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在太極殿和承天門之間留下了一條不屈的血路。
卻不知,在這條短短的路上,他又一次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個來回。弘泰皇帝眼中的狠厲直到安寧公主攙扶李修時,才略有緩和。當李修沒有拒絕安寧公主的好意後,這份狠厲才重新換成讚賞。
弘泰皇帝心中因爲不能言的原因,很是擔心他對李修養虎爲患。轉念間,這份擔心,卻被李修和安寧公主之間的牽絆,以及李修展現出來對陳承這位舊友費盡心力的維護所沖淡。
李修不知道他逃過一劫,在安寧公主攙扶下走出承天門時,正趕上內侍傳旨,弘泰皇帝重開恩科的消息讓等待已久的士子們一陣歡呼。
在這份歡呼中,走出了承天門的李修帶着欣慰的笑意,昏倒在安寧公主的懷中。他記憶的最後一幕,依稀是衆多士子齊齊的對他躬身施禮。
太過恍惚了,以至於李修不清楚這最後的情景是幻覺還是真實。然後,李修就深深的陷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不是絕對的。在黑暗中,一個個人影閃過,一聲聲呼喚響起。
太過於模糊的感覺,李修無力注意這黑暗中的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修模糊的神智終於從這份黑暗中掙脫出來。
尚且沒有力氣張開雙眼,渾身上下一陣痠麻漲就開始侵襲大腦。手腳四肢似乎都已經不再屬於他,尋覓了半晌,纔算略微恢復一點對身體的掌控。費盡力氣稍稍活動一下身子,臀背間的劇痛傳遍全身,讓毫無防備的李修忍不住從嘴邊流淌出輕微的呻吟。
“少爺,你醒了?”
耳邊少女驚喜而又帶着不敢置信的聲音是這般的熟悉,費了好大力氣,才從昏沉的腦海中翻找出往昔的記憶。這是鶯兒的聲音。
“嗯”,李修從鼻子裡擠出一個輕聲,激起鶯兒一陣陣欣喜若狂的驚呼。
“少爺醒了。小姐,少爺醒了。”
房間裡一陣座椅傾倒的聲音,伴隨着少女急促的急促奔跑離開的腳步聲。
“被自己慣的,連一向穩重羞怯的鶯兒都這般沒有規矩了。”李修剛要苦笑,忽然腦海中的記憶一陣翻涌。片刻間,李修找回了記憶。記憶中最後一個畫面是自己昏倒在安寧公主的懷中。
“這是過了多久?”
李修還來不及細想,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直奔身邊。
“哥哥,你真的醒了?”
李修發現,睜開眼睛對於他來說,已經成爲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努力再努力之後,李修終於睜開了澀澀的眼目,小妹那張哭的梨花帶雨,卻是滿臉欣喜的臉頰映進他的雙眸。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李修剛想說話,忽然感覺咽喉腫一陣火燒火燎的疼痛,讓他已經到嘴邊的歉意變成低沉的悶哼。
“別說話。醒了就好。”小妹的冰冷的指尖輕觸李修乾癟蒼白的嘴脣。
朦朧的視線漸漸清晰,圍在牀邊的不僅是小妹,還有許嬸,許石頭。
連連眨眼,緩解着雙目的乾澀。漸漸的,視線更加清晰,李修驚
詫的發現,魁梧的許石頭竟然是鼻青臉腫,臉頰上幾道明顯的指印。
乾涸的嗓子讓他無力出聲,從視線中發現許佔彪的存在,才恍然頓悟許石頭臉上的傷痕來自何處。微微搖頭,向着許佔彪投去一道責怪的眼神。
小妹乖覺細心輕柔的用一碗涼茶微微滋潤李修的嗓子之後,李修才略微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許叔,你這是何必呢?”
“孽障玩意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是他,你也不會遭此一劫。”許佔彪帶着深深的自責。
李修勸慰道:“兩碼事。怪不得石頭。”
許佔彪沒有爭辯,輕聲道:“醒過來就好。御醫說了,人能醒過來,這條命就算保住了。多休息休息,別爲這個孽障操心。”
“沒那麼嚴重。”李修輕笑,卻感覺剛剛睜開的雙眼越發的沉重。
恍惚中,再一次陷入黑暗,少去了那些紛雜畫面,單純的黑暗給了李修更多的安寧。
再次在恍惚中睜開雙眼,房間內還是那些人關切的目光。眼角的餘光掃過,房間內的蠟燭已經被點燃。
“哥哥,這是頓了一天的棗粥。”未等李修出聲,小妹已經將溫熱的棗粥送到的脣邊。
李修用了盞茶時間,才吃掉小半碗棗粥。搖頭示意小妹不必再盛了,在小妹輕柔的爲他擦去嘴角的粥沫時,李修才輕聲問道:“我躺了多久了?”
