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一直到晚上纔看見沉香,此時,下界已經過去了快一年了。沉香回來的時候顯得心情很好,楊戩笑問:“那孩子很好?”
沉香點點頭:“聰慧又懂事。”他將自己的醫術悉數教給了惜朝,又將那所醫館交給他打理,想來他會過得很好的。
“很少見你笑得這麼開心。”楊戩道。
沉香搖搖頭,又道:“要不要陪我下去走走?下界正好是年關時節,熱鬧得很呢!”思緒不禁回到了還在劉家村的時候,每逢過年時,大家聚在一起放鞭炮嚇唬人,村裡最有錢的王員外每年這個時候還會放煙花,好看極了……那時候的快樂簡單而單純,多好……
楊戩也勾起了過去的回憶,想起母親和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三兄妹在院裡跑來跑去,拍着手看煙花的情景,不禁微笑:“好啊!”
凡間正是十五元宵佳節,一輪滿月攀上了宮牆捲翹的飛檐,晶瑩月光傾瀉而下,街市上已經是人聲鼎沸了,歡聲笑語不斷。
城中花燈遍掛,將各處都照得如同那白晝一般。從最簡單的素絹和綵綢,到各種精巧的羊皮、犀角、琉璃,應有盡有。各種奇花異獸,仙人風姿,在燈火明滅中翩然欲飛,忽明忽暗。整個燈市燃燈約有數萬盞,更有皇室所做的巨型燈樹,廣達二十間,高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極爲壯觀。
一路上,小型的煙火已經在路邊燃放起來了,旋轉出小小的火樹銀花,孩子們拍着手,歡呼雀躍。表演雜耍的已經開鑼了,引得無數路人觀看,水泄不通。賣花燈的,賣零食的,賣小玩意兒的……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花燈焰火,錦繡交輝,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音喧雜整個京城——上元佳節,特許開禁,百姓們不鬧個通宵是不會安靜下來的。
“帝王的都城永遠是這麼熱鬧……”楊戩低聲道,“無論多少次的改朝換代,依舊繁華奢靡。”
“玉帝不也是這樣……”沉香輕輕笑道,“那瓊樓玉宇比起這人間的飛檐流金也差不了多少……”
這話要是在其他仙家眼裡聽來便是大逆不道,可楊戩卻已經習慣了沉香對玉帝的不滿。他們兩人都是不遵守那些條條框框的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對於這位至高無上的大帝,兩人從不畏懼。
人羣中摩肩接踵,兩人幾乎都要被擠散了,楊戩下意識握住沉香的手,免得兩人分開。沉香一愣,低下頭看了看兩人緊握在一起的手,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和舅舅握過手……心裡倒是感到欣喜。楊戩見他低頭,以爲他不高興,但見沉香衝着自己一笑,便也回以一笑,兩人握緊彼此的手,向前走去。
人羣忽然站住了腳,仰望着北方天空驚呼起來。在那寂靜的天空之中,一朵碩大無比的璀燦牡丹猛地爆開!鑲金邊的硃紅花瓣一層層綻開,轉瞬又似珠簾倒卷一般,消散在夜幕之中——這是皇家煙花開始的標誌,隨即漫天的流光星火紛紛揚揚落下,各色的花卉照亮了這個天際,令人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夜色漸濃,煙花照天,燈花落地,鞭炮鑼鼓震耳欲聾,花燈焰火光芒璀璨,耍龍燈的,舞獅的,踩高蹺的……應有盡有。真是“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不管怎麼看……還是比不上……”沉香輕聲說了句什麼。
在喧鬧的人聲和煙花的爆開聲音中,楊戩只迷迷糊糊聽到了一點,他問:“什麼?!”
沉香衝他搖搖頭,大聲說:“這裡太吵了!”說着拉起楊戩的手,示意兩人向安靜的地方走。楊戩點點頭,跟着他擠出了人羣。
或許……是因爲心境不同吧……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無知的少年了,在美麗的煙花也喚不起心中曾經的熱情了……
時已月近中天,月亮如同飛薄的玉鏡一般懸空照耀着大地,兩人來到附近的護城河邊,這裡人雖也不少,但比起鬧市上的可安靜多了。黑暗的河面之上,點點流光溢彩緩緩漂浮,正是兩岸的人所放的花燈。水面之上,一盞盞各種式樣的彩燈從兩人的身邊漂過,橘黃的光芒將夜色中的水面映得如同灑上了點點螢光。
兩人一路行來,卻見不少行人對着兩人頻頻側目。沉香原本也習以爲常,但一低頭才驚覺兩人的手還握着呢!他急忙鬆開手,衝着楊戩吐了吐舌頭。楊戩見他將手抽了回去,倒是有幾分遺憾,還想着能夠再多握一會兒。
一名身着粉色衣裙的少女將一盞紅色的蓮燈放入水中,合起手掌默默祝禱着什麼。沉香見她臉頰微紅,不禁戳戳楊戩:“必是在祈求尋個如意郎君了!”
