要說素雲剛被包裹住的時候,是因爲這個出其不意的動作感到陌生、不解甚至害怕,她想動又不敢動,只能僵直着,任由季舒堯那樣做。那下一刻,她就什麼都顧不得了,雙腳輪番蹬蹋着,想從他的手中出來……
“相爺,相爺……停下來……吭……”素雲用手背覆着嘴,硬是憋笑把自己的臉憋得漲紅。季舒堯雖文狀元出身,可是祖父和父親都做過武官,他自幼練過武藝劍法,現在也沒落下,手上薄薄的繭子摸索着素雲的雙腳,實在癢得緊。
季舒堯挑起長眉,笑了笑:“你竟然這裡也有癢癢肉。”
素雲以前愛和季相惡作劇,仗着自己腳步輕盈,偷偷站到正在伏案疾書的季舒堯的背後,猛然抽掉他握着的筆。或者一大家子用飯時,素雲會在季舒堯即將落座時,迅速在他的座椅上放一枚小石子。還有一次,她趁季舒堯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悄悄跟在後面,點了他右肩一下,季舒堯以爲右邊有人,向右邊回頭卻什麼都看不到,再看向左邊的時候,卻看到一張鬼臉。饒是像他這樣平時做事端方有禮的人,還是被嚇得像兔子似的蹦了一蹦。打,不一定能打過;罵,又怕她哭,幾次三番之後,他終於忍無可忍把妻子抱起來扔在了牀上,狠勁兒撓她咯吱窩肋下的癢癢肉。
這當真是素雲的軟肋,吱哇亂叫地喊救命,間或胡亂叫着大爺三爺相爺的,還沒出息地跪在牀上給自己相公求饒作揖,賭咒發誓說再也不敢了。第一次,季舒堯是信了,可沒過幾日,素雲那毛病又犯了,給他遞過來擦汗的帕巾上竟然有胡椒,害得他辣了一天的眼睛。
“相爺,這是什麼?”素雲問道,致使季舒堯從思緒中迴歸,“你的什麼東西掉出來了,硬硬的。”
“哎呀,”季舒堯笑着道,“我把這個給忘了。”說完,他掀起了小被,把從袖筒裡掉落出來的一包東西放在牀沿,叫來丫鬟服侍他淨過手之後,將那包東西打開,拿出來一粒包裝精美的飴糖,素雲要伸手接,季舒堯繞過她的手,徑直放在她脣邊,“不是每次都要讓我親自喂麼?”
素雲呆了片刻,她總算知道了,這個一年半中的“素雲”到底有多矯情,平時喝藥乖乖的,算計好相爺休沐之日,便撒潑發瘋摔碗打盆的,逼着相爺趕到狀元府來親自喂藥,然後再親自喂糖。可是……有用麼?
“相爺……”素雲將頭一偏,躲過那粒已然到脣邊的飴糖,“大概是長期喝藥的結果,口中乏味的很,幾乎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了,這糖……”吃着估計也沒什麼味。
“這我知道,但你曾說過,獨獨能嚐出甜味。”季舒堯依舊伸着胳膊。
素雲見季舒堯執着,便側首含住季舒堯手中的糖,絲絲甜氣迅速纏繞的舌根,還有一股葡萄味。
“好吃麼?”季舒堯問道。
素雲沒有看他,但點了點頭。她最愛吃葡萄,季舒堯還記得。
季舒堯吩咐近侍請太醫,王太醫是一開始就給素雲瞧病的太醫,對素雲的病症非常清楚,故此當相府的人來請他,並說丞相夫人已神志清醒,識人知物之後,他心中非常驚異,要知道一年半前,季相懷中的夫人已沒了氣息。
王太醫記得當時號過脈之後,低聲說:“丞相夫人,沒了。”
季相聽過之後依然面無表情,就是緊握夫人的雙手微微顫抖,骨節發白,他突然冷笑了起來,一字一句道:“怎麼可能?素雲生龍活虎,生命力比牆根兒的野草都強。她不會死!王太醫,速給本相治!”
王太醫無奈,覺得自己烏紗帽不保,要得罪權傾朝野的季相了。
說也奇怪,就在季相說完那句話之後,王太醫摸着的脈象有了異動,竟然開始跳了,緊跟着丞相夫人咳嗽了一聲,那脈象開始跳的強勁有力,和正常人無二。但他當時也不大篤定憑藉自己的醫術是否能救活夫人,就算救活又怎樣,在湖裡呆了那麼久,只怕再也醒不來了。
但又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在王太醫的診治之後,丞相夫人醒了,真的和常人沒什麼差別,就是有一點遺憾,得了失心瘋。
加上這次,這是丞相夫人給自己的第三次吃驚吧,王太醫想,急忙拎着藥箱,也未帶藥童,隻身一人坐上去往狀元府的轎子。
不多時,王太醫到了季舒堯的私宅,進入內院臥房,看見丫鬟還沒有將牀簾帳子放下來,又急忙退了出去,站在牀側的季舒堯負手說道:“王太醫,這次診得仔細些,不用避諱了。”
王太醫聽罷走上前,坐在牀側的矮墩上,丫鬟也將牀簾重新打起……
“真是要恭喜相爺,從夫人脈象上來看,確實恢復如初,下官這就再重新開個方子。”說罷,在桌案上重新寫了方子,遞與季相,接着續道,“這服藥每日一次,隔日服用,鞏固一個月就好。”
季舒堯吩咐隨侍送王太醫出府,隨後將顧媽媽叫到了屋中,當着素雲的面道:“顧媽媽,素雲雖已恢復,但是否大好還要看這一個月,還得多費心。哦,對了,最近我會常來。”
顧媽媽因爲剛纔的事,心裡還惴惴不安,生怕也被罰去睡柴房,她不是拎不清的人,別人少爺家的奶孃因爲仗着奶過主子就無法無天,但她對着這個少爺可不敢如此生事。她現在侷促地站在那裡,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這孩子什麼意思了,若這一個月後,少奶奶的病沒有好,那都得算到她頭上。還有少爺常不常來不一定,但今天恰巧撞見這樣的事,猜度平日也是怠慢了少奶奶,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在提點她,所以她以後得打起精神來伺候,還好這府中上下都聽她的,沒有人給她使絆子,她會好好服侍少奶奶。
顧媽媽退了出去,季舒堯對素雲說“下次休沐還會來”之後,也走了。素雲想,季舒堯五日一休沐,下次他過來的時候,她那天恰好並不服藥,那他來做什麼。
屋中一時又剩下素雲一人,她有些費勁地按了按額角,仔細回想在季舒堯面前有沒有露出什麼馬腳。季舒堯以前做過大理寺卿,做事謹慎又周密,想來剛進門時聽見了香蕪和顧媽媽的言語,但他只是罰了香蕪而非奶孃,並不完全因爲和奶孃關係親厚,而是如果懲罰顧媽媽,婆婆一定會知道,這樣會造成婆婆和自己不和睦。以前,在婆媳關係上,季舒堯在暗地裡沒少使過勁兒幫助她。
剛纔素雲向相爺說謊,讓他認爲她將跳湖的那件事也忘了,無非是爲了保住性命,正所謂說一次謊不難,難的是爲圓這一次謊,要再說上成白上千個。看來以後做事萬萬小心,不可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