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泰皇帝輕輕擺手,阻止了衆多臣工的怒罵,冷笑着看向李修。
“爲何有如此說法?朕給你解釋的機會。想好了再說,若是有一句話說錯,不用朕對你治罪,列爲臣工都繞不了你。”
“陛下,草民可以起來說話嗎?”
“跪着說。”
李修無謂的笑笑,雙膝雖然跪地,脊樑卻挺直的如同青松,道:“陛下,您且看看,今科春闈中第士子的名單,在想想他們背後的裙帶關係。您自然會一目瞭然,朝廷的掄才大典已經不再屬於朝廷,不再是爲陛下您挑選賢才,而是權臣百官子弟親屬的進身之階。
這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是最後一次。長此以往,朝堂權臣掌握着地方官員的升遷,地方官員掌握着屬官書吏的前程,大唐讀書人失去了晉身之途,只能依附權貴纔會有一張所長的機會。
到了那一天,玄宗朝的‘野無遺賢’之事必定再現,那時這大唐的天下不再是大唐百姓的天下,更不是您的李唐皇朝。終究會有一天,大唐天子明面上是李氏皇族,實際上控制大唐天下的將是權臣貴胄手中掌握的權柄。
真到了那一天,就是聖人重生,恐怕也無能爲力了。”
李修不是危言聳聽,他記憶中大唐的這個時期,皇權已經旁落,各個節度使、權臣、賊閹等,勾結起來,把持着大唐皇朝的朝政,甚至的皇位的更迭。若是不李修身處的這個大唐出了個趕跑安祿山的武宗皇帝,眼前的大唐恐怕和記憶中一樣的沒落了。
弘泰皇帝聽完李修的話,不怒不喜,他平靜的如同一潭死水的表親看不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口說無憑。”
李修只覺得弘泰皇帝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無暇多想,李修沉聲道:“草民有一物,需呈御覽。”
“遞上來。”
弘泰皇帝一句話,高傑顛着碎步,小跑着捧着一方木盤來到李修面前。
李修鄭重的從懷中掏出他謄寫的春闈中第士子和朝臣關係的名單,反扣着放在雕龍刻鳳散發着盈香的紫檀木盤上。
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張紙,但高傑也嚴格執行着檢查的程序,反過來調過去的看了幾遍,眉宇之間不易被人察覺的擔憂稍稍顯露。
木盤託送道弘泰皇帝面前時,高傑恢復了一本正經的神情,但他的一切細微的變化,都被李修敏銳的看在眼裡。
或許弘泰皇帝對高傑的不安也有所察覺,微微皺眉,拿起了那張薄薄的紙片。
一張寫着高中金榜士子和朝臣關係的薄紙,弘泰皇帝足足看了一刻鐘還多。眉宇間的緊鎖的凝重,反倒漸漸消失。
“各位愛卿,傳閱着看一看吧。”
弘泰皇帝首先遞給了柳夫子。柳夫子搖頭笑了笑,看都沒看,直接遞給了他身邊的老者。那位老者幾乎是在複製着柳夫子的舉動,隨手遞給了身邊的官員。
三生六部九卿等衆多大唐重臣,有的認真查看,有的隨意的掃過一眼。很快
,薄薄的紙片在衆多朝臣中輪了一個圈,通過高傑的手回到了弘泰手中。
這份名單上的內容,在衆位大臣心中早就有數。或者沒有李修刻意整理的這般詳細,但大體上是差不多的。李修拿出這份名單,衆人不感覺驚詫,更多的是不解。不是對李修,而是對沈彥。
傳閱一遍後,衆位大臣的焦點不再是李修,而是落在吏部尚書參知政事定國公沈彥的臉上。
沈彥抱着手,冷哼一聲:“各位同僚,共事了幾十年,你們還沒看夠老夫這張老臉嗎?都看我做什麼?”
禮部尚書郭澱忠冷聲道:“沈相,您這是裝糊塗啊。對朝臣根底瞭解的如此透徹的,除了您這位十幾年的吏部尚書外,還能有別人嗎?”
“郭尚書,說話要小心了,別無中生有誹謗上官。”
沈彥和郭澱忠同爲六部尚書之一,但沈彥頭頂上還有一個參知政事的頭銜,他是掛着宰相頭銜的尚書。而郭澱忠卻只是普通的尚書。沈彥對他說話帶上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氣勢,郭澱忠張了張嘴,在衆多朝臣的注視下,冷哼一聲閉上了嘴。
目光焦點中的沈彥不爲所動,無事人一樣閒適的微笑着。
寧被人知,莫被人說。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沒人都心知李修和沈彥的關係,這份名單可以肯定出自沈彥之手。可沈彥就是不承認,還真沒辦法拿他這個吏部尚書有什麼辦法。
“沈愛卿……。”弘泰皇帝拉長了聲音,注視着沈彥。
沈彥微微一笑,道:“微臣在。”
沈彥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弘泰皇帝無奈的搖搖頭。大有深意的目光看向沈彥和柳夫子,又將目光掃過老者和郭澱忠。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道:“這樣也好。”
弘泰皇帝過小的聲音只有他身邊的老者和柳夫子聽得清楚。柳夫子老眼中精光閃過,老者卻在眉宇間不知不覺的帶傷擔憂之色。
弘泰皇帝忽然繃起臉來,生硬的聲音問向李修,“你這份名單從何而來?”
