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琢石寨
白星站在石寨高處，看着下方族人忙碌的身影。半月前，族長遇險而歸，帶回來的還有重傷昏迷的木南歸。此番的魔物果然難以對付，所以族長回族之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召集全村做好抵禦魔物的準備。
他面色凝重，思慮再三，最終還是轉身，走進了供奉神尊和靈尊的石屋。
有些意外，石屋中，竟然已經有人跪拜。
是白楓。
聽見腳步聲，白楓回過頭來。
“是你。”
他顯然並不意外。
白星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畢竟，來到這間石屋，第一件事，必然是叩拜神靈。
三柱清香，恭敬奉上。
白星跪在白楓身邊，對着神尊牙琢和靈尊恆守的兩座塑像，鄭重九拜。
“進展得如何？”白楓問道。
“明日，明日便會完成對所有防禦工事的修復和加強。”白星答道。
白楓嘆了口氣，不再說話。白星也是。兩人看着神尊牙琢的塑像陷入了沉默。
“那些孩子……”
許久，白楓終於又開口說道，只不過話剛纔說了一半，又停住不再繼續。臉上凝重哀傷的表情已經將他心中所想盡皆流露——即便他的頭上鶴髮未顯，但白楓自己卻很清楚，他老了，已經司掌了石靈五十七年。過往歲月一幕幕從他眼前掠過，三位族長、三次地裂，還有白守山和牙琢族七十幾年的春夏秋冬。騎過的馬，喝過的酒，看過的山水……不夠啊，即便是他這樣一個經歷豐富的老人，他也還是覺得沒有活夠，更何況像白凌、白軹、白月那樣，人生纔剛剛開始的年輕人？
“楓叔。”白星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地笑笑，“放心吧，還有我們呢！”
隨意的態度，兄弟般的親暱——雖然論輩分，白楓比他高了好幾輩，但他向來親切，從不以長輩自居，所以後輩們都不跟他生疏，愛把他當朋友看。白星對他如此，芒山草策對他如此，現在，就連白軹這輩也將這個“優良傳統”繼承了下來。
“你們……”白楓似有些恍惚。
“是啊，還有我們呢。”白星手上用力，拍得沉了些，“我，芒山、草策、鏃其，就算對方再兇再狠，也先得從我們幾個的身上踏過去不是？”
白楓啞然，他苦笑着搖搖頭，站起身來。在他眼裡，白星芒山和白凌白軹都是孩子，他們之間，又有何區別？
“等這次的事過了，我會去靈雀部。”白星繼續道。
“好好的掌事不做，去搶阿軹的位置麼？”白楓笑。
“掌事太累，我想換個輕鬆點的，看看白守的山水，見見此生還沒有見過的風景。”白星目光落在神尊的塑像上，淺淺說道。
白楓一怔。看看白守的山、見見沒有見過的風景？這一代的“葉”受封之時年逾四十，“溯山”至今也有七十五載，即便是十三年前的那場地裂族長急召，也未現身。靈人壽數雖較凡人綿長，卻始終不同於天人。
“阿星你……”
白楓眼中一沉，眉頭不自覺的擰緊。這是他對族中事務的考慮，還是……本就想追尋自由的選擇？
他還記得那個被父母逼着苦修的少年，那樣突出的天資，那般老成的舉止，明明是個孩子，卻比許多族中的成年人還要能幹持重。十六掌族中事，侍兩代族首，二十年操持族務，無一時一刻不盡心盡力。阿星他，心中始終割捨不下那份對自由的眷戀麼……
白楓看着他跪拜在神尊塑像前的莊重身姿，一抹苦笑亦是浮上嘴角。他攤開掌心，一枚漆黑棋子隱隱發光。
豈非如我？若是能找到繼任之人，接過自己手中這枚棋子，自己是否也會和他一般作出同樣的選擇？不，也許並不一樣，白守的風景他已經看到了許多。如果可以，他想要的，是走出這山外，看看從未看過、甚至從不敢想過的大千世界。
