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晴,昏暗的暮色中,硬着凜冽的寒風,一隊馬車漸漸的駛近離長安城不足三十里的驛站。
沉悶的車軸在雪地裡留下一道延綿遠方的車轍。車輪壓過白雪,留下一道清晰的印記。
驛站大門大敞四開,地面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打掃,驛卒進進出出的腳步踩在雪上,吱嘎吱嘎的聲音讓人從牙根裡感覺發酸。
三輛大車的車隊在馬伕的掌控下,問問的停在驛站門前。
馬車剛一停穩,就有驛卒探出頭來打望。
三輛大車,最後一輛大車上堆積着些大木箱子,前面兩輛都是蒙着厚厚棉簾的煖轎樣式。馬車最前面的燈籠沒有點燃,紅紅的燈籠上沒有寫着主家的姓氏。一時間,驛卒無從判斷這些人的來歷。
若說是普通人家,卻還不像。四輛大車都是雙馬並行,俊逸異常的高頭大馬,一看就知道是正兒巴經的軍馬,能用軍馬拉車的人家怎麼能普通。
若說是達官顯貴,看着也不像。馬車都是新的,棉簾也是新的。整個馬車規制都是普通人家的樣子,沒有絲毫權貴的樣子。
任憑是整日裡迎來送往的驛卒,一時間也判斷不出馬車主家的來歷。心中的小心謹慎佔了上風,抱着但求無過的心思,驛卒還是贏了上來。
未等驛卒問詢,大頭的馬車車簾打開,跳下一位身着素色長衫的年輕人,星眉劍目卻一臉和氣,沒有大人物的趾高氣揚,這讓驛卒心裡舒服很多。
年輕人的雙腳落地,小牛皮靴子踩在雪地上,未語先笑:“勞煩老人家了,驛站內可還有空餘房間?“
武宗改制之後,大唐的驛卒多是歸家的經年老兵,年紀都在五十上下,一聲老人家卻不過分。驛卒心中痛快,從年輕人身上看到一種大家大戶纔有的風度,更不敢怠慢,然而眉宇間卻露出爲難之色。
“這個,非是老兒矯情。近幾日風大雪大,往來客商耽擱在驛站中的比較多,普通房間還這沒有了。”
“那可有空閒官房?
年輕人問的客氣,獄卒心中卻放鬆了很多,忙到:“官房空閒也不多了,還有一個院落空着。只是……。”
驛卒一臉的爲難,武宗改制之後,大唐驛站雖然說不限於官員才能憑着驛票居住,也多了許多供來往客商探親百姓的居住的普通客房。只是制度上卻沒有全然放開。官員可以居住在普通客房。百姓是決然不可以去官房過夜的。
年輕人不以爲意的笑笑,道:“我姓李名修,江州府來參加春閨的士子。”
驛卒半信半疑的接過李修遞上來的路引和江州府出具的參加春闈的鄉貢文書,驛卒才展顏笑道:“這樣老兒就不爲難了。”
雖然說參加春闈的士子親自下車招呼有些不太尋常,可看起來李修的氣度身形也不像是歹人,手中的文書和路引也是如假包換的,這點瞞不過整日和文書路引打交道的驛卒。
“院子有些遠
,但景色還不錯的,正適合您這樣的趕考士子居住,請公子您稍等,小人還得稟告驛丞一聲。”
李修和善的點點頭,驛卒回禮,拿着路引和文書,轉身小跑着進了驛站。
只要有房間就好,李修不太擔心住不進去。雖然說官房名義上來說得是有品階的官員才能居住,可是趕考的士子是未來的官員,誰也說不清楚那位士子能金榜題名,將來成爲朝廷宰輔。大家也就不太較真,一半來說,都會盡力安置,也不算是僭越。
本來這等安置的事情也不用李修操心,一路上都是許石頭在操持。誰料想幾天天,跟着押送貢品的車隊一路行來,許石頭都是生龍活虎的,跟車隊分開之後,一場大雪卻讓許石頭沾染了風寒,魁梧的身子不成器的躺在了馬車上,雖無大礙,但婚事綿軟無力,當然是不能下車操持這些瑣事。
總不能讓後邊車裡的小妹和許嬸拋頭露面的操持這些瑣事吧,李修只得親自操持這些瑣事。
等在驛站門口,眼見着驛卒含笑走來,就聽見身後一陣車轍壓雪的聲音,由遠及近。
李修側身遠眺,一輛馬車奔着驛站疾馳而來。李修心中暗道僥倖,從驛卒口中得知,驛站之內已經沒有空房,僅剩一座偏遠的院子,倘若晚來一會,今晚就沒地方落腳了。
李修剛從驛卒手中接過路引文書,那兩馬車疾馳而來,在難聽的吱嘎聲中停在李修眼前。
車上連續跳下三位和李修年齡相仿身着儒衫之人,打頭之人身着青衫,剛跳下馬車,口中就咧着嘴嚷嚷道:“這這賊老天,真夠冷的。”
