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山縣衆人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面貌英俊、年不過二十、還牽着個小女娃的毛頭小子,竟就是此次上級委派到蕭山縣的常委副縣長,此前還以爲是陳處長或是孫部長的家眷,畢竟有個小女娃異常扎眼,可這會兒聽薛向自個兒道明瞭身份,竟有人生出了莫非是上級組織厭煩了蕭山縣沒完沒了的要銀子,派下這麼個玩意兒來噁心大家夥兒了,這純粹是破罐子破摔,拿蕭山縣開玩笑嘛。
衆人反映,薛向自是看在眼裡,當初在京大,他就沒少受這種眼神,此刻下到地方,這級別,這年紀,自然更加扎眼,不過他早已習慣了,“衛書記,俞縣長,還有蕭山縣的諸位同志們,感謝大家的熱情歡迎,謝謝大家了。”
薛向笑着衝全體蕭山縣衆人道了謝,算是完成了他薛某人的亮相。
薛向話罷,卻是沒人接茬兒,蕭山縣自衛齊名以下,還處在石化狀態,這邊的孫部長輕咳幾聲,笑道:“齊名書記,定中縣長,蕭山縣的同志們,是不是都被薛向同志的年紀驚到了呀,哈哈,不瞞你們說,此前我也是嚇了一跳啊,不過細細一瞧薛向同志的履歷,我要說的是,中央還是惦記你們蕭山縣啊,這麼優秀的同志都給你們派來了啊,你們別看薛向同志年輕,可參加工作的時間更早,這位同志七七年就下到了地方,江漢省名滿天下的靠山屯就是在薛向同志的帶領下搞起來的,後來,薛向同志又就讀於咱們共和國的京城大學,大學期間,歷任系團委副書記、校黨委宣傳部新聞中心副主任,在崗位上。可都是幹出不菲的成績呀!同志們,聽我說完薛向同志的履歷,難道你們還不覺得中央、省委是多麼關照你們蕭山縣麼。榮耀啊!”
原本陳處長都說了烈日炎炎,回城再嘮。孫部長這大胖子也是從心裡贊同這意見,可這會兒見蕭山縣衆人一臉的驚訝,這驚訝中更多的是對如此年紀薛縣長出不痛快,孫部長這才當衆嘮叨了下薛向的履歷。畢竟他孫部長光看了薛向的履歷,就忍不住浮想聯翩,現成的好賣一個,未必不能做個人情。
果然,孫部長話音方落。蕭山縣衆人臉上最多的表情依舊是驚訝,那種起初的不痛快卻是少了很多,因爲履歷反映了問題,中和了先前的那種不平衡。一來,從履歷中看,這小子雖然年輕,到底下過山溝溝,爬過泥巴,不算是那種拿完了筆桿子,待夠了教室。就坐地升官的,和大夥兒勉強算一路人;二來,人家副科。正科,副處,是一步沒踏空,雖然升得太快,到底不算是倖進。
然而,最讓衆人消氣的,卻不是薛向在靠山屯的成績,因爲儘管靠山屯在中華大地已然闖出了天大的名聲,儼然成了農業樣板。可眼前的這幫幹部卻是不以爲然,畢竟這幫人可都是經過五十年中期那幾年的。搞什麼衛星田,這幫人可是人人見過。多數有份,知道什麼是宣傳,壓根兒就不信報紙上寫的靠山屯的發展形式,尤其是上邊寫了靠山屯人均收入破千,在這幫人看來,就是最大的破綻,完全又是放衛星,因爲按靠山屯人均收入破千的算法,這一個屯子豈不是頂上了整個蕭山縣,不是衛星又是什麼?
