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說地球是圓的,他只要邁出步去,且不死在途中,就總能回到北平。
到了北平後做什麼呢?這個李世堯也順帶着問了一句。何司令不假思索的答道:"養老。"
這答案出乎了李世堯的意料:"你纔多點歲數,就要養老?"
何司令想了一下,答道:"養着養着就老了。"
李世堯的兩隻眼睛放出光來,從何司令的臉上向下掃視,同時搓着手,很惋惜的嘆道:"哎呀……這麼個好人兒擱在家裡閒着不用……可惜可惜,浪費浪費。"
何司令沒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以爲李世堯在嘆息他的大好年華,便說道:"這也沒有什麼。古人說千金難買寸光yin,其實縱是有了大把的光yin,又有幾人能夠不虛度?"
李世堯皺着眉頭:"話不是那樣說,一個人的好時候也就那麼幾年,過了時候,就跟那青菜過了季節一樣,誰樂意啃老幫菜呢?"
何司令聽的莫名其妙,心想這話是在說我嗎?他ma的!竟敢罵我是老幫菜!隨即他一轉念,又覺着不能——罵人也沒有這個罵法——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無語的思索了片刻,他決定把這話先放一放。剛要下逐客令,忽見李世堯猶猶豫豫的望向自己,臉上又是笑又是爲難,並且有點發紅,一副鬱言又止的樣子。
何司令一挑眉毛:"李師長,你這是有話要說?"
李世堯低下頭,望着自己搓在一起的手,覺着心慌氣短,暗暗的訓斥自己:"你怕他個***?!"
訓斥完畢後,他似乎是稍稍的提起了一點勇氣,又清了清喉嚨,纔對着地面開了口:"那個……司令啊,我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司令看他的神情忽然尷尬古怪起來,就很是好奇,饒有興味的歪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摸着下巴鼓勵道:"說吧。"
李世堯在嗆林彈雨中衝鋒陷陣時都沒怕過,可是面對着這個根本不值一怕的何司令,他竟是心跳的有些喘不過氣來:"那個……司令……我看你這人挺好的,所以……所以……"
何司令從未聽過如此評語,又見李世堯狀態侷促的異常,倒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微笑:"所以什麼?"
李世堯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順便堅定了決心,脫口而出:"我想跟你睡一覺!"
何司令摸着下巴,笑眯眯的望着李世堯,望了半晌後,他問道:"你說什麼?"
李世堯說出了那最關鍵的一句話後,心情反而漸漸平穩了下來。他擡起頭望着何司令,臉上也帶了點笑意:"我想和你睡一覺。"
何司令還是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世堯:"你——"又指了自己的胸口:"和我——睡一覺?"
李世堯強作自若的答道:"是啊,就是這個意思。"
何司令自語似的點頭道:"睡一覺……怎麼睡?"
"你和老藍是怎麼睡的?不過我可是要在上面!"
何司令聽了這話,臉上的微笑彷彿潮水退潮似的,一瞬間便消逝的無影無蹤。他站起來在李世堯面前來回走了兩圈,突然就近掄起一把椅子,回身就向李世堯砸去:"你他ma的找死!"
李世堯是有身手的,何司令那邊剛一動作,他已經極敏捷的跳到了一邊。何司令一擊未中,扔下椅子直奔牆角處的衣帽架上找嗆。李世堯見狀不妙,扭頭跑到門口大聲道:"你考慮考慮吧!反正你不答應,就甭想走!我告辭了!"說着一陣風似的穿過院子,也來不及叫勤務兵,跳上馬便狂奔而去了。
何司令坐在房內,快要氣瘋了。
氣瘋了,同時又是有苦說不出。他衝着倒在地上的椅子狠狠的踢了一腳,然後冷笑一聲,心想這真是見了鬼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敢往自己身上爬!軍中不缺女人,李世堯這是故意來噁心自己來了!
李世堯這話要是早一年說,何司令大概就能夠想法子成功的宰了他。何司令自己無兵無權,所以轉而去搞人事,在軍官中長年的進行拉攏調唆,以求得一個力量的平衡,來維持住自己的最高地位。不過現在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沒人,這人事工作自然只好就此中斷。何司令也隨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不敢動李世堯,可是一想到李世堯的那個要求,就憤怒的恨不能咬誰幾口。其實,他滿可以把這事先拋去腦後,堂堂正正的繼續做他的司令,反正李世堯再怎樣急色,也總不會衝上來扒他的褲子。可是他放不下——他的小心眼兒讓他放不下任何心事。李世堯的話一直在他腦子裡迴響,從早到晚,無休無止。
李世堯在何司令面前吐露心聲之後,連着三天沒有露面。
何司令終日沉迷於慪氣和發狠,自然也不會去找他。
小順算是倒了黴。
何司令在心思煩亂到不堪忍受的時候,就會把他揪過來當作出氣筒來折磨一番。他很木然的跪在地上,心安理得的捱打捱罵,疼極了就雙手抱頭縮成一團,卻從不申今求饒。
他很弱小,在凶神惡煞一般的何司令面前,生命就更賤的不如一根草芥。不申今求饒,是他所能做出的唯一反抗了。這反抗很保守,也很硬氣,是一種無聲的宣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吧!
