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西南有座佔地數傾的暗香園,原是隋煬帝下江南時所建,歷經隋末唐初紛亂戰火本以荒廢不堪。武周時期武氏族人重建,作爲皇室宗親下江南暫住之所。武周被退位,園子卻留了下來,依舊作爲皇室宗親所用。
此次安寧公主鑾駕江州,就住在這裡。
暗香園前院芝蘭廳的火燭燃燒一晚,天光大亮時分,安寧公主長噓一口氣,低頭看着桌案上兩摞文書,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孫家和陳家的和買文書早在昨晚就已經處理分發出去。想着李修的提醒,安寧公主重新整理一遍和買文書。一夜未睡細心查驗,發現好多不合理的之處。
一夜的查驗,安寧公主面色鐵青,心中的憤怒已經達到了一個頂點。安寧公主是一個沒有封號的公主,雖然管弘泰皇帝和安皇后叫着父皇母后,真正論起來,不過是姨夫姨母。雖然也是至親,但終究差着一層。平日裡爲人處世,安寧公主都將自己放在一個不算尷尬的位置,從不強出頭。
以採買使的身份下江南,實際上是爲了散心。所以所謂的採買事項她都不插手。今日一看採買文書,種種不合理讓她無法不怒。這是殿中省打着她的旗號在搜刮民財。這些文書真的實行下去,對江南商賈不吝爲一場浩劫。最直接的就是她的名望受損。
安寧公主能夠被天下人接受,最大的優勢就是她萬物不盈於心的名望性格,一旦被人誤會她假裝淡薄,暗地掠財,是徹底毀了她的一生。她怎麼可能忍受這種不白之冤?
“讓黃興速來見本宮。”
一夜未睡的不僅僅是安寧公主,殿中省中官黃興也陪在外邊,
從長安城出發開始說起,所謂的採買正使安寧公主更像是一個蓋章用印的機器。
真正的和買事項都是副使黃興在打理。安寧公主重新審閱批改孫陳兩家和買文書,又連夜派人送去,讓他心中頓感不妙。
公主未睡,他也戰戰兢兢陪在房外等候。越等心中越是不安。安寧公主在房內一聲高呼,頓時他額頭滲出一層白毛冷汗。
“奴婢黃興叩見安寧公主殿下。”
黃興依足了規矩大禮參拜,等了半天,也不見頭頂上“免禮”的聲音。偷偷向上窺探,正好和安寧公主清冽的目光對個正着。黃興心中一顫,急忙低下頭來。
“黃興,本宮問你,這些和買文書都是怎麼回事?”
黃興遲疑片刻,道:“奴婢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頭上一聲冷哼:“你真不明白嗎?本宮是替父皇採買宮中用品的,不是來江南抄家滅族搜刮地方的。”
安寧公主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清冷出塵,黃興心中卻是一驚,急忙道:“回公主,奴婢都是按照規矩辦事的。大部分商賈都是依照以前的規矩,延長些時間罷了。”
“那孫家和陳家又是怎麼回事?”
黃興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孫家和陳家他是知道的,他還真沒參與其中,充其量也不過是隨手幫忙而已,一文錢都沒撈到。最多說他是疏忽,算不得什麼大罪。
在心裡斟酌一下,黃興才小心翼翼的答道:“回公主,這兩家是江州府報上來的,奴婢只是按規矩送給公主定奪而已。”
“哦……。”安寧公主意味深長的問道:“這規矩是誰定的?是父皇還是母后
?”
黃興再一次遲疑一下,道:“是殿中省定的規矩。“
“大膽!”安寧公主一拍桌案,俏眉倒豎,怒道:“好大的狗膽,你拿殿中省的規矩來管本宮?”
黃興一愣,隨即以頭搶地高呼:“奴婢該死,公主饒命。”他這時候明白了,安公主根本就是找茬要收拾他。用伺候皇室的殿中省規矩去管理公主,那是活膩歪了。這個時候再不求饒,怕一會就沒機會求饒了。
安寧公主不置可否的冷哼一聲:“那你說說,爲什麼該死?”
