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安詳。”鎮國公用力的點點頭,語氣說不出的輕柔,似乎怕驚擾了閉目仰躺的李修。“似乎更應該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爲何?”
“你確定需要現在知道嗎?”
李修用力的點頭,後腦嗑在青磚上,梆梆作響。這個時刻,李修沒有猶豫。
“七年前,應該是王家莊大火的之後大概半月左右。看守祠堂的七哥大清早找到了我。說在祠堂門前發現一口棺木。那個時候沈家在朝堂上也遇到些麻煩,老夫怕是有人陰謀算計沈家,悄悄的帶人去察看。雖然過了十幾年,但還是認出了是你母親。在找人驗屍之後,老夫也沒敢聲張,悄悄的將你母親葬在沈家祖墳旁。”
“死因呢?”
“自縊。”鎮國公很肯定答道。
李修擡手抹去眼角的淚珠,平靜的語氣彷彿一灘靜止的死水。
“自縊?誰聽說過,自縊而死的人,還能自己走進棺木,然後帶着棺槨來到沈家祠堂大門前?”
“你娘是笑着走的。走的很安詳,那種笑容不是假的。”鎮國公輕聲道。
“謝謝。”
“這是沈家欠你們母子的。”鎮國公搖頭道:“老夫事後派人查過棺木。出自江州城裡楊家壽方鋪。衣着陪葬出自江州城點翠坊。不過……。”
鎮國公頓了頓,帶着七分火氣道:“楊家壽方鋪一家老小十七口死在一場大火中。點翠坊連掌櫃帶夥計六人,皆數被不名的盜匪所殺。”
“那就是死無對證了!”李修恍惚道:“逼死我娘,還要殺人滅口,不留一點線索。好毒辣的手段啊!”
“那又怎麼樣?死在老夫手下的人命,十幾萬是有了,又豈能繞了這幫渣滓?”
鎮國公曾統領北疆大營十數年,十幾萬條人命是有的,不過不是死在他是手下,而是死在他的“口中”。
“可有線索?”李修猛然睜開雙眼,期冀的看向鎮國公。
鎮國公忿忿的搖搖頭,道:“這些年朝堂上一直盯着老夫,老夫只能派人暗中查證。奈何匪人太過狡猾,卻是一無所獲。”
“不會是沈家人做的嗎?兄弟鬩牆骨肉相殘,這種戲碼在豪門大院中並不少見。”李修輕輕笑笑,往日從容的笑容不在,強擠出來的譏諷笑意,卻是比哭還難看。
“不可能!”鎮國公飛快的否認,斬釘截鐵的道:”別說你娘已離開沈家毫無威脅,就是在沈家,有老夫看着,也沒人敢。”
這一刻,鎮國公鬚髮皆張,往日北疆大將軍的威嚴展露無遺。然而,這撲面而來的令人窒息的氣勢,對躺在地上的李修毫無效果。還沉浸在悲慟中的李修只是清清淡淡的搖頭。
“那西府呢?定國公的西府。”
“老二家?”鎮國公輕蔑的冷哼一聲,道:“一幫無用的書生,背後弄點陰謀算計他們在行,殺人放火、抄家滅族,他們不是沒那個膽子,就是沒那個本事。他們還不配。”
“那就是說,我孃的死和沈家無關了?”
“當然。”
淚乾了,淚痕依舊存在。李修輕舔指尖的苦澀,問道:“那請您告訴我,
爲什麼我娘。一個從小從鎮國公府長大的弱女子,爲何會拋開一切的帶着我離開。請你告訴我其中的緣由。”
“那是……。”鎮國公一時語竭,沉默片刻,沉聲道:“你沒必要知道詳情。只要記得,你娘離開鎮國公府的原因不在沈家,而是在你。
因爲你,一個母親纔不得已拋開一切,帶着她的孩子獨自生活。同樣是因爲你,你母親臨走前,跑來求老夫。讓老夫不要管你,讓沈家不要理你。就是因爲你母親堅決斬斷了和沈家的聯繫,你才能平安的活到現在。
感激你的母親吧。他是老夫所見過最堅強的女兒。”
鎮國公有些激動,被李修看在眼中,輕哼一聲,道:“好矛盾啊。你能告訴我爲什麼嗎?”
“不能!”鎮國公好不猶豫的搖頭,沉思片刻,才道:“最少現在不能告訴你。”
“那您老人家認爲,什麼時候告訴我合適呢?”
鎮國公揚眉道:“等你權傾朝野,或者像老夫這樣,獨自一人能夠抗衡半壁江山時,老夫才能告訴你。”
“萬一沒等到那個時候,你就死了呢?”
鎮國公眼睛一瞪,怒道:“老夫死了,你就等着兇手告自己告訴你好了。”
“兇手啊!”