“草民自己揣摩的。”李修從容的答道。
弘泰皇帝走下了石階,冷聲道:除了你,還有誰看過?“
李修搖頭道:“只有草民。不過,天下士子心中也都有自己的想法。天廣大大,難堵悠悠之口。這種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恐怕是天下皆知了。”
“哼!”弘泰皇帝冷哼一聲,回身問道:“各位愛卿,你們都是朝廷的弘股之臣,對於這張紙上的猜測作何感想?”
還有感想嗎?這張紙上的人名,就是月餘之前,他們之間相互商量妥協出來的。
當然,這樣的話不會在弘泰皇帝面前明說。各人你我相互窺探,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
“則仕,你怎麼看?”
被弘泰皇帝點名的柳夫子輕蔑的一笑,道:“蛇鼠一窩,沆瀣一氣!”
柳夫子作爲百官之首,弘泰皇帝必需要先詢問於他。柳夫子的回答在弘泰皇帝意料之中,弘泰皇帝有看向身旁的老者。
“韋公,您認爲呢?”
弘泰皇帝的稱呼坐實了李修心中的猜想,這個粗布衣衫的老者,就是曾經的尚書省左僕射韋瑾蒼。
韋瑾蒼搖搖頭,面沉如水的道:“這個,草民不好說。”
“郭澱忠,你身爲禮部尚書,此次春闈的主考官。你的意見呢?”
禮部尚書郭澱忠硬着頭皮上前一步,行禮過後道:“臣認爲,這只是巧合。前朝的九品中正制雖然有失偏僻,但也奉行了千年。其中也是有些道理的。世家子有不堪造就之徒,也有才華橫溢之輩。加之家裡詩書薰陶,才華凌駕於貧寒之家,也不足爲奇。此次春闈錄取大多數都是家學淵源之輩,也在情理之中。
況且,此次春闈也不盡然是世家子弟。譬如江州士子陳承,出身雖然是商賈之家,卻也在進士科二甲榜上有名。”
郭澱忠的話就一個意思,世家子弟擁有過多的資源,能夠春闈及第是正常的。而且,不知道郭澱忠是不是故意的,用李修好友陳承來做例子,推翻了李修已經在心裡組織好的反駁言辭。
“似乎也有點道理。”弘泰皇帝點頭,不過臉色卻陰沉起來。
大唐王朝從武周時期就開始不斷的削弱的世家門閥的勢力。雖然世家門閥不是什麼禁言的話題,不過近些年來,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後,就很少有人會用世家門閥作爲藉口說事。
皇權不怕百姓造反,卻怕世家門閥的聯合。誰都知道郭澱忠是在牽強附會的找藉口,可是用世家門閥說話,着實觸及了弘泰皇帝心中的忌諱。
弘泰皇帝能夠從同父同母的弟弟崇德皇帝手中搶下龍椅,不僅是依靠他自身的能力,更多是依靠着世家門閥的幫助。
沒有人比弘泰皇帝更瞭解,世家門閥對皇權的害處。他登基之後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試圖從各個世家門閥手中取回本該屬於皇帝的權利。
然而,幾次謀劃最終都落空。包括離間鎮國公府沈家。結局卻是大唐多出一個定國公,而鎮國公府還安然的矗立在江州府內。
這些是弘泰皇帝心裡的暗疾。明眼人知曉,卻也從不當面開口。
郭澱忠病急亂投醫,以世家門閥作爲託詞,觸動了弘泰皇帝的心中的底線,而不自知。韋瑾蒼責怪的目光半途被弘泰皇帝嚴厲的神色阻止,心頭慘淡的笑笑,低頭不語。
“李修,郭尚書的解釋,你清楚了嗎?”
李修沉聲道:“陛下,郭尚書的解釋,就是朝廷的解釋嗎?或者說,這就是陛下您給天下士子的理由?”
弘泰皇帝眉頭微挑,意味深長的問道:“有區別嗎?”
“當然有。而且區別很大。仿若天壤之別。”李修輕笑一聲,偷偷活動一下跪久了、感到有些疼痛的膝蓋,乾咳了一聲,剛剛準備說話。卻在不經意間在弘泰皇帝背後的太極殿門扉內,看懂一張似嗔似怒的美麗容顏。
無形的暖意流過心頭,李修裝作審視朝廷重臣,實際上卻是爲了給那雙充滿擔憂的眼神一個寬慰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