可是塑像前燭火幽幽，竟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生在白守、長在白守、死在白守。
他合上了手，掌，變成了拳，攥緊，卻又無力地放下。白楓轉身離去，留下白星長跪在地，再無言語。
石寨外
月色迷濛，牙琢石寨外，白月將最後一抔土蓋好後站起身來。參天的榕樹爲她遮去了一半的月影，明暗交織中，她的表情看不清晰。
“軹哥哥，我們走吧。”她輕聲道。
一直站在樹旁的少年點了點頭，目光卻是在掩好的泥土上又停留了片刻。
白月沒有在意，提起鵝黃色的裙裾從草叢上邁過。步出樹影，月色如紗，立即傾瀉在她身上，薄薄一片。
白軹過去，握住她握着裙裾的手。她的手柔軟而冰涼，在他的緊握下，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阻住了她的去路。
“月兒。”白軹的聲音低沉。
她的眼睛明亮又悲傷，看他的時候就像空中的星辰，靜謐而微閃。他將她摟入懷中，“別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白月靠在他的胸膛，白軹的身體強壯又炙熱，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冰冷身體的知覺在一點點恢復，心中那份一直以來的執着終於有了一絲的鬆動。
透過他寬厚的肩膀，她看向天空，月色清輝，高山綠水。她閉上了眼睛，一滴淚悄悄滑下。
見她毫無反應，白軹皺了皺眉，將她抱得更緊。
熾烈的氣息就在鼻尖，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你會生氣，但，可以原諒我這一次麼？”溫柔的道歉就像是一根美麗的手指，將白月的心絃撥動地一顫，不禁擡頭向他看去。
白軹卻忽然低下頭，靠上她的肩頭，令她無法看見自己的臉。
“我喜歡你，月兒。”
他輕喚着她的名字，再沒有了“妹妹”的稱呼，其實一直以來，她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妹妹”，而是那樣一個攫取了他所有目光和心緒的女人。
“若是這……之後，我還在，你便忘掉他吧。”他的聲音依舊低沉。
“軹……”預料到他會向她告白，卻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說。
“月兒，”他打斷了她，“若我還在，我會向族長提親，也會舉行一場盛大的求親儀式。我不會再逃避、也不會再裝作看不見，我要去爭取自己心愛的女子，哪怕她心中還有別人，哪怕她會拒絕我，我也不允許自己再這麼錯過下去。”
他放開她，看進她的眼睛：“我從未見過這麼強大的魔物，這樣強大的壓迫。若是此番能夠活着回來，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上天給我的恩賜，永遠都不再放開你的手，更加不會將你交到別人的手裡。”
白月的目光微顫，此刻，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她的胸口，從細弱到洶涌，牽動着她的情緒，就連呼吸也漸漸變得急促，再也無法說出話來。
“也許現在在你的心中，我還是無法和那個人相比。我也必須承認，那個人，他的確是一個高尚、正直的人，也值得我們全族尊敬的朋友。可是，在我親眼看見了你的悲傷和痛楚後，我便對蒼天起誓，此生此世，都不會將你交到他的手中！因爲我已經確認，能帶給你一聲幸福的人，絕不會是他！”
白軹的目光漸漸從溫柔變得憤怒，憤怒中漸漸生出一絲狠厲。