何司令打到後來,也察覺出了異樣,彎腰用手捏了他的下巴逼問:"你怎麼不出聲?"
小順睜着一雙清澈茫然的大眼睛,眼裡什麼也沒有。
何司令忽然疑心他本來其實是個傻子;或是現在已經變成了傻子——自己養個傻子做什麼?
一腳踢在他的胸口,何司令咬着牙叱道:"你給我說話!"
小順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吃了這些時日的飽飯,他的確是長高了許多,那速度簡直就是驚人,不過也正是因此,他那隻顧拔節的身子單薄的像是紙板剪出來的。何司令這一腳若是再用力點,就能把他踢的飛起來。
傍晚時候,勤務兵看見小順從何司令的房中走了出來。
有人在背靜處問他:"小順,你又捱打了?那臉是怎麼弄的?"
小順不說話,低着頭往廚房走,去給何司令端晚飯回來。他那臉上一塊一塊連綿的紅腫,火辣辣的痛,彷彿有刺戳進了他的肉裡,戳進去後還不肯老實,上上下下的亂扎。
這是何司令用蠟油燙的,何司令還說如果他再不吭聲,就把蠟油換成滾油。他怕了,小貓似的求"司令饒命",話音落下,他得到一個大嘴巴:"你叫我什麼?"
小順覺不出疼了,只在下意識中怔怔的改了口:"七爺饒命。"
何司令讓小順稱他"七爺",因爲小順是家奴,往後要帶走的。
他示弱了,可何司令依舊是打,並且因爲他的示弱,轉而罵他是沒膽的孬種。
小順硬捱着,生命就是吃飯、睡覺、幹活、捱打。因爲懲罰是無原因的,必然的,所以他永遠擔驚受怕。
如此看來,倒是捱打之後還安心自在些。因爲捱打之前有無數種極可怕的可能姓,捱打之後則一切都塵埃落定,他只要找個角落藏起來,悄悄的把那股疼勁熬過去就是了。
三天後,何司令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他決定出去走一走。
此地並沒有什麼好景緻,他騎馬到了河邊,彷彿是嫌這初冬的天氣還不夠寒冷。小順跟在他身後,身架子也能撐起那一身沒棱沒角的棉軍服了。
下馬沿着河岸走了兩步,何司令忽然想起了藍拜山。
青雲寨被血洗後,寨子裡從火車中搶出來的箱籠們又被李世堯派人如數搬了回去。他找到了藍拜山的骨灰,依舊帶在身邊。
如果藍拜山還活着,他想自己也許要同他商議着跑掉——這聽起來幾乎就像一場私奔,浪漫而危險,符合一切愛情故事的條件。他的生命中從未帶過一點兒玫瑰顏色,很願意在這時轟轟烈烈的浪漫一場,哪怕兩人路上一起在土匪的手中送了命呢?
何司令想到這裡,就夢遊似的微笑了。私奔——奔到花花世界中去,到時候藍拜山一定不會甘心守着自己這個預備養老的人,那自己怎麼辦?也許會殺了他!
如此看來,還是一人獨行的好,而且藍拜山或許根本就不會同自己私奔。自己這是一場單戀,單戀傷身傷心。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有愛情畢竟還是好的,即使後來愛人已經病骨支離、心如死灰。
何司令思索的入迷了,孤伶伶的站在河邊出了神。
自從何老帥死後,他就一直在尋找着新的"愛",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找;在夜深人靜、屍堆血河中找。喪父的那年他還是個少年,先前的愛太單一強大了,驟然消失後,他覺着無比的空蕩失落,彷彿去了半條命。
所以他需要愛,強大的、來勢洶涌的愛。如此的情感,當然也就只能從熱戀中得到。
可恨之極,沒有人願意同何司令熱戀!
他就看上了藍拜山,把自己送上門去;結果對方笑嘻嘻的打馬虎眼,不肯接受。
真是可恨之極啊!
