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濃,窗外的雪終於停了。
木南歸站起身來,盛出一碗熱湯,遞給嵐溪。
“都是過去的事了。”他柔聲安慰道。
嵐溪接過湯來,目色中夾雜着哀愁和溫柔。她低下頭,淺啄一口,清甜的湯水頓時回暖了肺腑。
是啊,明明都已經過去了數百年,爲何還會對當日的事這般自責?
她將手放入木南歸掌中:“阿樹,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木南歸笑了起來:“怎麼會?你並無殺他之意,雖然確實有些,嗯,調皮,但並不能說你就是個壞人。更何況……”他停了停。
“嗯?”
“我家夫人可是這世上再好不過的女子了。”
嵐溪莞爾,眼中終於透出了一星明媚。
見她終於放鬆了些,木南歸這才問道:“那之後呢?”
嵐溪放下了碗,依偎進他的懷中。木南歸溫柔地攬着她,輕撫着她的發。
“豆稀那一跳實在太過突然,慌亂之中我救護不及,最終令他傷了心脈。他先天本就不足,後天又未補上,經此一難,更是大損元氣,足足在牀上躺了三年才能下地行走。
“也許是害怕被魔君怪罪,也許是自己心中愧疚,我在谷底找到他後,便幻化出一整座村莊供他療傷。我將谷底所有的飛禽走獸都變成了凡人的模樣,驅使它們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由於之前現出過真身,爲了隱蔽自己,我也換了一具皮相,變成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混在這羣‘村民’之中,天天爲他端湯送飯。”
“你說,你這叫不叫自作自受?”木南歸打趣道。
嵐溪也笑了:“誰說不是呢?”
回想那段時日,確實也是她在遇上凝光之前最安寧祥和的日子。谷底的山泉和花草,四季的絢爛和寂寥,她感受着,體會着,品嚐着“生”的滋味。變化出來的假人們來來往往、目光呆滯,一不小心還會做出一些“非人”的舉動來。她小心着,防範着,一有異常立刻衝出補救。風平浪靜的時候,她也陪着豆稀,有一搭沒一搭地幹着一些簡單但瑣碎的小事,興致來了也會學着種種花、做做飯。豆稀看到,總是面無表情、不發一語地轉身離去。
“豆稀在谷底養了三年的傷,他躺了三年,想了三年,也畫了三年。這三年中,他爲這座幻化而成的村子設計了許多別具匠心的東西,有大的有小的,有簡單的也有複雜的。繪完圖紙後就交給那些假人去製作,但這些圖紙最後都是到了我的手裡。
“一開始,我一看到這些橫平豎直的東西就覺得心煩,三兩下就將他想了幾天幾夜才畫出來的東西撕成了碎片。漸漸的,無聊至極的時候,我開始慢慢琢磨起圖紙上的東西來。心血來潮時,也會按着去做,結果製成的工具又精巧又實用。我這個時候纔有些明白,爲何魔君要派我千里迢迢從魔界來到人間,陪伴這樣一個瘦弱的凡人。”
嵐溪嘆了口氣。
“三年後,豆稀傷愈,送他離去之時,我代表‘村中諸人’贈了好一些物資給他,其中就有一枚燒了一半的蠟燭。我對他說:山人不喜外界,你走了以後就不要回來了,就算回來我們也不會見你。你若是真的掛念我們,就隨身攜帶這枚蠟燭,時時爲我們祈福。
“豆稀不善言辭,他接過東西,對着我磕了三個響頭,又呆呆看了村子好久,才終於離去。豆稀一走,我便撤了幻術,化爲清風,追隨他而去。”
木南歸笑了起來:“若我想得沒錯,後來數年,你便是藏身在這枚燒了一半的蠟燭裡吧?”
“不錯。”嵐溪莞爾。
“原來你的圖紙竟是如此偷學而來的。”
“嗯。”嵐溪點點頭,表情溫和了許多:“那日以後,豆稀信守承諾,沒有再回山谷,也一直帶着這枚蠟燭,從不離身。也是從那日開始,我便一直藏身在這枚殘燭之中,守在他身邊。我親眼見他在無數個漆黑的夜晚裡徹夜不眠,將心血化爲筆墨,一點一滴落在紙上。”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
明明是已經過去數百年的遙遠時光,但不知爲何,如今想來依然鮮活。
她跟在豆稀身邊,多少個日日夜夜,從不離開半步。不僅親眼見他繪圖製圖,更曾見他不顧大雨滂沱、烈日灼心,不眠不休地駐守在施工現場,和匠人、士兵、農夫,同吃同睡,手把手地教導他們如何辨別目標、如何發掘礦物,如何製作工具、如何拼裝機關、如何使用器具。有時需要反覆演示、反覆驗證,甚至不斷地推翻重來,多少煎熬和打磨,最終才能爲世人呈現出那般巧奪天工的作品。
“豆稀雖不識我,也從未收我爲徒,卻已在無數個日夜裡潛移默化,教我繪圖,教我製作,令我明白其中關竅。我雖愚鈍,只能記住其中的極少部分,但那一個個精巧的工具,如何誕生,何處變更,是經歷了幾度增刪,我卻如數家珍,爛熟於心。”
“竟是如此!”木南歸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書桌上那捲已經合上的圖紙,“難怪你能將那麼複雜的原理解釋得這般細緻,若非知對這器物知之甚深,又怎能做到?”
“但……”
“但?”
木南歸輕嘆道:“如今這世上固然能人衆多,傲嬌者半、謙遜者半,但無論是哪種,所造之物在使用過程中多少都有些令人不便之處。世人要麼不察,要麼遷就適應。但在鳳棲大師這裡,雖說這般奇思妙想考究了設計者的功底,但對使用者來說確是方便至極,絲毫沒有讓人爲難、不便之處。難得鳳棲大師能如此體貼親民。”
嵐溪頷首。
“豆稀一生,光明磊落,爲人外柔內剛,做事盡善盡美。他出生寒微,對百姓疾苦深有體會,因此,做出的東西除了外形精美,更是在功能上注重實用、打破常規,處處體現出對平民艱難生活的善意與同情。如此巨匠,莫說獨山南,就連我,也早已被他折服!”
木南歸長嘆一聲,扼腕道:“只恨我生不逢時,不能如你一般,親見如此巨匠!”
說道此處,卻是一頓,又道,“不過,史書記載,鳳棲大師仙逝之時二十有四,嵐溪,若你只是奉命守護他十年,那他仙逝之時,你可在他身邊?”
嵐溪面色一滯,緩緩站起身來,蹙着眉走到窗邊,望着遠處無盡的夜色,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