像是要努力平息心中的怒氣一般，他猛然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月兒，無論這次會發生什麼，我白軹哪怕是拼掉這身修爲不要，舍掉這條性命不要，都一定會護得你周全！但，此事結束之後，答應我，重新開始，好嗎？”
月華清冷，白軹的目光卻灼傷了白月的眼睛。
“軹哥哥，月兒，”她努力調整着情緒，“月兒不需要你保護，你也要，也要好好的。”
她聲音輕聲，目光顫動。白軹分明看見了她眼中的複雜，卻不明白這樣的複雜究竟都是些什麼。其實莫說是他，就連白月自己也弄不明白。
白軹苦笑了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他沒有放開她的手，但那句“月兒不需要你保護”還是深深刺痛了他的內心。
“回去吧。”他淡淡道，拉着她向石寨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並不長，白軹走得極慢，白月跟在他身後亦是不疾不徐，竟是不約而同地都放慢了腳步。
白月的頭埋得低低的，偶爾擡頭看向白軹，始終只見一片月色下明暗不清的背影。他的手指很涼，越來越涼，就像飄入了雪片的溫水。
白月心中一慟，不知怎的，脫口而出道：“她，此番，那魔物，很強嗎？”
“嗯。”白軹的聲音從前方飄來，“很強。”
“可上次，我們不也是破了她的幻術麼，那這次……”
她話音未落，白軹腳步一停，轉過身來，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古怪，“月兒，上次，是她故意讓我們破境的。”
“咦？”
白軹收回了目光，“即便不是如此，就憑我們，也是毫無勝算可言的。”
“爲何？”
“她可是鬼蜮的天魔啊……”
魔界五階八相十二蜮，魔君最上，次爲長老，長老之下便是天魔。鬼蜮掌管魂靈監禁、機關戍衛，首領爲十二位天魔中最接近魔君的那位，實力和地位皆非一般。
白軹眼前立即浮現出當日進入故國村時所經過的結界以及所遭遇的一切，那般真切的景象，瞬間便令內心深處的恐懼蠢動不已。冷靜、陰鷙、毒辣，好一手攻心之計。若不是當日白凌用靈眼護住諸人神魂，別說走出幻境全身而退，就連活不活得下來也是一個問題。
他陷入沉思的模樣，白月雖然不甚瞭然，卻也並不打擾，只是在一旁安靜地站着。她雖爲水靈的加持者，位同五部首領，但畢竟年少，心思又少有放在術法修習上，加上實戰極少，因此對於魔界之事也只是瞭解一些基礎的常識，並無深入體會。但見白軹的話點到即止，神情凝重且並不深談，已知事態嚴峻。
“軹哥哥？”見他思緒越飄越遠，白月終於喚道，“不用太過擔心。”
白軹回過神來。
“你且想想，我們還有神陣啊。”白月輕聲安慰道。
神陣。
白軹心頭一顫。
神陣……麼？
“哥哥這些時日不是已經派人晝夜不停，搭建祭臺了麼？只要祭臺搭好，就能啓動神陣，制住妖魔。”她繼續說道。
白軹嚴肅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笑容，“月兒，神陣的啓動並不需要任何祭臺。”
“咦？”白月瞪大了眼睛，“那這幾天大家在忙碌的——”
“不過是加固寨中的防禦工事而已。”白軹笑道。
“可，上次魘魔的事，不是也是因爲見我們在搭建祭臺，害怕神陣的威力，它才露出馬腳的嗎？”
白軹眉目帶笑：“神陣乃是神尊親創，是我牙琢族的乃鎮山之寶、全族立族之本，魔界之物又如何能得知其奧妙？”
他將她的手又握得緊了些，白月面上一紅，低下頭去。
“神陣是神尊所創，威力自是非同凡響，但若是回回啓動都需要族人大動干戈搭建祭臺，豈不是平白給敵人可乘之機，又如何起到驅魔定山之效？”
“那要啓動神陣，又該如何？”白月沒有擡頭，輕聲問道。
白軹哈哈一笑，指着遠處，“月兒你看，白守山茫茫一片，險峰、溪水、湖泊、草木，形態萬千、變化萬千，這些，其實都是神陣的一部分。”
