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在一個晴暖的午後,回到了四子王旗。
他走的匆忙,回來的也低調;只有小順帶着幾個人在大營門口迎接了他。他記得自己在離開此地前去奔喪之時,心裡還是很痛恨小順的;不過十幾天過去了,他如今再見這孩子,情緒倒是平靜下來,覺着其實他那天的惡劣行爲還是可以理解的——誰沒有年輕過呢?誰年輕的時候,沒幹過點出格的事情呢?
反正他是沒少幹!
他託着一小紙包冰糖核桃,邊吃邊下了汽車,身後尾隨着蔫頭耷腦的吉京浩。這些天來,他無事找事的沒少訓斥吉京浩,就因爲他先前想和日本人聯繫買水泥。買水泥是必須的,否則他在穆倫克旗的豪華要塞就不能如期完工,不過不能把錢送給日本人去賺,因爲他老人家曾經在日本人那裡捱了四天的餓!
小順迎了上來,規規矩矩的向他問安,眼睛則是望着地面。何司令掃了他一眼,拈起一塊核桃送進嘴裡,喀嘣一聲咬碎了。
嚥下核桃,他順手將紙包遞給身邊的勤務兵,同時問道:"營裡還好?"
小順答道:"一切都好。"
勤務兵接了紙包,三下兩下的把開口摺好塞進口袋裡,然後從腰上取下軍用水壺送到何司令面前,等何司令喝過水後,又將水壺內的水倒在一方乾淨手帕上,以便何司令可以用其來擦掉手上的糖。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主僕雙方也配合的默契。小順留意到了,就不動聲色的瞄了那勤務兵一眼。
勤務兵是個半大孩子,生的單薄清秀,收拾的也乾淨利落。小順認得他,他是個新來的小兵蛋子,名叫武平安。
何司令回頭同吉京浩低聲說了兩句閒話,然後便率先向營內走去。吉京浩緊緊跟上,經過小順時,他只急急忙忙的笑了笑,然後便又立刻去追趕何司令。
小順孤零零的站在大營門口,眼望着何司令等人的背影漸行漸遠,同時就若有所思的一挑眉毛。
何司令在參謀處坐了一個多小時,將吉京浩修理的噤若寒蟬。後來見時間不早了,才暫時放過了這可憐的參謀長,帶着人揚長離去了。
獨自坐在飯桌前,他沒有什麼食鬱,只是從武平安那裡要回了那半包冰糖核桃,就着一杯濃茶慢慢的吃着。
小順無聲無息的走了進來:"爸爸。"
何司令板着臉,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該饒了他。
將最後一塊冰糖核桃扔進嘴裡,他惡狠狠的將紙包揉成一團擲到腳下,然後一邊嚼一邊從衣袋裡掏出一包葡萄乾。
冰糖核桃和葡萄乾還是在他啓程歸來時,徹辰塞給他的。徹辰雖然在短短几天內死了阿瑪額娘,可是依舊記着要討七寶做側福晉這件事。平心而論,他對何司令是相當的愛慕,沒事的時候就跑到何司令的居所門口,高聲大氣的喊:"七寶!我什麼時候娶你過門啊?"搞得聽者無不尷尬偷笑。
吃了兩粒葡萄乾,何司令將紙包放下,見茶杯裡已經空了,便對着門外喊:"小武!茶!"
武平安答應了一聲,可小順未等他進門,便上前一步拎起茶壺,爲何司令倒滿了茶杯,隨即又扭頭看了武平安一眼:"不用你,出去吧。"
武平安猶豫着望向何司令,何司令不出聲,他不敢走。
何司令端起茶杯,將裡面的熱茶潑在了地上,然後低聲道:"小武,茶!"
武平安走到桌前,就感到旁邊有兩道目光箭似的直射到自己身上,讓人平白無故的就心驚肉跳起來。膽戰心驚的重新爲何司令倒了一杯茶,他垂手彎腰的向後退了下去。
何司令喝了那杯茶,然後起身回房,準備休息。
小順像條尾巴似的,一路跟他回了臥室。
何司令站在牀前,背對着他開了口:"隔壁有牀,以後你去那裡睡吧!"
話音落下,他的手被小順從後面握住了:"我不!"
何司令回身就給了他一個嘴巴:"你敢不聽我的話?"
小順似乎是很不服氣,梗着脖子直視他的眼睛:"你要打就打吧!可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何司令聽了,心裡倒是頗感欣慰,暗想小順這孩子還真是有幾根硬骨頭,若早知道他是個這樣的材料,當初就不會將他當個小奴才使喚了。
懷着這樣的想法,何司令衝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腳,將他踢倒後又彎腰抓了他的衣領,把他連拖帶拽的趕出了房間。
"咣"的一聲關了房門。何司令三步兩步的走回去關燈上了牀。
牀是雙人牀,一面挨着牆。何司令在牀上輾轉反側着,先是覺着被窩裡四面透風,其次發現這牀居然是這樣的大,讓人躺下去沒着沒落的,不知道該往何處依靠纔好。
他滾到牀裡去,身體靠着牆,透過棉被感到了牆壁的生硬和冰冷。
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他將身上的棉被捲起來摟在懷裡,把臉在被子上蹭了蹭,依稀嗅到了小順的味道。
午夜之時,何司令忍無可忍的擡手開了電燈,披着衣服下牀走到了門口。
擡手拉開房門,眼前的情景卻是讓他臉色一變:"你——"
小順筆直的跪在門口,此刻就擡頭望了他,眼神深刻,一言不發。
何司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可也沒有開口。單手抓住鬆鬆披着的上衣前襟,他轉身走回了牀邊。
囧囧躺回牀上,他面對着牆壁閉了眼睛。身後由遠及近的響起了腳步聲——他方纔並沒有關門。
一陣窸窸窣窣之後,牀上傳來了沉重的震動,隨即身上的被子也被掀開了,何司令被一雙臂膀攬回了久違的懷抱。
小順這回的手腳很老實,就單是緊緊的抱了他,又將嘴脣貼在了他的後頸之上,輕輕的親吻吮吸着,是一種控制着的親熱。
何司令沉默良久,忽然開口問道:"你的傷,重不重?"