時間在何司令的冥想中不知不覺的溜過去了。寒風從河面上掠來,刮過何司令的面頰,又連滾帶爬的衝向前方的矮樹林。何司令吹風吹的久了,忽然臨風打了個大噴嚏,隨即掏出手帕來擦了擦鼻子,暫時停止了思想。同時他發現身邊不遠處的小橋上,不知何時已經走來了幾個大兵。
爲首的是李世堯,後面的兵們則用繩子牽了兩個外地人。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外地人,是因爲其中一位是西裝打扮,另一位則是穿着藏式的大皮袍子,彷彿是西康馬隊中的一員。
李世堯也看見了河岸的何司令,愣了一下,他大聲開了口:"司令!你幹什麼哪?"
何司令望着李世堯,又打了個噴嚏。李世堯的態度看起來很自然,好像前些日子要跟自己睡覺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何司令的腦子飛快的轉了一下,隨即神情自若的點了點頭:"李師長。"
李世堯身高腿長,大步流星的很快走了過來:"司令,你不冷麼?"
何司令指指他身後:"這是哪兒來的人?"
李世堯漫不經心的答道:"這兩個人鬼鬼祟祟來歷不明的,正好讓我給逮住了!我想把他們帶回去先審一審,要是他們說不清道不明的,就當奸細處理掉啦!"
何司令眨了眨眼睛,忽然很想同李世堯唱反調。
"放了放了。難道你這地盤上還不讓人過路不成?"說着他轉向那兩個人:"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那兩個人見有人替他們說話了,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求生的好機會。其中那西裝男子瞧着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個子比旁人矮上一頭,此刻就上前一步答道:"司令先生,我是一個旅行家,絕非間諜,身家清白的好像河水一樣!"然後用綁在一起的兩隻手一指身後:"這位是我的同行的朋友,他是一個通譯,心地善良的好像一隻綿羊一樣。"
何司令聽到這裡,就忍不住笑了。
原來這小個子說起話來,不但在遣詞造句上表現怪異,發音也是標準的出奇,一口國語不帶任何地方口音,簡直就像從無線電中傳出來的廣播音一樣。
何司令把這兩個人帶到了自己府中。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同小個子聊一聊。小個子原來是個日本人,在語言學校裡是個好學生,所以能把中文講的如此流利標準,只是學院派氣息太重了,不免要說起話來像唸書。他很善言談,而且是從外面世界過來的,話語中流出許多新信息,對於渴望出走的何司令來講,具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李世堯沒跟着去,就是狠命的盯着何司令的背影看——只看身體中段,那個滾圓的屁股。
幾人坐在堂屋中,勤務兵又送上了熱茶。小個子立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司令,多謝你的救命之恩。你的高姓大名是什麼?"
何司令答道:"何寶廷。"
"臺甫是什麼呢?"
"極卿。"
小個子一拍手:"高雅高雅!我的草名叫做——"他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然後走過去雙手奉到何司令面前:"有光淳。"
何司令接過名片看了,見上面除了有光淳三字之外,又寫着"日中商社理事"的名銜,就問:"有光先生是個商人?"
有光淳坐回去搖搖手:"我是個旅行家,旅行家,沒有錢,商社是家兄的,我掛名而已,按月領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慚愧至極!"
何司令笑微微的轉向那個藏民裝束的男子,那人剛成功的解kai了下巴上的活釦,脫xia了頭上那頂厚重的毛皮大帽子。
沒了帽子遮蓋,他算是露出了本來面目——看起來大概是個三十多歲的年齡,白臉,五官的輪廓很柔和,是軟而溫吞的長相;鼻樑上又架了副金絲眼鏡,顯得十分斯文乾淨。
溫和微笑着,他擡頭迎向何司令的目光。
何司令皺着眉頭盯着他,越瞧越是覺着眼熟——而且眼熟的令人不安,彷彿面前有一層薄膜,一旦捅破,就要真相大白一樣。
可真相是什麼呢?何司令也不知道,就只是探着頭望了對方,呆呆的,失禮的,無語的。
末了,還是那男人先開了口:"原來你在這裡。"然後又微微欠身一點頭,紳士派十足的笑道:"你大概已經不認得我了吧?"
何司令很勉強的笑了一下:"你是……"
那男人的神情安詳平和的好像一池靜水,笑容則是水上微拂着的幾絲春風:"我是白蘇臣,自從姐姐去世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時間太久了,如果不是剛纔聽了你的名字,我也不敢貿然同你相認啊。"
何司令一挺身,彷彿忽然間被人潑了一臉的陽光,眉目間都見了喜色:"你……你是小舅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