是以,這幫人服氣的不是薛某人在靠山屯的履歷,而是京大高材生的身份!要知道即使後世九十年代,大學沒擴招前,大學生也是個了不得的身份,抗着這個牌子,可謂是見人都得高看三分,更遑論眼下了。京大是什麼大學,蕭山縣的百姓或許不知道其中的意義,可這幫幹部卻是太知道了,去年,省城有三個學生考上了京大,省裡的廣播可是沒完沒了地播報,聽說鄧永加書記還親自接見了那三個學生,如此榮耀,豈不可見這京大的威風。
正因爲孫部長念出了薛向京大高材生的身份,蕭山縣一衆人等心中才平衡了許多。
卻說孫部長介紹完薛向的履歷,俞定中便最先回過神兒來,笑着說了幾句過年話兒,無非是感謝中央和省裡對蕭山縣政府的關懷,今後蕭山縣政府有了薛縣長的加入,對整個蕭山縣的發展一定會有極大的推動云云。
衆人又寒暄片刻,陳處長擡擡表,說時間不早了,他晚上還得趕回省城,建議快些回縣裡,這日頭甚毒,一幫人早已熱得不行,自是一允再允,哪知道這邊衆人剛要上車,西北方向奔來黑壓壓一片人,那片黑陣,似乎分作兩撥,似在互相追逐,隱隱有喝罵聲傳來,隨着黑陣的靠近,喝罵聲越發清晰了。因着遼東方言分屬北方系,同京城的方言,也就是和普通話大略相近,薛向卻是聽了個分明,喝罵聲粗俗下流,隱隱含着威脅,讓前方衆人止步。
那片喧鬧一起,這邊準備上車的衆人自然停了腳步,朝那紛亂處望去。未幾,前邊那黑陣便現出了輪廓,但見二三十衣衫襤褸之輩,拼命朝前奔行,其中漢子巨多,婦女也不少,不少人都是赤腳,看身形都是青壯,不然也跑不了這麼迅疾,讓後邊那十多個統一藍布衫的青年追之不上,看那二三十青壯奔行的方向似乎正是此處。
忽然,衛齊名說話了:“陳處長,孫部長,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那邊是縣裡的羣衆,估計又是反應些雞毛蒜皮的問題,天熱,咱們上車,到縣裡辦正事兒要緊,那邊羣衆的事兒,我會安排縣裡的同志妥善處理的。”
衛齊名話音方落,俞定中又接過了話頭:“是啊,那邊都是橋口村的羣衆,因爲日子太苦,總是以爲是縣裡少給了他們照顧,只要上面來人,總要告狀,唉,思想工作做了千百回了,還是說不通。這不,又鬧到陳處長這兒來了,當然。說起來也是我這個縣長沒本事...........”
這下,薛向確是聽出些意思了。此前隱隱有些別苗頭的黨委一把和政府一把這會兒竟合流了,說不定其中真夾着貓膩兒,不過,他薛某人初來乍到,連蕭山縣的縣城都還沒到,哪裡有摻和的資格,只把這事兒放在了心上,待聽得陳處長果如所想的打哈哈。腳下卻已然轉動,準備上車而去。
哪知道就在此時,變故陡生,那邊奔赴到三十米開外的人羣中,突然有人摔倒在地,接着被後邊趕上了藍衫青壯們攆上,按在地上踢打,一時間煙塵滾滾,接着,那前方奔行的一衆青壯也止了腳步。不知誰發一聲喊,但聽砰的聲悶響,二三十男男女女竟齊齊跪了下來。
這下。縱算薛老三心若鐵石,也難免動容了,這種數十人跪拜的場面,前世今生,他只在電視上看過,可突如其來地發生在眼前,心中頓覺沉重萬千。這會兒,一隻腳已然跨上車的陳處長,和已經站上車的孫部長也齊齊止住了腳步。朝那邊望去。
衛齊名和俞定中更是臉色鐵青,想招呼陳處長上車。可到嘴邊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畢竟如此情形。只要是稍微要點臉的官員,心中都得生出尷尬。
既然領導生出了尷尬,自然得有化解尷尬的法門,衛齊名冷哼一聲,喝道:“宋部長,那些是你武裝部的民兵吧,怎麼回事兒,怎麼能和羣衆動手,我看快無法無天了都,你帶得好兵!”