白月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進黑夜。雖然月光黯淡，可作爲她出生和成長之地，她的家，白月很快便分辨出了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脈絡。
“這些……便是神陣？”
驚詫，意外，她忍不住用目光又仔仔細細地審視起眼前黑灰的山景來。那些高低起伏如龍脊一般的山脈，那些重重疊疊如尖塔一般的大樹，那些聲音清脆潺潺而動的流水，還有被各種花草灌木覆蓋、安靜臥着的石塊……因爲白軹的一句話，這些原本平常得不能在平常的景色，卻在一瞬間被賦予了新的、更值得她探尋的意義。
“這是我族最高的秘密，只有族長和位同‘部首’的高階靈人才有資格知道。”白軹道，“神陣其實一直都在我們身邊，而我們、還有白守山，也一直都在神陣的保護之下。它的啓動，需要的只有牙琢族的鮮血和足夠強大的靈力。”
白月怔在原地。
十數年前，那場改變全族所有人命運的地裂中，母親燃燒自己的藍色光影再次躍入她的腦海。雖然那時自己還小，許多細節記不真切，但那次悲壯決絕的燃燒之後，父親深刻而綿長的哀愁、快速出現的皺紋和白髮，一直是伴隨她成長的童年烙印。
“軹哥哥，你的意思是，只要靈力足夠，牙琢族人就可以在白守山的任何一處啓動神陣？”
白軹點了點頭，“是的。”
只要靈力足夠，任何一個牙琢族人便可以在任何時候啓動神陣。
“生在白守，長在白守，死在白守。只有知曉這個秘密的人才懂得，這句誓言最深刻的含義。”
“原來……原來，是因爲神陣。”白月恍然大悟。
“因爲神陣，更因爲我們一族的使命。”
白軹望向天空，月亮之下是雲彩，月亮之上，是天界，是神尊。
“然而神陣事關重大，非到萬不得已之際，不可輕動。”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靈羽遞到白月面前：“月兒你收好。”
“這是？”白月一驚，只見這枚靈羽通體發黑，靈力波動十分明顯，顯然是某位高階靈人之物。
“這是‘葉’的靈羽，若是情勢危急，你便將它拋向天空，它會帶你去‘葉’的身邊。”
“葉”的身邊？
白月一怔。神尊親定的守則：繼承了“葉”之名的靈人只需要遵守“終身不離開白守”一條準則即可，在“溯山”期間，“葉”享有完全的自由，即便是族長也不可以強制召回。而這位全族最神秘的靈人一直都在石寨外“溯山”，即便是十數年前的那場地裂，也沒有回到族中。
這一代的“葉”定是個冷血無情之人！這一點，白月早已認定。她看着白軹手中烏黑髮亮的靈羽，沉吟片刻，還是冷冷拒絕道：“當年那場地裂，他尚可以冷眼旁觀，如今，又叫我如何能夠相信？”
白軹眸色一沉，並沒有解釋，依舊要將靈羽放入白月手中。
“軹哥哥，我不要！”
白月排斥着，側身向一旁退了兩步，她一隻手被白軹緊握，雖然可以甩開離去，卻不知爲何並未如此。
白軹輕嘆了一口氣，鬆開一直拉着她的手，走了上去。白月只覺手上一鬆，指尖溫熱的觸感還在，寒涼的夜風卻已經覆了上來。
“月兒，記住我的話。”
就在她愣神的片刻，白軹已經將靈羽放入了她另一隻手中，“若真到了無計可施之時，這片靈羽，就是我們牙琢族最後的希望。”
剛離開的溫度又回來了，而一次，比方纔更加濃烈，因爲白軹的兩隻手正將她拿着靈羽的手緊緊握住，她甚至，還能感到他手上那一絲絲抑制不住的顫抖。
“軹哥哥……”
白軹擡頭看她，月色下，他的目光和他的雙手一樣，微微顫動着。
四周萬籟俱靜，樹影婆娑。遠處，神尊和靈尊的石雕聳立在叢林上方，與頭頂的月色一樣，醒目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