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衝正欲訴說一些自己的看法,眼睛的餘光卻看見門後露出一幅綠色的裙襬,正是那那剛剛逃出去的少女所穿長裙的顏色,曹衝剛有些出神,那後面的人彷彿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裙襬一閃就不見了。
“倉舒……倉舒……”荀半天沒有聽到曹衝回答,卻見他看着一側愣神,不免有些意外,有些不快的提高了音量。曹衝“啊”了一聲,連忙回過頭來,見荀面色不虞,還以爲自己剛纔那些言論讓他不快,連忙把後面要說的宏篇大論嚥了回去,憨憨一笑的撓了撓頭:“令君,我本有些想法,可最近在荊州抽空看了天子賞賜的漢紀,又跟着幾位先生粗讀了一通漢,覺得那些想法太過粗陋了,一時也說不上什麼來,不敢在令君面前出
荀見他有些緊張的樣子,不免菀爾一笑,這少年雖然天縱其才,但畢竟還是個少年,難免有舉止失措之處,聽說他上次在天子面前居然也放聲大呼,好在說的話很中天子意,這纔沒有責怪他。自己算是他的長輩,也沒有必要太過嚴苛,當下也就輕輕一笑道:“不怕想法粗陋,就怕熟視無睹,你年紀尚輕,最近又一直忙於戰事,思考的時間少些也是情理之中。荊州已經安定,以後可能會空餘些。夫子說十五志於學,你也十四了,也該做做學問了。”
曹衝連忙應了一聲,他知道荀的學問大,只不過被他的才能所掩蓋,一般人想不起來他腹中的經學,現在聽他這麼說,知道他是要自己學經,可說實在的,從前世帶來的經驗看。他根本不覺得那些經有用。但這些自然不能跟荀直說,要不然荀真會翻臉了。他想了想道:“我看令君身體不佳,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家父在烏林受傷。幸虧遇到華大師的兩位弟子,這才轉危爲安。聽說他在鄴城和樊子陵(樊阿)學了一套華大師傳下來的五禽戲,練習了數月,頗有效用。現在身體已經無恙,據說比受傷前還要精神一些,令君何不練習一二,也能調理身體。恢復精神。”
荀笑了笑,沒有太當回事,他是儒學正宗,根本看不上這些神仙方術,在他看來。這些只是些騙人地伎倆罷了,縱然對身體有用,卻不上大雅之堂,哪裡值得他這樣的人去關注。不過曹衝一片好意,他也不好推辭,只是微笑不語,眼神之間卻顯出一絲不屑。
曹衝看在眼裡,也不反駁,思索了一下卻又笑道:“我時常也在想,這一國如同一人。人要健壯,國要強盛,五禽戲使使人延年益壽,其中必有道理,或許這道理也可對治國略有裨益。聖人又云,易道廣大。無所不包。存乎萬物而人不覺,導引雖是小術。亦有至理。聖人作易,仰觀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依我看,人爲萬物之靈,人體精妙絕倫,其中大有學問,加以研究,必有所得。五禽戲雖不登大雅之堂,卻也不可等閒視之。”他說完,生怕荀跟他引經據典的大論一通,也不等荀反應,拱拱手道:“令君事務繁忙,不敢多有叨擾,衝就告退了。”
荀被他剛纔那一席話說得正有些興趣,卻見他忽然告退,不免有些失望,只得揮揮手道:“也好,你先去看看你家阿姊,我去晉見天子,待回來有時間我們再聊。”
曹衝立刻應道:“恭敬不如從命。”說完,他躬着腰,拱手着倒退了幾步,轉身走了。荀看着他地背影,若有所思的撫着鬍子,半天沒有動身。那個少女從屋裡走了出來,扶着荀的手臂輕聲笑道:“父親,何事讓你如此出神沉迷?”
荀聞聲偏過頭看了一眼那個少女笑道:“文倩,你明明聽到了我們的話,又何必明知故問?”
