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本坊內的小院子是蘇鏘一聲中最大的弱點。或者他能夠不在乎院子裡的女主人,卻無法不去在乎那個嗷嗷待哺不足一歲的男嬰。
大唐,這是一個家國天下,依靠男丁頂門立戶的朝代。身下無子走出門都矮別人半頭。蘇鏘不是沒有想過將兒子接回家中,即便是庶出的私生子,但作爲沒有嫡子的他,也是心中最珍貴的財富。
奈何想到歷年來不明不白暴斃的衆多妾室,看着哭笑無常的兒子,他實在無法確定家裡的韋氏能不能容下這個別門婦所生的私生子。
患得患失的蘇鏘猶豫考慮許久,終究沒敢將孩子抱回家中。
李修話說一半,現實的威脅不的不讓他猶豫。這是一個父親的選擇,在李修唏噓的神色下,蘇鏘反到鎮定了下來。
“李郎中,你也是讀書人。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以襁褓中的嬰兒相威脅,對得起你狀元的名頭,對得起你讀書人的身份嗎?”
李修臉上少有的閃過一絲愧然。用一個無辜的嬰兒做文章,着實不屬於他的心性。曾經在金鑾殿上侃侃而談,面對高舉的廷杖而毫無愧色的李修,在一個父親目光的逼視下,緩緩低下頭來。
這是李修第一次面對別人的責問無言以對。
或許是擔心則亂,蘇鏘將這份沉默當成了無聲的威脅。
冷笑過後,蘇鏘說道:“李修,不管你信與不信,即便你拿我那無辜的孩子做威脅,我仍然要告訴你,刁難你真得只是本官一人所爲,沒人指使我。或許真是本官命該如此,一時鬼迷心竅,讓我鑄成大錯。但是本官告訴你,韋家對本官恩深似海,本官不會爲自家的小事,陷韋家於險地。”
蘇鏘躊躇片刻,嘆息道,“務本坊的事情,隨便你。你若人性未泯,就別去打擾那對可憐的母子。”
李修終於有些相信戶部庫房內的刁難只是蘇鏘一人所爲。蘇鏘的自稱從“我”又改回了“本官”,僅此一點,李修心中已經確認,眼前這位曾經的大唐狀元郎,是真的鐵了心的放棄一切了。
暗察司二堂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還是那個因緣,想要收拾蘇鏘這個韋家棄子很容易,蘇鏘身上揹着得罪孽足夠他丟官罷職,甚至抄家滅族。
但是李修的目的不在於此。
倘若事情真相真如蘇鏘所說,僅僅是他一人心血來潮刁難李修,那麼所有的謀劃設想都是一場空。
李修不想成爲弘泰皇帝對付韋瑾蒼官宦集團的急先鋒,抓捕蘇鏘也只是藉着弘泰皇帝的大旗,給他尋找殺害生母真兇的機會。
蘇鏘已經被帶回暗察司,木已成舟,暗察司的第一個案子也不能草率了結。
難啊!
李修現在看向蘇鏘,就像一塊掉進灰堆的豆腐,打不得罵不得。
從蘇鏘身上辦一件震驚朝野的答案是很容易,從二百萬緡的贓款中追查,暗察司必將震動大唐上下。真若是那樣,大唐世家抱成團圍攻李修,不要說柳夫子,就是弘泰皇帝都未必能保得住他。
弘
泰皇帝身爲九五之尊,也僅僅是想通過韋家來打擊世家,而未曾想過現在就把大唐世家如何。
真若是因爲李修而激起大唐世家的憤怒,用李修一個人的人頭來平息天下世家的怒火,弘泰皇帝能夠做的出來。
如同蘇鏘說的那樣,即便是爲了自己,李修也不敢窮追二百萬緡錢財的去向。
就這麼放了蘇鏘?
這可是暗察司復立之後的第一個案子啊,暗察司的臉面何在?
放也放不得,留也難留。重回大唐二十餘年,李修一次感到力所不及,難以決斷。
李修是爲難,蘇鏘卻是忐忑。李修越是沉默,蘇鏘越是恐懼。
事已至此,蘇鏘不怕死,甚至不怕韋家大宅內的家人會如何,他很是相信韋瑾蒼的能力足以保證七個女兒和他夫人安然無恙。他擔心的只有務本坊內的那對母子。
那張小小的,一會哭,一會笑的嬰兒面孔不斷得在蘇鏘的腦海中浮現。父子連心,想着兒子就要失去爲之依仗的父親,想着那個弱女子未必有能力將他的兒子養大成人,蘇鏘的臉色越發的苦楚。
暗察司的二堂落針可聞,只有門外偶爾的蟲鳴在告訴大家,這裡不是一副靜止的幻燈片。
“蘇鏘啊,你可以一死了之,想來你爲韋家做了這麼多事,即便是爲了給別人看,韋家也不會虧待你的家人。
只是你想過務本坊內的那對母子嗎?據本官所知,那位女子不過是煙花之地的一位清倌人,你認爲她有能力撫養你的兒子長大成人嗎?那位弱女子會不會爲了自己,而放棄你的兒子。
退一步來說,即便她爲了孩子含辛茹苦,可是一個只會討好男人的青樓女子,又有什麼本事去照顧一個還在嗷嗷待哺的嬰兒呢?