“要不要也去放一盞,幫你找個美嬌娘回來?”楊戩笑道。
“你也信這個不成?!”沉香轉過頭望着他,“這些祝禱是沒有神仙會去理會的……”他的語氣中有幾分惆悵,“不過是凡人的一廂情願罷了……”
“不過應個景,算是……入凡隨俗?”楊戩打開摺扇,笑吟吟地道。
沉香見他說得有趣,便欣然同意了。兩人找了一家賣水燈的店,各自尋找一盞水燈。沉香看了許久,都沒有中意的,色彩過於豔麗,不是自己所喜的。忽眼前一亮,看見了一盞素紗所制的蓮燈,花瓣一層層綻開,精巧細緻,頗有幾分像寶蓮燈的樣子,不禁心中一動,伸手去拿。誰知另一隻手比自己更快,沉香一擡頭,不禁一笑——果然是楊戩。
“掌櫃的,這燈可還有多餘的?”沉香問道。
掌櫃的急急忙忙跑出來,看了看,搖搖頭:“兩位客官,只有這一盞了,要不……您再看看別的?”
沉香搖搖頭:“罷了,一盞就一盞吧。”說着,付了銀子。又對楊戩道:“你說的,不過是應景,就一起放吧。”
兩人選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楊戩指尖一點,那蓮燈中的蠟燭便已燃起。沉香與他相視一笑,俯身將那蓮燈放入水中,橘色的燈火映照在他的臉上,更顯得肌膚瑩白似玉,白衣皎明,眼眸清亮。燭火透過素白的輕紗透出橘色的光芒,倒映在水中,交相輝映,隨風緩緩漂去。
二人合掌許願,眼看着那燈漸漸遠去,沉香站起身來。楊戩走到他的身邊,問:“許了什麼願?”
“我只願……能夠一家團聚……”沉香輕輕地道,側過臉望着楊戩,“你呢?”
楊戩見他的側臉在燈花明滅中,清雋傲然,睫毛半斂,眸子中帶着傷感與回憶,心中忽然一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沉香的手。
“楊二哥?”沉香回過臉來,不解,只看見楊戩逐漸靠近自己,溫熱的氣息漸漸呼在自己的臉上,沉香忍不住閉上了眼。
一個吻,蜻蜓點水一般的吻,落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隨即,沉香聽見那個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只願……長相廝守……”
沉香只覺得心中像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了一般!腦海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只感到楊戩的氣息離開了自己,自己緩緩睜開了眼,只看見那個人衝着自己微笑,眼中帶着自己從未見過的深情,耳中模模糊糊的聽見他的話:“你……可願?”
可願?可願什麼?
沉香猛地清醒了過來!他猛地連退了好幾步,驚訝,恐慌……種種情緒從他的眼中掠過,但沒有一種是與感情有關的。楊戩心中一沉,知道自己今日過於突兀了。
“沈檀,我……”楊戩不知該怎麼說,只能繼續道,“自從你我相遇以來,楊戩對你一直念念不忘,我心中所願……不過唯有……與君不相離……”
沉香只覺得心頭跳得厲害,思緒逐漸清晰起來:舅舅說什麼?他說他……喜歡我……怎麼可能?!他是……我舅舅啊!沉香定了定神,望着楊戩,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啞乾澀:“真君……莫要如此……沈檀,沈檀視真君爲父兄,真君還是……忘了吧……”他看了看楊戩,轉身消失在了河邊。
“沈檀……”楊戩剛要叫住他,對方已經消失了。楊戩懊惱不已,右手握緊了摺扇——痛得三首蛟叫苦不迭:主人!您告白失敗了也別折磨我啊!好痛啊啊啊啊!!!!
“怎麼可能……他怎麼會喜歡我呢……他是我舅舅啊!他怎麼可以喜歡我……”沉香坐在崑崙山的洞府中喃喃自語着,“舅舅怎麼會喜歡我……”
崑崙被他攪得不厭其煩:“好了沉香!你都嘟囔了一個多時辰了!”真是的,對方冒冒失失的把自己叫回來,自己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呢!結果……真是的,自己還不如在西湖邊上多吃一會兒西湖醋魚呢!不過……楊戩開竅得還真是快啊!沒想到他會先表白,哎呀哎呀,莫非這這愛情就是那麼的神奇?!