荀文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將臉貼在荀的手臂上,柔聲說道:“父親,我覺得曹公子說的話頗有道理呢,既然丞相大人那麼重的傷練習了那什麼五禽戲都能復原,父親這點小病也自然也不在話下地。”
荀沒有答話,只是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看着院子角落裡盛開的一盆荷花,搖搖頭進了裡屋,收拾了一下進宮去見天子。荀文倩站在門口,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一絲失望浮上心頭,眼中有了些許溼意,她低了頭,輕輕的嘆了口氣,轉身回房,剛到門口就看到母親唐氏站在門裡慈祥的看着她。荀文倩心中一酸,眼中地淚幾乎要涌出眼眶,卻又被她忍住了,她強笑着叫了一聲:“阿母。”
唐氏嘆息一聲,將她摟進懷中,欲言又止,母女倆相對黯然。
曹衝正在荀惲的房中和老姊曹秋說話,他讓人將帶來的禮物擡了進來,曹秋看着一箱一箱的東西,不由得笑道:“倉舒,看來你真是了財了,給我一個人就帶這麼多東西?鄴城那麼多人,你豈不是要將半個荊州都搬回來了?”
曹衝哂然一笑:“這不是我準備的,都是小玉兒準備的,她說成親這麼久,初次去見家人,總要多帶點禮物,免得生份了。這裡面都有些什麼我都不知道呢,你也別謝我,要謝就謝她,等她來見你的時候,你和氣一點,別把她給嚇得就好。”
曹秋笑出聲來,擡起手在曹衝腦門上彈了一下:“小東西,剛娶的媳婦這麼寵着?我可聽說你對她寵得很,捨不得打捨不得罵的,還有兩個撿來的丫頭,也被你寵得不象樣子,就連那個孫家地女子,一個俘虜也在你營中自由出入,你可要小心,別給人留下話柄,壞了名聲。”
曹衝捂着腦門作勢哎喲了一聲,一把抓住曹秋的手:“好了,你別再彈我了,我是沒關係,可是額上如果被你彈紅了。待會去見天子,天子問起緣由,我可如何回答?讓人知道了可對姊夫的名聲不好。”
“小東西。還真會找理由,我有那麼不知輕重嗎?”曹秋白了旁邊竊笑的荀惲一眼,將曹衝拉到一旁坐下,一面讓人上茶。一面輕聲說道:“倉舒,你在荊州立了大功,可有些事你也要知道,這立了功未必就會受賞的。在外面做事,也未必就比不做事的得寵地。”
笑嘻嘻地曹衝一聽,立刻覺察到了老姊話裡有話,他立刻收了笑容,正色問道:“怎麼。姊姊聽到什麼了?”
“我雖然在家裡,可有些事情也略知一二。”曹秋有些不滿地看了曹衝一眼:“你這仗是打得不錯,可小時候地聰明勁兒卻不見了,這些事情還用我來提醒?”
曹衝一滯,心道我是個假冒的,對這些當然不懂了,他正考慮着如何開口,曹秋將一杯茶推到他地面前,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荀惲說道:“河內司馬家的老二司馬仲達,最近寫了幾封信給你姊夫。殷勤得很。”
曹衝再遲鈍,也聽出其中的意味了,曹丕和荀惲一直不對付,這司馬懿卻是曹丕地心腹,聯想到最近夏侯尚和曹真結親的事情,估計司馬懿對荀惲這麼客氣也不會單純是性情相投或是仰慕之類。難道他們又在打什麼主意。要靠荀這棵大樹?曹丕是不是感覺到了危機,在找援手?
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一邊想着怎麼回去曹丕還會有哪些歪招,一邊和荀惲夫婦閒扯些荊州的事情。曹秋見他略有所思,便也不再多說,三人說些閒話。荀惲見過蔡家坊印出的冬至詩集,對曹衝小小年紀卻能做出那麼大氣地七言詩佩服不已,而曹衝這半年來在荊州縱橫揮闔,連敗孫權、劉備,打敗了萬人敵關羽,現在更是連周瑜都給逮住了,讓他不敢再把曹衝當個孩子看。他隨荀時間最長,智謀雖然比不上荀,卻也不是等閒之輩,只是三十多歲依然未建寸功,不免在言語之中透出些羨慕來。三人正說得開心,有僕人來叫荀惲,說是夫人要他去一趟,荀惲一聽,連忙告了罪,起身去了。
見荀惲走了,曹衝便拐彎抹角的打聽起那個少女的情況來,他還沒問兩句,曹秋就笑道:“倉舒,你說的大概是我家小姑文倩,當初我跟你提過,你推三阻四,這兩年不見,怎麼這麼熱心的打聽起她來了?”