“公主送你回來時,你已經昏過去了。到現在你醒來,已經整整五天了。”小妹說着,淚水忍不住滑落,“整整五天,哥哥水米未沾,全靠着公主送來的人蔘熬湯吊命。哥哥,你知道嗎?你差點就醒不過來。公主帶來的御醫也說了,你能不能醒來,都在兩可之間。”
“這不是沒事嗎?”李修伸手擦去小妹臉頰上不斷流淌的淚珠,雖然牽動臀背間的傷勢,卻還是在臉上露出輕柔的微笑。
小妹緊緊握着李修慘白的手指,彷彿一鬆手,她這唯一的親人就要消失一樣。
李修歉意的一聲長嘆,看向佇立在牀邊的許佔彪。
“許叔什麼時候道長安的?”
“處理完江州府的事,我就帶着今年的貢酒趕過來了。本來在路上還想着,到長安該去哪裡尋你們呢,結果沒等到長安,就傳來你帶着士子叩金鑾的事情。隨便一打聽,就找到了定國公府。”
“辛苦許叔了。”李修笑着,許佔彪卻難得的老臉一紅,“這個孽障給你帶來麻煩了。”
“李修無謂的搖搖頭,目光落在躲閃在許佔彪背後的陳承身上,”陳二少,你藏什麼呢?”
陳承一臉羞愧的走到李修的牀邊,喃喃的,幹張嘴說不出話來。
“想通了?”
陳承用力的點點頭,羞愧的道:“想明白一點。這次是我魯莽了,差點丟了自己的性命不說,更是連累你。”
“你我的交情,談不上連累。話說回來,能夠被當今天子利用,也這輩子也不算白活。”
陳承苦笑道:“相比這般提心吊膽,我寧願白活一場。”
“這
可不像你陳二少的性格哦。”
李修的調笑,讓陳承神情自然了許多,感激的對李修笑笑。
回到定國公府之後,看着躺在牀上人事不省的李修,陳承花了好大的心思,纔算弄明白太極殿前的來龍去脈。
若不是他主動跳出來,給弘泰皇帝一個很好的逼迫李修的藉口,使他的發展大概也不會如此糟糕。每每看到李修爲了保住了他和他一家老小的性命,而躺在牀上人事不省,他心中總會升起深深的愧疚,甚至希望躺在牀上和閻王爺掙命的是他,而不是李修。
李修的清醒脫離危險,讓他重重的鬆了一口氣。
李修緩緩的移動目光,在房間內尋找。那抹鵝黃色卻不在眼前。
“公主下午帶着御醫來過了,御醫說你醒過來,就沒什麼危險了。剩下的只是需要靜養、公主看你還沒醒,等了很久,最後宮裡傳話,公主纔不得已回宮。走前留下話了,說明天再來看你。”
聽到了安寧公主平安,而且沒有被弘泰皇帝責罰,李修放下心來,輕聲問道:“外邊現在怎麼樣了?”
陳承搶着答道:“陛下下旨,五月初一開恩科,停留在長安城內的士子都可以道禮部報名。大家都說,這是你爲天下士子用命換來的機會,這些天很多不認識的士子都來探病,知道你無法見客,也都沒多說什麼,紛紛留下禮品離開。聽說有人提議,要給你在貢院附近立下生祠,卻被朝廷駁回了。”
“胡鬧。”李修對這種荒唐的提議一笑了之。朝廷再糊塗,也不會同意爲他這個“罪人”立生祠的。全是士子們的感激之情無法表達所表示出來的荒誕想法而已。
“那你呢?”李修問出了關心的問題。
陳承笑了笑,道:“也不知道朝廷是如何想的,沒有剝去這次春闈士子的功名。小弟我被選官得到一個正九品的校書郎,如今也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員了。”
李修微微皺眉,道:“同進士及第,即便是末名,這官職也低了些。”
陳承不以爲然的笑道:“不低了。今科春闈的狀元,也不過得了個九品官,和我沒什麼區別。”
李修點點頭,這其中的關節不難理解。春闈舞弊機會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朝廷礙於顏面,不想大張旗鼓,冷處理就是最好的辦法。春闈提名之人,每人分派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官,朝廷也不差那幾石的俸祿,權當養閒人了,卻是一個處理的好辦法。
“也好,在京城裡熬上幾年資歷。過幾年放到地方,官階略微提升一下,當然正印官是別想了,弄個縣丞之類的佐貳官,還是可以的。到時候,你陳二少也算是一方父母,稱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陳承搖頭苦笑,道:“不想了。經此一番,才明白仕途險惡。主政一方是不想了,在京城裡混幾年資歷,我就辭官回家。有着這官身仕途的經歷,也無人敢小看陳家。這就夠了,可不敢再跳騰了。膽子小,折騰不起了。”
“但願過上幾年,你還能是這般想法。”
陳承的感想,換來李修一聲悠長的嘆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