衛齊名話音方落,人堆裡鑽出個紅臉胖子,五短身材,大夏天的,烤得滿臉油光,甚是瘮人,那胖子剛出得人羣,便是一疊聲地檢討,腳下卻是沒半點動作,嘴上也越說越滑,似乎那邊的捱打羣衆的慘叫,更本入不了他耳。
衛齊名教訓了宋部長几句,又警告他妥善處理好此間事情,便又開始請陳處長和孫部長上車,這邊陳處長雖然臉色難看,可他此來到底只是送薛向上任,論級別更是和衛齊名平級,何況,此間屬於人間蕭山縣內部的事兒,他一個組織幹部想管也是有心無力,心中嘆息一聲,卻是終於上了車。
而在另一張車上的孫部長更是屁股生了根一般,壓根兒就沒挪動過。這位雖然是花原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可論級別卻只是副處,還低着衛齊名一級(此處嘮叨一句,地委組織部只是正處級單位,因着組織部長高配了常委,所以才成爲副廳級,而常務副部長往往高配爲正處,一般副部長只是副處),衛齊名敬着他是上級組織的幹部,可孫部長到底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更何況眼前的事兒,一看就是麻藤扯瓜蔓,纏上了就是個沒完沒了,他哪裡願意沾身。
“薛縣長,上車啊,放心吧,有宋部長在,這點小事兒很快就會解決的。”俞定中似乎對薛向頗爲熱情,這會兒,薛向原地傻站着,就他開口相請了。
“俞縣長過獎了,不過這點事兒,對咱老宋老說,還真不是這個事兒,薛縣長自管走,這茬兒就交給我了。”一胖的宋部長聽着聲兒,就插了話,話罷,又衝站在後邊的一個高個兒軍服漢子使個眼神兒,霎時間,那高個兒一聲吆喝,七八條警服漢子又奔上前去,對着長跪不起的一幫青壯拖拽起來,偶爾又有三兩個警服漢子對着人羣中的婦女動起手腳來。
霎時間,長跪不起卻又靜寂無聲的人羣嘶喊聲四起,忽然,跪在最前方的方臉漢子猛地磕起頭來,接着,跪地衆人跟着磕了起來,砰砰砰,石子路面,竟讓衆人磕出了聲響,一會兒的功夫,灰撲撲的露面便現出鮮紅來,沒多久,就將這沉灰染作豔紅。
觀此人間淒涼事,薛向哪裡還忍得住,熱血一涌,張口就喝出聲來:“夠了!”
一聲斷喝,純出激憤,無意間,薛老三竟使出了全力,霎時間,半空裡猶如起了一道霹靂,響徹全場,蓋過四方,霎時間,動手動腳的,和叩頭不止的,齊齊止住了動作,朝這邊看來。
而已經上了車的,或正在往車上爬的,也齊齊把視線投注過來。
片刻間,薛向便成了全場的焦點。耀眼奪目。
細說來,薛老三並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非不知道他自個兒此番出頭是如何不妥。早在他下來之前。心中便有了計較,暗自打定主意。此番到蕭山縣,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沉默是金,低調爲王,因爲這些年的高調,讓他薛某人可是吃足了苦頭。而到蕭山縣沉默一段時間,未必不是好事兒,他從未像現在這般確信“出頭的櫞子先爛”誠乃至理名言。
可想歸想。決定歸決定,事到臨頭,往往是身不由已。要說他薛某人魂穿後世,且是穿到了現在的高幹家庭,可他骨子裡還是平民情結嚴重,靈魂裡的草根氣卻是如何洗刷也洗刷不掉的,更何況他也從未覺得這草根氣不好。然而正是因爲這骨子裡的草根情結,讓他對老百姓的感情極深,最見不得的便是眼下的場景,百姓窮困或許他已見慣。心中也難起波瀾,可這黎民黔首跪地叩首,錚錚有聲。叩叩帶血,這悽絕到極致的場面,霎時間就將他心中築好的“萬事不管,只顧低調”的防線,衝了個一乾二淨。
薛向一聲喊出,心中便起了三分後悔,可他到底不是個優柔寡斷的性子,事兒已出了,索性一做到底。當下,他鬆了小傢伙的手。交待她待在原地,大步朝前方行去。到得近前,分開圍着橋口村的衆藍衫青壯,彎腰去扶跪在最前端的方臉漢子,哪知道這輕輕一扶,卻是沒扶動,那方臉漢子竟掙着身子,緊緊頂着薛向,忽地,開了口:“你是上面下來的領導?”