曹衝吃了一驚,感情那是荀地女兒啊,姊姊還提過?自己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十有**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被曹秋說得有些掛不住,生怕露了餡,不敢再問下去,乾笑了幾聲,連忙把話題扯了開去。正說着,荀惲滿面含笑的走了進來:“倉舒,我母親想見見你。”
荀進了宮,天子劉協正悠閒的彈着琴,太子劉馮看着父親靈巧的雙手在琴絃上跳動,聽着悠揚的琴音,手指在大腿上輕輕的打着節拍,十分入迷,年齡小些的劉熙等人倚在皇后伏壽身邊,卻有些無聊,不停的扭動着身體表示他們的不耐煩。劉協將他們地神情看在眼裡,不禁暗自笑。聽說荀進宮要見駕,劉協知道他必然有事,連忙停了琴,讓伏壽帶着劉馮他們走了,這才整整衣服,請荀入見。
“周公瑾?”劉協對這個名字很熟悉,去年就是這個人在烏林一把火把不可一世的丞相大人燒得狼狽不堪,他特地問了荀等人,知道他是故洛陽令周異的兒子,還是故太尉周忠的從子,一直有些可惜這麼好的人才沒有爲自己所用,卻做了孫權的都督。沒想到他居然被曹衝給抓住了,還要搞什麼獻俘儀式。大漢朝好象有好多年沒有搞什麼獻俘儀式了,劉協甚至不知道獻俘儀式是什麼樣子地,這讓他覺得備覺新鮮,細想起來,上一次好象還是孝桓皇帝時地事情了。
“陛下不知道?”荀有些意外天子的表情。
“不知道。”劉協苦笑了一聲,“鄴城丞相府地公文只說荊州大捷,曹愛卿連破關羽孫權大軍,沒說什麼獻俘儀式啊,或許是公文還在路上。”
荀有些黯然,這俘虜都到了城外的大營了,天子還不知道這回事呢,真是咄咄怪事。可見天子的威信已經淪落到了什麼地步。
“令君,這曹愛卿還真是個少年天才,半年時間平定的荊州。居然把周公瑾都給抓住了,當初沒有看錯他。”劉協看出了荀的心情,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這個時候也不想再扯這個話題。實在有些無趣。
“陛下,曹倉舒不光打仗得好,治理政事也有一套,荊州方面的消息說。荊州民心安定,百業興旺,雖然有大量地百姓撤到了汝潁關中一帶,但卻無一畝良田閒置。他搞了個包租的措施,將空出來的田全部租給了那些大戶。又從山裡移出了不少山民,今年託陛下聖明,風調雨順,必是個豐年。”
劉協自嘲地咧了咧嘴,沒有說話。他拍了拍一旁案上的宣紙道:“曹愛卿天縱聰明,無事不能,能打仗,能治民,還能造紙印,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啊……”他停頓了一會。又有些悵然的說道:“可惜我大漢朝這樣地人才太少了。”
荀一聽劉協的語氣不對,連忙說道:“陛下說得對,曹倉舒不僅年輕有爲,更爲可貴的是他對陛下忠心耿耿,無時不刻不把陛下放在心中。象這宣紙,如今襄陽一日產量不過千枚。大部分要交付印。所餘極爲有限,可他給陛下一送就是上千枚最上等的。其忠心可鑑啊。”
劉協看了一眼荀,嘴角掠起一絲苦笑。
“獻俘地事,就由丞相府決定,至於周公瑾要見駕,便讓他來,我倒也想看看這周郎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劉協沉默了半天,纔開口說道。
荀見天子根本不知道獻俘的事,就知道天子的心情不會好,現在聽他的口氣,好象對曹衝都有些了隔閡,自己故意提醒天子曹衝的忠心,他也沒有什麼反應,不免有些不解,一時也不好多問,只得先退了出來。劉協見他出了宮門,沉默半晌,喃喃自語:“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這個不沽名地曹倉舒,究竟是我大漢的福,還是我大漢的禍,也許只有天知道了。父皇,你幫幫我,我真是不敢再試了,一步走錯,可就再沒有機會啦。”