蘇郎中,別怪本官說的難聽。即便一個她作爲母親沒有放棄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你這個頂樑柱,依照本官看來,她想活下去,最大的可能還是重回煙花之地。
青樓女子的生活,想必你比本官清楚。本官問你,蘇鏘,你真的想讓自己唯一的兒子,在煙花之地長大嗎?”
李修的話,就是蘇鏘的擔心。一想到自己的兒子在青樓中被衆人一口一個小崽子的稱呼,蘇鏘的臉色就難看起來,自認爲堅強的心總在隱隱作痛。
“李修,你不用說了。爲官多年,本官比你要清楚暗察司如今的處境。你想借由本官牽扯道韋家身上,然後借用陛下的皇威鬥倒韋家。一石二鳥,既解了你和韋家的因韋達慨之死而產生的仇怨,又一舉擦亮了暗察司的招牌。李修,你好大的野心啊。”
“既然你明白,本官也就不用多說了。”李修臉色一冷,沉聲道:“實話和你說,事到如今,即便是暗察司錯了,也要錯下去。戶部庫房的事情有沒有人指使,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本官需要一個滿意的答案,暗察司需要一個完美的藉口。無關乎對錯公理。”
李修陰沉着臉,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又道:“不怕和你明說,暗察司沒有得到滿意的藉口。你蘇鏘就別想走出暗
察司大門,暗察司的詔獄天牢就是你最後的歸宿。你的子女將會有一個貪官的父親;你的後人將會有一個朝廷蛀蟲的先人。
你若是識時務,本官給你一個保證。很快你就能走出暗察司的詔獄天牢。或許會丟官罷職,但是,你的子女將會有一個父親爲他遮風擋雨,你會有機會看見自己兒女長大成人。嫁女時,你有機會對着女婿說一聲‘被欺負我女兒,不然我繞不了你。’兒子娶媳婦的時候,你也有機會笑眯眯的看着兒媳婦給你敬茶,然後端着公公的架子,說上一番殷切的話來。
本官可以向你保證,甚至給你立下字據,只要你識時務,一切都有可能。否則,別怪本官心狠。說不定,長安城內那座青樓裡又會多一個帶着孩子,而又默默無聞的女子。真若是那樣,蘇鏘,你在九泉幽冥之下,也無法瞑目。”
李修信了,他相信蘇鏘的刁難只是一時興起。談不上背水一戰,但李修卻是實打實的看不到退路。
李修或許做不出將務本坊內的那對母子扔給韋家的事來,但是讓雖有應得的蘇鏘認罪伏法,既不違背本心,又不違背天理,李修沒什麼做不出來的。
這不是色厲內茬的恐嚇,而是李修實打實的真心話。
蘇鏘爲官多年,真真假假還是能分辨一二的。李修越是沉靜,他越是心驚。
李修將自己逼上絕路,也將蘇鏘逼上了沒有選擇的地步。
一邊是所謂的情深意重的韋家,一邊是骨肉相連的子女。李修將人性的選擇題放在了蘇鏘的面前。或是誣陷韋家,或是放棄親情,在掌握主動的李修面前,蘇鏘必需儘快做出一個選擇。
又是一陣深深的靜默,低頭苦思許久的蘇鏘看着暗察司二堂高高的房樑,忽然間心中靈光一閃,猛然大叫了起來。
“李修,你是想置本官於死地,還是想讓重現暗察司的輝煌?”
“什麼意思?”蘇鏘一驚一乍的讓李修眉頭緊皺。
蘇鏘似乎想到了什麼,急切的道:“李修,你若是想要搬到韋家。對不起,本官身受韋家大恩,絕對不會做出恩將仇報的事情來。你若是放開韋家,不去牽扯,本官似乎想出了另外一個辦法。”
李修看着神情興奮的蘇鏘,不動聲色的道:“說來聽聽。你有什麼自救的辦法。”
蘇鏘深吸一口氣,道:“你想重振暗察司的威風,想要找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卻立威,這點本官心中很清楚。但是別說韋家沒有指使本官做糊塗事,即便是韋家指使,本官身受韋家恩情,也不會攀扯韋家。”
“說重點。”李修冷哼一聲。
蘇鏘帶着幾分忐忑道:“本官給你另外一個目標。就是在將作監內毆打你的人。他不是世家子弟,卻是皇室宗親,身份地位很高。據本官判斷,他身份甚至在韋相爺之上。因爲本官看到韋相對他也很是客氣,甚至以臣禮自居。你若是將重振暗察司威風的目標定在他身上,絕對不會令你失望。”
“禍水東引嗎?”李修心中一動,低頭看向一臉忐忑的蘇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