“奴婢……。”黃興奴婢了半天,也沒弄明白安寧的意思,只好不停的磕頭求饒。
“給本宮仔細說說,李家和陳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黃興偷偷擡頭窺視一眼,安寧公主滿面寒霜,頓時心中一寒,哀求道:“公主,奴婢真的不知。那兩家江州長史送上來的。奴婢按照規……。”還算黃興反應的快,“規矩”兩字說了一半咽回肚子裡。
“鄭敬德?”安寧公主眉頭緊皺,自言自語道:“看着辦事挺聰明的人,怎麼就糊塗起來。”
安寧公主沉思片刻柳眉一挑,怒極反笑道:“黃興,你當本宮好騙是不是?地方官員什麼時候能管起殿中省的事了?滿嘴謊言,來人,把黃興拖出去打,什麼時候想說實話了,再拖回來。”
“公主饒命,公主饒命。”黃興急的眼淚都下來。
安寧公主喊是侍衛,那是弘泰皇帝特旨調遣京城三千禁衛,可不是隨身內侍。那些當兵的可不講情面,一頓棍子打下去必死無疑。
黃興趁着侍衛還未走過來的時間,在地上爬了幾步,哀求道:“公主,公主讓奴婢說完。”
安寧公主輕輕擺手,示意侍衛稍等,冷聲道:“念在你一路爲本宮鞍前馬後的苦勞上,本宮讓你把話說完,你不要自誤纔好。”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黃興抹了一把眼淚,急切的道:“鄭敬德久居江州,沒少幫李家酒坊的忙。奴婢估計和買孫家雲屏釀是李家酒坊的主意。”
安寧公主冷笑一聲,“李家酒坊歸在本宮名下,由殿中省經營,歸終結底還要找到你頭上。”
黃興委屈的道:“公主,李家酒坊是由殿中省經營不假,那隻限於長安附近。江州的李家酒坊僅在名義上歸殿中省,實則殿中省只不過是看看賬本。這賬本還未必是真的。”
“仔細說說。說明白就饒了你這一次,說不明白,你也就不用會長安了。”
黃興心裡明白,是死是活就看這一回了。深吸一口氣,道:“原本李家酒坊只在長安附近經營。後來內侍省太監高傑將太白春的方子交給他侄子高克爽,說是爲他侄子找個營生。本來要將李家酒坊落戶揚州的,可不知道爲什麼最後落在了江州。有着內侍省太監的面子,殿中省也不好認真督查,送上來的賬目也就是走個形式,結果……。”
安寧公主聽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久才緩回來,臉上的冷意更重了,冷聲道:“好個殿中省,拿本宮的東西去討好高傑,又讓高傑的侄子借用本宮名聲暗中斂財,真當本宮是麪糊泥捏的不成。”
黃興膽戰心驚的道:“公主,那是大太監高傑啊,奴婢們也沒辦法啊。”
安寧公主也知道黃興話中的深意。高傑本名諸傑,是弘泰皇
帝在潛邸時的貼身內侍。弘泰皇帝登基,想到玄宗皇帝身邊的高力士,特意賜諸傑姓高,爲內侍省大太監,依舊貼身服飾弘泰皇帝。
弘泰皇帝和安皇后念及舊情,對高傑多幾分縱容,在內宮之內,連一般的嬪妃都高看高傑幾分眼色。安寧公主雖然不懼高傑,卻也不太想招惹到他。安寧公主都是如此,別說同爲內侍的殿中省了,怕不是敬而遠之,而是想溜鬚拍馬了。
安寧公主冷笑不停,道:“你們殿中省怕高傑,就不怕本宮了嗎?看來是本宮太仁慈了。”
這種誅心之言,黃興根本沒辦法接下去,只好以頭搶地磕個不停。
安寧公主理解殿中省的難處,不太想爲難這些苦命人,想了想,說道:“你說裡家酒坊的賬目是走個形式。那就把這個走形式的賬目拿來給本宮看。”
黃興跑着離開,又跑着回來,前後不足一刻鐘,跪在地面雙手送到安寧公主的桌案上。
安寧公主看着滿頭大汗的黃興,心中升起幾分不忍,擺擺手,讓黃興從地上爬起來。低頭仔細查看賬目。
安寧公主在內宮跟在安皇后身邊,經常幫忙處理些後宮瑣事,這賬本還是能看懂的。隨意的掃了幾眼,心中漸消的怒火頓時再次升起。
“黃興,這就是李家酒坊送上來的賬本?真當本宮是白癡嗎?孫家酒坊都要被他們擠兌關張了,他們竟然還敢說是賠錢?你殿中省就是這樣替本宮打理的嗎?”
黃興噗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連聲求饒。安寧公主鳳目中寒光閃現,怒道:“別求本宮,本宮求求你們。別糟蹋本宮名聲了。用不了多久,本宮頭上這頂白癡公主的名頭就要傳遍大唐了。”
黃興慌了,徹底慌了。在他眼中,安寧公主是那個長在深宮,近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脫俗公主,能夠逼得公主自稱白癡公主,她內心得有多麼憤怒。不用安寧公主回皇宮告狀,只要這話傳到弘泰皇帝耳中,以弘泰皇帝對安寧公主的溺愛,恐怕就不是人頭落地那麼簡單了。
千刀萬剮還是株連九族?
黃興越想越怕,渾身如同篩糠一樣顫個不停,小腹一緊,一股暖流伴着騷味飄散開了。
安寧告狀黛眉緊皺,捂着鼻子,在一片桌椅傾倒的聲音中,退出去好遠。厲聲道:“你個腌臢東西,給本宮滾出去。”
黃興在安寧公主連聲怒罵下,並沒起身。一是他嚇的真沒力氣爬起來了。二是,他知道,一旦他聽話的滾出去,他就完了。更甚者是很有可能連同他家人都完了。
他能狠下心來挨那一刀,就是爲了家人能好好活下去。他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雙親也都在世,在萬年縣裡有房有地的,日子過的很紅火。滾出去不要緊,家裡人也得跟着受連累,他不敢用家人性命來賭運氣,
侍衛捂着鼻子拖着黃興,在地上拉出一條潮溼的痕跡。眼看着大腿已經觸碰到門檻,黃興忽然福至心靈,眼睛一亮,渾身力氣又回來了,扯着脖子聲嘶力竭的高喊。
“公主,公主。奴婢能拿到李家酒坊的真正賬本,包括他們侵佔田地的地契,奴婢肯定能拿到。請公主開恩。”
“且慢。”安寧公主一聲高呼,猶豫片刻,厲聲道:“黃興,本宮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日落前拿到賬本和地契。不然,你也就不用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