李修悠悠長嘆,雙手放在身旁,努力的支撐起身。不想顫抖無力的雙手根本沒有力氣撐起身子。梆,後腦又一次和青磚地面親密接觸。巨大的震動從腦後傳到眼中,金星閃耀,天旋地轉中李修卻露出滿臉的笑意。
鎮國公長嘆一聲,上前扶住李修的手臂。
李修輕輕擺手,拒絕了鎮國公的好意。翻身趴在地面,手臂挪動,膝蓋屈起。即便手臂無力,雙腳顫抖。
幾次三番的努力花費了盞茶時間,李修終究憑藉自己的力氣站了起來。
“不需要人扶。我想要的,我爲之努力的,不管多艱難,我堅信,終究還是能做到的。”
李修將自己扔在靠椅上,緊閉雙目。鎮國公看着自己伸向半空的手掌,再看看用平靜掩飾內心悲慟的李修。收回手臂後,搖搖頭,沉默不語。
一時間,房間裡陷入死一般的沉靜,偶爾一隻雀鳥飛過屋檐,微弱的振翅聲也被緊閉的房門隔絕在外。
許久,許久,東昇的太陽已經挪到正南。
鎮國甚至都在想,李修是不是過於悲慟而消耗太多的體力,以至於半昏半睡過去。正想喊人將李修扶走時。李修平靜的聲音從兩片失去血色的嘴脣中吐出。
李修的思緒繁雜紛亂到了極點,甚至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腦海中一會浮現和生母相處的溫馨記憶,一會又轉移到關於兇徒的猜測,他費盡力氣,用了大半天時間才整理壓完如同亂麻的思緒。
李修緩緩的解開衣釦,從脖子上拽出一個小小荷包。帶着體溫的小荷包又勾起李修的回憶,那是他生母在他考上縣學那天爲他縫製的。這些年一直作爲紀念掛在身上。即使汗漬讓原本淺粉色的荷包變得暗黃無光,他依舊沒有捨得拋棄。
將荷包中金黃的鈕釦倒出,李修又小心的將荷包放回衣襟中。
乾涸的淚水在掌心
內留下一圈細不可聞的痕跡。金黃的鈕釦放在圓圓的淚痕中,平伸着送到鎮國公眼前。
“得勝珠?”鎮國公微微皺眉,金黃的色澤映着他昏黃的老眼,“你怎麼會有得勝珠?”
“這叫得勝珠嗎?”李修打量着黃金打造的鈕釦,說道:“母親失蹤的那場大火中留下的。”
鎮國公接過金鈕釦,仔細端詳一番,道:“得勝珠,朝廷欽賜有功將領禮服大氅上墜着衣襟的玩意。雕刻虎豹狼熊等猛獸。你這顆上面雕刻的是三隻猛虎,應該是賜予大將軍親衛的。”
“都有那些大將軍的親衛受到過這樣的賞賜。”李修追問道。
“鎮北、安西、平南三大營,三位大將軍,加上長安禁軍的金吾衛大將軍。大唐四大將軍的親衛都受到過這樣的賞賜。就說老夫的親衛吧,人手一件禮服大氅,每個大氅邊角上都有四顆這個玩意。”
“那麼說,憑藉這個得勝珠,找不到逼死我孃親的兇手?”
鎮國公轉動着得勝珠,說道:“難啊。自從武宗皇帝用這個東西獎賞有功將士開始,盡百年來,受到封賞的人數,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想憑藉這顆珠子找到兇手不是不可能,只是太難了。”
“那江州府附近,都有誰能有得勝珠呢?”
鎮國公眼睛一立,嚷道:“江州府那就是老夫了。府中五百親衛,有二百人有得勝珠。都是老夫信得過的人,你是不是說是老夫逼死了你娘?”
李修也知道自己問錯問題了,卻只是斜眼看着鎮國公,冷冷的道:“誰能說清楚呢?”
“大膽。”鎮國公拍向方桌的手停在半空,一雙老眼憤怒的盯着李修。李修毫不示弱的側頭冷眼對視。
半晌,鎮國公輕輕放下手,無奈的道:“老夫不和你個小輩計較。你把心思放在沈家是沒用的。那是白費心思。”
“暫且相信沈家好了。”李修收好得勝珠,扶着方桌搖搖晃晃的從椅子上站起來。鎮國公想去扶李修一把,想了想,放下已經擡起的手臂,輕聲問道:“有什麼打算?”
“打算?”李修步履蹣跚向外走去,回過頭送給鎮國公一個冷冽的微笑:“先去找鄭敬德麻煩。”
李修可沒忘記鄭敬德,這個從馮縣尉口中聽到的名字。
不管鄭敬德是否和他生母死亡有關係,最少來說,和王老實家的大火是脫不了干係的。
“萬人中找到一個線索,這般大海撈針的難事,你還不肯放棄嗎?”鎮國看着李修的背影問道。
李修猛的停下腳步,看似平靜,實則渾身上下透着從九幽地獄滲出來的寒意。
“總要在廢墟上建立信仰。既然我娘已經不再,那麼身爲人子,卻是不能讓她白死。無論是誰,上窮碧落下黃泉,絕不放過。”
李修踉踉蹌蹌的離開,鎮國公暗自冷笑,“哼,即便那位現在無權無勢,但老夫豈能是那麼好惹的?敢逼死我府中走出去的人,真是活膩歪了。”
不管你們是誰,不外乎那些人中的一個。別讓老夫找到你,
不然……。
“那些人”究竟是哪些人,或許只有鎮國公自己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