“陛下,何不請賈文和和劉始宗(劉先)來?”皇后伏壽在劉協的身後輕聲說道。
劉協回過身,看着伏壽半晌無語,他細長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想了想道:“國丈最近身體可好?我想請他進宮來講講。”
唐氏看着態度恭謹的曹衝,仔細打量了他半天,和氣細語的問了些不着話,無非是些荊州的民風民俗,生活習慣。曹衝本以爲能見到荀文倩,一邊說一邊偷眼用餘光四處看,卻沒看到荀文倩的影子,不免有些失望。不過他想到要想再見到荀文倩,就得先把準丈母孃哄好了,倒也不敢怠慢,揮自己的特長,挑了一些風趣地事情,說得唐氏眉開眼笑,開心異常。
唐氏是中常侍唐衡的女兒,當年桓帝不想做傀儡,在廁所裡找了五個太監商議,突然出手除掉了橫行二十餘年的大將軍樑冀,做了個實實在在的皇帝,唐衡就是這五個太監之一,後來因功封侯。這五個太監橫行霸道,壞事幹淨,天下人恨之入骨,對他們又是懼怕又是鄙視,名臣趙歧爲了躲避唐衡的迫害,連名字都改了,在外面逃亡數年,賣餅爲生。這種事對唐衡來說估計都算不上什麼,由此可見唐衡的惡名,跟曹家比起來,唐家地名聲要臭得多。
而唐氏嫁給荀,不是因爲唐氏有多好地品德或者容貌,而是因爲唐衡的威勢。荀少有才名,唐衡看中了他,要讓他做女婿,荀地父親荀緄雖然不恥唐衡,卻又不敢違背,這樁婚姻算於強買強賣型的,可以說是荀家的一個污點。
唐氏在荀家的地位也可想而知,所謂敬鬼神而遠之,大概就是唐氏最好的體會。除了她的親生子女,其他同族的人很少有跟她親近的,象這樣有個天才少年給她講笑話的事情,在她的記憶裡是開天闢地第一回。她不知道曹衝是爲了荀文倩討好她,還以爲是因爲曹衝也是宦官後人,有共同語言呢。
不過說實在的,曹衝這個穿越者對宦官的態度確實和其他人有些區別。
“秋兒,你這個弟弟真是有趣,我很喜歡。”唐氏對陪在一邊的曹秋笑道。
“倉舒,還不謝謝阿母,阿母可是難得夸人呢。”曹秋湊趣的笑道。她說的當然是假話,唐氏不是難得夸人,是難得有人願意被她誇。
曹衝連忙裝出一副很受用的樣子謙虛了幾句,又坐了片刻,見唐氏並無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說些家常閒話,不免有些失望。唐氏也笑過了,也問過了,又和曹秋說了幾句閒話,這才放曹衝出來。
曹秋見曹衝臉色不是太好,不免關心的問道:“倉舒,是不是累了?”
曹衝隨口應了一聲:“連日趕路,確實有些累了,這樣,我先回大營去,明日再來拜見荀令君。”
曹秋有些狐疑的看着他,搖了搖頭道:“你剛纔還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怎麼突然之間就覺得累了,是不是有心思瞞着阿姊?”
曹衝有些爲難的撓了撓鬢腳,看了看四周,這才湊到曹秋身邊說道:“怎麼沒見你小姑文倩?”
曹秋眼角挑起,帶着一絲狡猾的笑容,伸出玉蔥般的手指點了一下曹衝的額角,得意的笑道:“知道你這個小東西就是後悔了還死要面子,在阿姊面前還裝什麼,有話就說嘛。”她看着有些靦腆的曹衝,笑了兩聲卻又皺起了眉頭,有些惋惜的說道:“倉舒,這事可不太好辦,陳長文(陳羣)剛剛向阿翁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