身後的青年搖搖頭,悶聲悶氣的答道:"不重。"
何司令從他的懷中掙着起了身:"我瞧瞧。"
小順也跟着坐了起來,用被子蓋了雙腿:"真的沒事。"
何司令橫了他一眼,一把扯開了被子:"快點!"
小順似乎是不大情願的低下頭,小心翼翼的拉起了睡褲的寬鬆褲管。
他的兩條腿,從膝蓋向下,滿布了半結痂的血眼,皮膚也是大片的紅腫,有幾處特別深的傷口甚至仍然翻開着,露出了裡面深紅色的血肉。
何司令沒想到他會傷的如此之重,如今驟然見了,心裡怎麼不疼?當即就皺了眉頭問道:"怎麼不用藥?"
小順把褲管放下來:"不用,過兩天就好了。"說着他挪到何司令對面盤腿坐了,抓住對方的雙手認認真真的安慰道:"這傷瞧着嚴重,其實不疼。真的!"
何司令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似乎是不大耐煩的揮了揮:"馬上去!隔壁櫃子裡有刀傷藥和繃帶!"
小順猶豫着點了點頭,忽然探身抱住何司令,湊過去在他臉上重重的親了一口,然後一邊下牀一邊道:"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回來!"
何司令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臉。他長年的沒有什麼感情生活,此刻就感覺青年的愛意洶涌而來,簡直將他這個一貫漠然的旁觀者要衝擊的站立不穩了!
小順說他很快回來,果然不過三五分鐘,就幾大步的跑進房跳到了牀上。因見何司令端坐着不肯睡,他便也在對面坐下了,一雙眼睛裡面發散出極純淨的欣喜來:"你不怪我了,是不是?"
何司令語氣緩和的、不帶感情的答道:"我不和你一般見識。可你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小順又去拉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我的本分,我要愛着你,守着你,這就是我的本分!"
何司令微微笑了一下:"你還小,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能說出這種話來。"
"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意就夠了,天高地厚和我沒有關係!"
何司令覺出新奇來,第一次發現這孩子的嘴是真不笨!
燈光明亮,何司令望着小順那張年輕而英俊的面孔,忽然覺出了一股心酸。他想這孩子是這世上第一個向我求愛的人。我不衰老,不醜陋,不貧窮,不邪惡,可這麼多年了,怎麼就沒有人肯愛上我呢?
躺在小順的懷裡,何司令覺着周遭一切都回復到了正軌,這讓他感到無比安心,很快便入睡了。
這一覺睡下去,他直到翌日中午才醒了過來。洗漱穿戴之後,顧誠武團長忽然匆匆跑來,向他報告了這樣一條消息:"騎兵團的巴雅爾團長讓中央軍獨力團的人給打死了。"
何司令聽說自己的部下死了,菁神反而爲之一振:"獨力團?趙小虎的那個獨力團?"
"是啊!"
"他們不是後撤了嗎?"
"又回來了!就駐紮在扈倫特旗,前些日子打警備大隊的人就是他們!"
何司令挺身而起,開始在地上來回的踱步:"厚葬巴雅爾,讓烏日更囧囧繼任團長。另外ji合一個師,馬上開往扈倫特旗!"
顧誠武一個立正,答應之後卻又提出疑問:"司令,可是這烏日更囧囧是個愣頭青,他一個人管那麼大個騎兵團,成嗎?"
顧誠武這話不過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正對了何司令的心思:"你說的有道理。那就讓他單管軍示抄練,其餘的事情問小順!"
顧誠武一聽這話,就知道這是何司令有心提拔那位承禮少爺了,便不敢再多說,領命而去。
打發走了顧誠武,何司令又把小順叫過來囑咐了一番。囑咐完畢之後,才反應過來:"你怎麼這個時候還在家裡?"
小順答道:"我想伺候你吃過飯後再去營裡。"
何司令一皺眉頭:"以後這些事情就不必你來做了!"
小順走到他面前,驟然伸手摟住了他的腰:"我願意服侍你。"
何司令雖然夜夜都同他身體相貼,可是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親暱的抱在一起,倒是很覺着不妥。向後仰了仰頭,他極力的要和小順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叫什麼話?有做奴才的癮嗎?"
小順搖搖頭,手臂上卻勒的更緊了一些:"我不願意讓別人碰你。"
何司令聽到這裡,心中就又生起了那種哭笑不得的情緒。雙手用力推開小順,他轉身走到窗前,故意的不去看他:"烏日更囧囧這人人品不錯,你和他好好相處,不要生出摩擦讓我爲難。知道了嗎?"然後不等小順回答,他便回身連連揮手:"去吧去吧!別賴在這裡了!"
趕走了小順,何司令讓武平安過來擺了午飯。然後就獨自坐在桌邊,端着個銀碗吃了起來。當初李世堯說送了他一箱鍋碗瓢盆,他還以爲是玩笑;後來開箱子一看——竟真是一套銀打的鍋碗瓢盆!
銀子好啊,有毒沒毒,一試就知。
何司令吃了一碗水泡飯,從手中的這個碗筷上就想起了李世堯。
他有半個多月沒見這人了,他知道這人就在離自己五十里開外的地方,要是坐汽車的話,要不了多久也就到了。
可是,總不能讓他主動去新二師的大營裡做客吧?
何司令想到這裡,就再也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