方臉漢子聲音裡帶了十分的不信,只因爲薛向這張面孔雖然陌生,卻是太過年輕,讓這方臉漢子心中先就起了驚疑,若不是薛向方纔一聲喝出,圍着的衆藍衫和警服齊齊停了手,怕是方臉漢子的這一問都不會出口。
不待薛向搭話兒,先前受武裝部宋部長招呼的軍服高個兒搶了先:“方老實,這位是新到任的薛副縣長,可不是什麼上面下來的領導,我勸你們別鬧了,縣裡是從大局出發,你們鬧也沒用。”
高個兒說完,薛向接道:“鄉親們,都起來吧,這位同志說得沒錯,沒有什麼大領導,就是我這個新縣長到任,縣裡的衛書記和俞縣長來歡迎我了,都散了吧?”
薛向此話一出,一衆跪在地上的青壯便是滿臉的失望,方老實更是一把推開了薛向扶着他的雙手,喉中嘰咕一聲,衝地上吐了口濃痰,接着便站起了身子。
“操!”高個兒脫口便罵出聲來,接着掄圓了膀子,一巴掌就抽了過來,眼看這一巴掌捱得實了,方老實便是個口歪嘴斜的下場,可那巴掌卻在離方老實臉頰半寸處,穩穩地停住了,裹挾而來的勁風卻激盪得方老實雜亂在耳邊的長髮蕩起老高。
高個兒一巴掌未揍功,自然是薛向出手的緣故,方纔高個兒那揮過來的巴掌未揍功,正是千鈞一髮之際,他那條胳膊手頸處被薛向穩穩拿住,驚濤駭浪撞上了千仞高山,自然動彈不得。
“薛副縣長,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是爲你....”高個兒大號高達,乃是蕭山縣武裝部民兵大隊的大隊長,向來以出手兇殘著稱,在蕭山縣大小也算個人物,更兼背後有人,自然眼界就高,單從他這會兒稱呼薛向的“薛副縣長”,便可看出平日他該是何等驕縱。
“這位同志的好意,我自然知道,算啦,縣裡的領導們都在一邊看着,咱們得注意影響嘛。”薛向笑着便鬆了手。
得了解釋,高達笑道:“還是薛縣長顧慮周全,我這大老粗卻是就知道動手腳,呵呵,那個,薛縣長你真是京大畢業的,我可聽說京大....”
這會兒,高達又換了稱呼,呼呼喝喝,和薛向扯起閒篇來,一邊的方老實見薛向和高達聊得熱乎,已然把二人當了蛇鼠一窩,心中恨恨之餘,卻是不敢再弄出古怪,顯然方纔高達的那一巴掌讓他心有餘悸。
方老實起身後,一句話不說,拔腳就走,他儼然是這羣青壯的頭領,他這邊一走,一羣跪地的青壯齊齊起身,跟着去了,片刻功夫,就去得遠了。
“還是薛縣長有本事,京大高材生果然名不虛傳,這回我算是見識了。”
聽了高達轉述方纔薛向的話,宋部長腆着肚子就贊出聲來。
一邊的高達笑道:“是啊,還是薛縣長腦子靈,只說是來接他的,沒有省裡和地區的領導,那羣要飯的立時就軟了,呵呵,真是一句頂百用哇,要換我這腦子,打死也想不出這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