“崑崙!”沉香不滿,“我都焦頭爛額了,你還在那裡說風涼話!”
崑崙搖了搖食指:“我這不是在給你出主意嗎?很簡單,你要是喜歡他,就接受;你要是不喜歡他,就拒絕。”
“我怎麼可能喜歡……他是我舅舅,我是他外甥啊!”沉香急忙道,“我……怎麼會喜歡……”
“你當真不喜歡楊戩嗎?”崑崙輕笑道,“如果你不喜歡他,爲什麼會爲了他而接下司法天神一職?如果你不喜歡他,爲什麼會爲了他的願望而去實行新天條?如果你不喜歡他,爲什麼會拒絕小玉?如果你不喜歡他,爲什麼……會用天眼自盡?如果你不喜歡他,你爲什麼會選擇回來?”
“他是我舅舅!我當然希望他能夠活下去,能夠……”沉香急忙辯解道,“他爲了我甚至犧牲了性命,我自然……”
“那你對你爹,你娘都沒有這麼用心,甚至放棄了你娘而自盡,你確定你是親情?”崑崙打斷了他的話,“ 你確定你對楊戩的感情是親情而不是愛情?!”
“我……”沉香一時語塞,“我……可我怎麼會喜歡舅舅……我……”
崑崙嘆了口氣,坐到他的身邊:“沉香,我希望你能夠看清楚事實,不要逃避。”
“事實……”沉香苦笑,事實就是在劉家村外的那一眼,自己醒來的第一眼,看見他如沐春風的笑容,看見他滿是關心的眼神,自己就已經淪陷了……可是自己拼命告訴自己,那是無望的愛情,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自己的舅舅!可是……自己多希望能夠得到他多一點的關注……不要把自己當作孩子……
所以當得知母親的事情的時候,自己纔會一再的試探他,看他是不是真的會殺自己。四姨母死的時候,自己傷心的是舅舅真的要殺自己了!然後自己一次次去挑戰他的底線,想看看兩人究竟會到怎麼地步。但是當自己的親人、朋友一個個被他所折磨……儘管自己在心裡一直給他找藉口,但再也找不下去了……自己不想殺他,但是有多少人想要殺他……
最後……是那一斧……那一瞬間,自己聽到了自己的心破碎的聲音……
“沉香……”崑崙伸手將他抱在懷裡,“都過去了,不是嗎?”
“你早就知道,是嗎?”沉香把臉埋在他的懷裡,“是不是覺得……我像一個笨蛋傻瓜一樣……”
“我不懂愛情,沉香,所以我無法回答你……”崑崙笑着拍拍他的背。
沉香悶聲說:“你說……我該怎麼辦?”
崑崙輕聲道:“我只希望你能夠過得好,沉香……選擇會讓你開心的生活,不要去顧及其他事情。”
“可是……他是我舅舅啊……”沉香搖搖頭,“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真相,到時候……我們怎麼辦?”
“如果……如果這世上並沒有沉香這個人呢?”崑崙忽然道,“如果真相併不存在,他就不會知道這件事。”
沉香的身子一怔,他擡起頭:“你的意思是……”他明白了什麼,“讓我做沈檀,而不是沉香?”
崑崙點點頭:“沒錯,你知道新天條的所在,新天條的出現只是個時間問題!你的功德也已經積滿,釋迦摩尼會幫助你救出三聖母,我想他是不會說出你的身份的!所以……”
“沉香可以完全不必出現……”沉香喃喃地道。
“對!你和楊戩在一起,即使王母會加以干涉,但是玉帝知道你的身份,他會保下你們,你們完全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崑崙繼續道,“只當沉香已經死在外面了!你是沈檀,不是沉香!”
“我是沈檀,不是沉香……”沉香輕輕地重複。
“對!自私一次,不要顧及任何事情,自私一次!”崑崙點頭,“沉香,不要讓自己活得那麼累!”
“可以嗎……”沉香握緊了崑崙的手。
“只要你認爲可以,就一定可以!”崑崙堅定的說。
沉香擡眼看着他,許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地點點頭:“好,我聽你的!”他堅定地回答,“這世間……沒有沉香,只有沈檀!”
“是的,只有沈檀!”崑崙點點頭。
可是……真的可以瞞過任何人嗎?我的心一直都很清楚,我究竟是誰……崑崙,真的可以連我的心也一起瞞過嗎……
沉香輕輕地閉上了眼。