看到驛卒,來者眼睛一亮,喊道:“老頭,我們是進京趕考的士子。快,快給我們找間房子。要凍死人了。”說着,探手從馬車裡拽出一個包袱,塞向驛卒,“這是我們的路引和趕考文書,你驗一驗,沒假就快給我們找房子。再下去,真會凍死人的。”
被叫成“老頭”,驛卒臉上也沒有怒視。來者咋咋呼呼的,卻沒什麼倨傲之氣。把驛卒叫成“老頭”大抵也是習慣使然,看不出惡意。塞向驛卒的包袱也是雙手齊胸平舉,不僅是禮數十足,更平白多幾分實質的恭敬。
只是驛站着實沒有空餘的房間了,最後一個院落剛剛許給了李修,驛卒當場爲難了起來,包裹雖然舉到眼前,卻沒接過來。
“實在是對不住了。天寒地凍的,很多人都耽擱在驛站中,驛站雖大,卻真的沒有空房了。”
聽言,來者一愣,嚷嚷道:“怎麼能沒有空房呢?沒空房是會死人的。”
驛卒一眼就看出,這位士子是來自大唐南方,無法適應長安的寒冷。但他也是真的沒有辦法,總不能憑空變出幾個房間出來。
“真的沒有空房了,最偏的一個小院剛剛許給這位李公子。”
來者轉頭打量李修,或者看到李修也是一身儒衫,眼中一亮,忙將包裹放回車內,拱手施禮道:“小弟姓寇名澤,字江海
,是來自潯州的趕考士子。不知這位兄臺如何稱呼?也是來參加春闈的嗎?”
李修從容一笑,道:“李修,來自江州府。目的和寇兄一樣。”
“這個……。”寇澤搓着手,也不知道是因爲天寒地凍,還是在緩解尷尬,“李兄,請恕小弟魯莽。只是這大雪寒風中,小弟實在找不到過夜之地,不只李修能否通融一下,借間客房存身呢?”
寇澤從驛卒口中聽得明白,李修要下了一個小院。再小的院子也不會只有一個房間。必定會有多餘的,能夠借下,當然是好的。
這也不失爲兩全其美的辦法。同樣想法的還有一直不做聲的驛卒,間寇澤提出建議,忙在旁幫腔道:“那個小院一正兩廂,三間房子。你們同是讀書人,住在一起,也能切磋下詩文之道。”
長安城外的驛站,多接送些文人墨客達官顯貴,耳濡目染之下,驛卒也能說上幾句文縐縐的話。
可是,李修心中卻有些爲難了。若是他一人,舉手之勞的善事做些也沒什麼。可是後邊車裡還坐着許嬸和小妹。院子不大,自家人到沒什麼。有寇澤等三個外人,就不好了。
寇澤將李修的遲疑看在眼裡,心中有些不愉,強自笑着,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心中的想法。
李修正在斟酌怎麼說才能讓寇澤不至於誤解,後邊的馬車厚重的棉布車簾大開一個小縫,車內銀花碳火爐燒出來的熱氣接觸外界冰冷的空氣,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霧。
小妹秀麗的容顏在淡淡白霧中探了出來,“哥哥,還沒安排好嗎?”
淡淡白霧的襯托下,小妹展露出種山間精靈般的美麗。李修習以爲常了,倒是不感覺什麼。寇澤等三個來趕考的士子卻是看直了眼。
小妹看到三個呆頭鵝的樣子,對李修笑笑,俏皮的吐了吐舌頭,又鑽回車裡。
伴隨着小妹美麗容顏的消失,三位士子齊齊一聲遺憾的嘆呼,惹得李修心中暗暗發笑。
“這個,不是小弟不近人情,而是有女眷,邀請三位兄臺同住,實在是有些不方便。”
三人齊齊點頭,眼睛還盯着小妹的車簾,口中胡亂的應和着“是啊,是啊。”。李修一看就知道三人根本沒聽清他的話,心中頓時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卻又將話重複了一遍。
這次三人聽清楚了,遺憾的搖搖頭,目光還不時的落在緊閉的車簾上。
雖然他們奇怪於李修爲什麼趕考還帶着女眷,更多的心思卻在回味小妹的容顏。
寇澤有些失魂落魄的,卻忍不住問道:“李修,剛剛那位是您的……?”
借間客房不算魯莽唐突,上來就打聽李修和小妹的關係才叫魯莽唐突。李修微微皺眉,剛想變相斥責寇澤幾句,一陣疾奔的馬低聲被呼嘯的寒風帶進李修的耳中。
“滾開,滾開!”
跋扈的喊叫聲中,大約七八匹馬好不減速的衝到衆人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